他心思一动,表面却没动任何声色,只略一颔首,道:“嬷嬷嗓子为何哑了?可是生了病?”
问蓉不禁一赧道:“劳烦三少爷关心,不过是天气凉了,染了些风寒,不打紧的。”她说着又偏过头去,忍不住低咳了几声,知趣退了几步离他稍远了些。
沈长歌淡道:“如今天越来越寒,确实易染寒生病。嬷嬷平日还是多注意休息,以免积劳压病,变为久疾。”
“奴婢明白,多谢三少爷关忧。”
“对了。”顿了顿,他似无意提起,“锦心这几日,可在嬷嬷那里?”
听闻他突然问起锦心,问蓉不由一诧,又不禁有些惊喜,立道:“在的,奴婢前些日病情较重,便令锦心告了假过来替我照看了两日,现今还在中院。”
“她昨日可回去过紫竹苑?”
“她……”不大解他此问何意,问蓉回想了一番,“好像早晨是回去了一次,说是没了换洗的衣裳,回去取了几件回来。”见他微垂着睫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不禁问:“敢问少爷,怎么了?”
“哦,没什么。”沈长歌摇摇头,淡笑,“还劳烦嬷嬷替我转告锦心,望她能在嬷嬷的病情稳定后早些回来。这几日临霜生了急病,知书入画两个丫头又太小,苑内诸多事务都不大懂,还希望她能早些回来帮帮我。”
问蓉一听,不由一阵惊喜。她将锦心送入紫竹苑多年,算起来,三少爷还是首次主动向她问起锦心,况且又是召唤着她快些回苑,连忙应道:“好,三少爷放心,奴婢定转告给锦心,让她尽快回去。”
沈长歌颔首道谢。
转过身,面上的笑容很快消失了,微漾的唇角微微轻抿,化为初时的疏冷淡漠。他启步走出清和堂外苑,黛蓝的身影很快融入深沉夜色。
第64章 同居
回到紫竹苑已入酉时, 沈长歌匆匆净过手,去安小开的房间换了件宽松常服,而后转回到主卧内。
走进的时候, 临霜正在收整房间, 昨日匆忙了大半晚,房内还有这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未曾收整完全。趁着他不在, 她将屋内一切全部规整整齐,一盏沉檀轻燃, 香丝缭绕, 香意馨然。
听见他的脚步, 她抬起头,放下了手中刚整理一半的书本,快步到他面前, “少爷。”
沈长歌轻轻一笑,挥散掉了脑海的冗乱,轻一吸气,感到入鼻一阵暖意芬芳, 道:“你怎么起来了?为何没歇着?”
“回少爷话,奴婢躺太久了,觉得身子乏得很, 活动活动倒觉舒坦一些。”她微微一笑,走到水盆前为他浸了一块拭手的巾帕,又对他向屋桌旁一引,“少爷可曾吃过饭了?小开早些时候就将晚膳带回了, 奴婢一直为少爷留着。”
他看到她走到桌旁,将罩菜用的碗碟一个个掀开。碟中的菜品依旧整齐完好,还散着浓郁的香,看样便知还丝毫未曾动过,不由问道:“你怎么没吃饭?”
“奴婢担忧少爷还没用膳,不敢妄动,所以想等少爷回来。”她乖觉替他拉好了一个凳子,引着他坐下,又为他盛了一碗羹汤,“少爷慢用。”
沈长歌接过了,又忙让她快些坐下来,对她淡笑,“以后若我晚归,你便不用等了,可先自行用饭的,不管什么时候,先把自己照应好了再说,不用顾忌我。”
“是。”临霜乖顺地应,照着他的吩咐在他身侧坐下来,同样拿起筷。
吃饭的时候,两人一直处于静默。
由于安小开不在,这天的饭席之上无疑安宁了许多。沈长歌没有率先说话,临霜自然不敢主动开口,只一味地埋着头,默默扒拉着碗中的米饭。
缓缓地,临霜悄悄抬了抬眸,看了看一旁的沈长歌。
沈长歌静坐在她的身侧,周围暖黄的烛光静映,擦过他直挺的鼻梁与棱角分明的脸庞,在他的脸颊一侧透映上了几道淡淡的阴影。他微半阖着眸,一手托着饭碗,执筷的另一手自若地夹着菜。他的手指修长且白,那双牙白的筷握在他的手中,望着却似比他的手还要逊色。
她默默地看了半晌,不知为何,总忍不住有些想要发笑,咬着唇无声地笑出来。
其实她一直知道,沈长歌生得十分好看,她也知道,以“好看”一词形容一个男子,似乎是不大贴切的。可是当她见到他,莫名的,脑海中那些曾经记过的形容男子相貌的词语却全都记得不清了,只余下了好看这一词。
就这样用余光轻轻瞟望着他,临霜微微有些发怔。
似乎感到了身边那道盯灼的视线,沈长歌突然同样侧眸看了她一眼,正对上她一直凝视的目光。
临霜一愣,立马低下头,故作无事般继续吃饭。
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沈长歌唇角微弯,淡声道:“你笑什么?”
