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事实上的真正缘由,是三殿下知道她曾经的身份,晓她跟随他近两年,了解他的每一个习惯,每一处喜好,更了解紫竹苑内的每一个人事。他试图用她来探知他的每一处弱点,继而成为攻克他的症结。
彼时朝中三殿下与太子的夺势之争已初有端倪,定国公府的立场显得尤为重要,然而沈长歆同他的立场不同。那场迷局他本不想参与,却最终因为这些将他席卷。这些事就如同深扎入记忆的尘埃深处,他本都已几乎快忘却了,但就在她方才说那句话时,突然排山倒海般轰然而来,全部勾连得清晰。
他有一瞬的迷茫。算起来,上一世,大抵也正是这个时间……她因事发被逐出紫竹苑,后来没过多久,临霜便被置入他身侧。
所以,如果现在将她逐出苑,那么,会不会……
锦心的哭求尚在继续,“少爷,奴婢求您了!奴婢求您不要将奴婢逐出紫竹苑!奴婢知错,奴婢定任您打罚,求您了少爷!”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任她将自己的衣角拽得褶皱一片,许久闭了闭眼。
微微叹了一息,沈长歌道:“罢了。”
顿了顿,沈长歌蹲下身,漠然将她的手自自己的衣摆上拗开,盯着她泪眼朦胧的眼,“方锦心。”
锦心一怔,哭声停了,微讶地抬起头,一张脸哭得都花了。
“这一次我可以不追究,但你必须保证,今后安分守己,莫要再动这些歹毒心思。临霜而今是我的侍读,你若再敢对她做些什么别的,就别怪我这紫竹苑里再容不下你!”
说完这些话,他没再管她,起身,推开门径直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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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心跌跌撞撞,几乎不知该去往那里,磕磕绊绊跑到了中院问蓉所居的居所,推开门便倚在床头泪如雨落。她心中难过郁结,先时本是无声地落泪,却越想越觉伤悲,后来干脆便变为了失声恸哭。
问蓉从外走进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心儿!”
她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半扶住她。不知女儿今日本是兴高采烈地回去东院,仅一眨眼的工夫,怎就会变为了这幅模样。她精致的妆容被哭花了,身上雪白的衣裙也被蹭了尘土,最关键的,是她的额头泛红浮肿,已隐隐泛出点淤色。
听见呼唤,锦心抬起头,看清了面前的问蓉,满心的委屈再也藏不住,张张口,哀声叫了句,“娘……”
问蓉连忙拥住了她,安抚问道:“心儿,你这是怎么了?你适才不是刚回紫竹苑去?怎会……”
她将脸庞埋在问蓉的肩上,止不住地摇头,哭泣道:“娘,假的,都是假的!三少爷根本不是为了帮忙要我回去,他是为了向我问责的!”
“问责?”问蓉不解了,抚住她的肩膀推开她,迷茫问:“问什么责?你做错什么了?”
眼看着事情已藏不住了,锦心拭掉眼泪,一五一十,将事情说出来。
正如锦心所说的,这件事情其实问蓉是根本不知的,她也知她这样做,问蓉八成绝不会同意。可如今她事情败露,她虽已如实对三少爷承明,却不知三少爷心中是否相信,更不知这件事,会否牵连到娘亲。
果不其然,问蓉闻言大震,猝然立起身,难以置信,“你说……你给那陆临霜的茶里下了杜芫?!”
她不敢面对她的眼睛,点点头,眼泪珠子般簌簌坠落,姿态哀婉无限。
问蓉大惊,神思乱了,迷蒙间思绪忽地一凛,疾声问询,“你哪里来的杜芫?”
锦心一怔,低声开口,“娘……”
“说啊!你从哪里来的杜芫?!”问蓉急了,声音都跟着厉起来。她神思一动似想到什么,忽地折身走到柜前取出一包还未开封的药材。
“娘!”
锦心想去阻止,方一上前却被她推开。她三两下扯开了封裹药包的麻绳,一打开,纸包中的药材里果然已不见了杜芫。
问蓉一怔,定了定猝地将药包挥开,一转身指住了锦心,“锦心!你——”
“娘……”锦心哭泣着,乖觉地自她面前跪下了。
“你糊涂啊!”僵定半晌,问蓉怒戾一斥,猛地将手甩开了。
她气急败坏,怒火顿烧,直郁得她一口气不曾喘上来,脚步一跌坐在身后的木凳上,止不住地咳起来。
“娘!”
锦心一惊,忙上前为她拍背。可还未等碰到她却已被她搡到一旁,疾道:“枉你平日也算聪明伶俐,怎么就能做出这等糊涂事!”
锦心抽泣了两下,伸手抹掉眼泪,“我……我也是没办法了啊……”
她哭得伤心,声音隐隐泛着喑哑,“我眼看着三少爷早就厌恶了她,先前也照娘说的,在外面散了那么多的流言。可是谁知道她都跟老夫人说了什么,老夫人那么快就将流言都压下了……我这一次给她茶里放杜芫,也只是想着让她多睡些时候,让少爷觉得她失职贪懒,也好快些将她逐出紫竹苑,可谁知她竟会来了月信,又被三少爷发现……我真的是不知该怎么办了才会这样做的。我是怕娘你不会同意,我才——”
“我当然不会同意!”问蓉猝然截去她的话语,看着她楚楚可怜的脸庞,心头又不禁一软,叹道:“心儿,你急什么?娘不是和你说过让你不要急!你忌惮那个陆临霜,想让她快些滚出紫竹苑去,都无可厚非!可是你要对付她,又何须非要自己出手?何况你做的未免也做的太明显了些!”