“啊?”她微怔,抬头回视着他,答:“我没笑啊。”虽这样说,但她唇边那一抹弧度却似乎没能及时藏住,蕴得眉眼都浸染上些许盈盈笑意。
沈长歌见状微哂,为她夹了一片清炖山药,道:“你最近身体不好,多吃一些清淡的,也好消化一些。”
临霜低头,轻拨了下碗中的山药,嚅声道:“知道了,谢谢少爷。”
用完晚饭,临霜帮着知书入画,将碗碟饭菜一一收整好,又帮着两人将膳盒送出内苑。知书入画忧心她身子薄弱,又夜晚寒凉,没有令她跟着两人去东院厨房,忙搡着她快些回了。
回到卧房时,就见沈长歌正立在桌案边,静静看着一张写了诗文的雪笺。
临霜走上前,在他身边两步以外的距离停下了,唤一声,“少爷。”
沈长歌闻言转头,扬了扬手中的纸页,和言问道:“这是你写的?”
“嗯……”瞟了眼那纸上的字迹,临霜微微低头,“我闲着闷,随便写的,让少爷见笑……”
雪白的宣纸之上,是以规整的柳体字书写得的一行小诗——梨花微雨处,宛若伊人来。
沈长歌淡望了片晌,微笑点评,“你的书法的确很棒,十分漂亮,笔端清晰娟秀,字迹勾连利落漂亮。看起来,真的很有大家风范,看得出你平日未少练习。”
“至于这诗……”他稍顿了顿,提起一侧的毛笔,轻蘸墨汁,在她字迹的另一端又挥就了一行字,递她。
“你看,如果是这样,会不会更好一些?”
临霜微讶,顺着他递来的纸页低下头,看着纸上那墨迹未干的另一行字。
——坐望梨花微雨处,宛若伊人归影来。
她心下默读了两次,微微一思,忽地抬起头对他讶然一笑,“还是少爷厉害!”
沈长歌轻笑,从她手中拿下了宣纸,悄无声息搡引着她到床榻旁,低声道:“好了,天色不早了,快些睡吧!你现在身体弱,早点休息。”
临霜乖乖应下,向她道了晚安,沈长歌点头,扶她在床榻坐下了,又吹灭床榻边的烛火。做好这一切,他转过身,在一旁的柜子中抱了一床新的被褥,大步走向外室的侧榻。
临霜看到了,先是一怔,而后心头一惊,徒然坐起来,“少爷,你、你、你睡那儿?!”
沈长歌回头看了她一眼,隔着幽暗的烛光,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迅速在侧榻铺整好了被褥,自若道:“嗯。”
临霜怔忡,几乎懵了,舌头僵了半天,磕磕巴巴问道:“少、少爷,你不是和小开睡在一起……”
“安小开睡觉太吵,磨牙蹬腿抢被子,和他一起,我睡不着。”他淡淡说了这几句,回身嘱咐她,“你快躺下睡吧。”
“不行的!”临霜却忽地站起身,光着脚便站在地上,“那个……你不能睡在这儿!”
“为什么?”他很快回口问道,话语一出,却直问得临霜喉头一涩,不知该回答什么。
沈长歌所要睡的那处侧榻,是处在房屋外室的西侧,内室与外室两厢连通,期间本有一处屏风连着。然而因昨晚临霜病急,那展屏风为了方便,早在胡大夫来时便被撤去,故使得两榻间如今一目了然,中间相隔,也不过十余步的距离。
以往家主的房中,那一处侧榻本都是家主贴身侍婢所居的地点。因相距较近,又同处一间,所以当家主夜半有何吩咐,也可方便服侍。只是沈长歌自小便不喜侍婢贴身,故多年来那一处侧榻便一直空着,仅做了一处临时休憩用的座榻。
虽然她心知,在其他家主的房苑中,这般宿寝方式十分平常,但总归属于同居一室,未免……
沈长歌自然猜得透她犹豫什么,不禁戏谑一笑,趁着她正低头呆愣,悄无声息走到她身旁。
“你在担心什么?”——
温和而清冽的声音突然低低在她耳畔响起。
临霜吓了一跳,黑暗中竟未曾发觉他竟走来自己身侧,轻“呀”了一声,下意识往后躲了一步,身子一歪,斜斜倒在了床上。
她这样一倾倒,床沿边的脚受力一翘,正巧从他的腿边微微擦过,传来一点微凉。
沈长歌感觉到了,低头,看到她一双赤裸在外的足,眉宇轻蹙,“把鞋穿上。”
说着低下身。临霜怔了下,连忙坐起身,摆手阻止他,“不用不用!少爷我我我自己来!”
胡乱将鞋子套好了,她局促站起身,稍稍向后退了两步,离他稍微远了些距离,拘谨道:“少爷,我看……要不……要不我还是回我自己的房吧!你借我一床被褥便好了!”
她说完,转身向床榻上一捞,抱起了榻上的被褥,急匆匆地便想要跑走。
沈长歌却只是向旁侧了一步,伸出手抵住了床框的雕花隔板,那么轻轻一拦,将她直接拦下,清声道:“你不可以走。”
临霜见状,立马转身,想要从另一旁溜出去,他却仿佛早已看出她的意图,又猝然伸出另一只臂,抵住了另一侧的出路,直接将她怀困在了怀中。
两头的路皆被堵住了,背后是坚硬的床框,她躲无可躲,只能试着努力往后挪了两步,将背紧抵住微凉的床框。这样的姿势,两人距离得极近极近,背着幽暗烛光,她虽看不大清他脸上的神色,却几乎能感到他轻浅的呼吸微微舒荡在自己的面上。
临霜的心倏地便跳得飞快,几欲撞破胸膛般的剧烈,不敢抬头面对他的眸,只能抱紧了怀中的被褥,将脸半低埋入被中。
她额前的细碎发丝就在他的鼻息之下,随着他的呼吸,发丝微颤。他静静望着,唇角微漾,静道:“现在天凉,你的床今日没有燃暖炭,就在这里睡,别回去。”
“可……”她下意识出口想要回驳,刚一抬头,正对上他深暗泓邃的眸,心里一凛又立即低下了。
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沈长歌的笑意谐谑,“你到底在在担忧什么?”
“……”她只感觉整个面颊都烧得滚烫,再说不出话了,后来干脆闭上眼不看他。
这样的她更令他不觉想笑,别过头勉强忍抑了笑意,深呼了一吸,将手臂放下了。
身边的桎梏似乎消失了,临霜试探着睁开眼,见他已放开手,不禁略松下了一口气,轻拍了拍自己的脸。
“你放心。”很快他的声音又响起,猝不及防的,惊得临霜又背脊一凛,愕然抬起头来。
只见沈长歌立在她一步开外,暖烛微漾,晕得他脸上笑容浅浅,“我若想对你做什么,早在你昏迷的时候便做了,何必等到现在让你防着我。”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食指极快地从她鼻尖处微微擦过,又很快放下了。
那是极短的一瞬,又极其轻微,他的指尖触过她的鼻尖,几欲如风轻拂而过。她一怔,一瞬不曾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瞳愣愣看着他恍惚。
“睡吧。”从她怀中拿过被褥,他不由分说在主榻上一一铺好了,引着她坐下。然后转身朝着侧榻走去。
“少爷。”临霜在他身后叫住他。
不再坚持回房去睡,她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建议,“少爷,要不……还是我去外面睡,您回主榻来睡吧!我……”
“快睡吧。”他轻声截去了她的话语,平静脱了外披的衣裳躺上床榻,话语轻柔。
“若有什么事,直接唤醒我就好。不要想太多,晚安。”
第65章 问责
伏在枕上, 临霜一直久久不能入睡。
夜色深浓,房间里的烛火已经都熄了。一片黑暗之中,唯有窗外的皎皎月色透过窗棂, 自屋中投映了几抹柔亮白光。她静静侧卧, 目光越过半个屋室,落在侧榻那道朦胧不清的身影之上, 心里止不住地迷茫。
便是在这一刻,她仍有些反应不过, 伸出手, 轻碰了碰自己的鼻尖, 卧在榻上讷讷发怔。回想起方才那一幕,那一瞬的触碰就犹如蜻蜓点水,明明是那般轻微难见的, 却莫名好像一粒石子落了水面,搅得她心湖都蓦然乱了。
其实她知道他所问的那句话的涵义,想来是她对他百般推拒防备,让他以为自己不愿与其同居一室的真正缘由, 是忧心他会对自己做些什么。而其实他所不知道的,却是她的真实原因并不是这般。哪怕真的同他共寝一间,她也完全相信, 他绝不会对她做出什么。她十分信任他。
她只是,不敢与他共处,不敢与他临近,便连平日的相处中, 稍与他微近了一点点,她便会有种莫名的感觉,让她总不自觉的想要藏避。那种感觉,却不是敬畏,而是一种难以言述的紧张感,每每升起,足让她的神思都紊乱了。
便连她自己都想不透,自己这般,究竟是为什么。
但她其实还是有些庆幸的,回想他为她安置的一切——内苑的房间,批了注释的书文,不顾分说将她安置条件更为优渥的主卧,那些暖汤与药水……思起此前翠云语重心长的话语,虽然她心中依旧坚定,但是心臆深处,却止不住还是会泛起点滴喜意。
夜色极静,耳边一片绵长的安宁,侧耳凝听,她几乎都能听见他轻薄的呼吸,平稳而轻浅。尽管心中依旧还是有些拘谨的不自然,她却感觉有种莫名的心安,仿佛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就在这一刻,她便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可以放心大胆的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