锦心微怔,一滴泪从眸中怔怔掉落,讷讷道:“……不用急?”
“对!”问蓉定声道:“左右三少爷厌了她,就像你说的,不允她随身侍候,不允她一同伴学,那她如今在紫竹院里,至多也不过只是个摆设!你又何愁有朝一日三少爷不会罢了她,这位置不会是你的?何况,你若要对付她,必要等时机成熟时一击即中!并且要悄无声息的对付!否则,你岂不白白浪费了这些心力!”
锦心微怔了怔,仔细一想心头却更是迷茫,面容又哀颓下来,“可是,她平时就待在内苑,我根本很少能接触得到她……何况紫竹苑里就那么几个人,若真像娘你说的那样,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痕迹……”
问蓉眉头一蹙,面上飞快掠了一抹怒其不争之色,低言道:“若实在不可避免,你还不能让别人去做么?非要自己去?就像这次,若是这杜芫不是你亲自搁的,就算事情露了,三少爷又怎么可能会问到你身上去!”
“别人……”锦心更加不解了,“娘是说……知书入画?”她刚提出这个可能,又立马被她自己给否决了,道:“娘!知书入画自那陆临霜一入苑就跟她一向交好,根本不可能对付她,就算是三少爷都不可能会信的……”
问蓉嗤了一声,“公府这么大,就偏只有你紫竹苑里的那些人么?就不能是紫竹苑外的人?”
“紫竹苑外的人……”锦心呆愣了少顷,“可是,紫竹苑外的人又怎么可能……”
问蓉止住她的话语。
“好了,事情左右都已是现在这样,你也不要再想了。现在的关头,三少爷怕是已经有些疏离你,你能做的,也只是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她安慰道:“我听你的叙述,三少爷仅是听你哭求了些许,便心软放弃了把你逐出紫竹苑,可见,三少爷对你还是心有怜爱,你得等这件事完全过去,慢慢的,他也就忘了。那陆临霜,说白了也不过是个被他厌弃的小丫头,三少爷就算气,也不过只是一时之气。你这段时间要好好表现,争取在三少爷面前留下好印象,知道吗?”
锦心犹豫着点点头。
又劝慰了她些许,问蓉打来温水浸湿了帕子,为锦心拭净了面颊。待到她红肿的眼眶已经消肿不见,终于语重心长又忠告了许多,遣她快些回到紫竹苑去。
锦心应了,而后重新理了理衣襟与头发,向问蓉告了别,转身走出门。
望着她的背影,问蓉神色凝忧,瞳眸远眺,转瞬划过一抹阴鸷。
第67章 新年
因这次事发突然, 又有胡大夫先前的嘱咐,沈长歌自然更加有了理由,令临霜好好待在苑中安心调养。临霜也不再拒绝, 每天如常起居休憩, 写字读卷,更未曾再向他提起过伴学的心愿。她记得他当初承诺过年后便允她伴他进学, 发了誓定要在元月前便将那些文识全部了解清楚,分外勤奋刻苦。
很快的, 临霜的身体逐渐恢复, 又有他每天坚持她喝下的汤汁药水, 不仅精神恢复了原先的模样,便连气色都红润焕发了许多。沈长歌再次请来了胡大夫,为她细细诊过一次脉, 确凿她如今脉象平稳,体质中和,不仅将此前所中的杜芫毒都祛得净了,身体也已恢复完全。
临霜自是欣喜的, 身体养好了,她如今也无了理由继续睡在主卧,便挑了个时机, 向沈长歌提出搬回自己的房间。沈长歌似乎有些不愿,但而今的情况,也没有了回驳的理由,便允了她的提议, 很快为她安置好了一切。
这段时日她一直在他的要求下居在主卧,也算朝夕相处,同居同住。她起先本还十分不自然,可是一段时间过后,不知不觉间,竟不知何时已养成了这种习惯,如今突然搬回来,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就着月色望着这两进的小屋与周遭陈设,莫名的,心中竟有种难以捉摸的空落,反而有些睡不着了。
辗转反侧,这一夜,临霜竟有些失了眠。
随着临霜的转好,紫竹苑内的气氛也渐渐恢复了常态。知书入画回到了外苑,安小开也不必担忧临霜,每每入夜都躲在沈长歌的房外向里窥探,再被沈长歌发觉,连打带踹地撵回卧房。那段日子过得轻快而平淡,时间慢慢轻流,很快,入了元月新年。
这一年的初雪来得较早,方才入了元月,便接连下了几场大大小小的微雪,洋洋洒洒,层层相覆,将天地间都铺落成一片银裹之色。已进了冬季,公府之内繁花殆尽,仅有临寒傲立,红红白白连延成一片,如云霞出海。
公府中的新年一向都是极其热闹的。
定国公府在帝都城内威名赫赫又备受尊崇,自然想从简都不大可能。自新年前的一周起,以往宁静有序的公府便开始热闹忙碌起来,所有仆从侍婢便在家主的指令下倾巢出动,将偌大的公府内外全部整饰一新,披红带绿,张灯结彩。远道而来的亲友宾客也纷纷在此时陆续登门,所有的仆从侍婢皆打起十分的精神,务必使得这个年节过得尽善尽美。
等到初一当天才正是忙碌的开始,一大早老夫人便集结大房与二房的所有嫡辈媳孙,整衣装扮入宫请安。其他姨娘庶妾便同丫鬟小厮留在府内,张罗着午夜时的年饭。等到中午,老夫人与长公主等人纷纷归回,聚在中院吃过团圆饭。很快便有宾客上门拜年,亲友往来络绎不绝。
这样的热闹程度一直延续到十五当日皆不曾消散,更在元夕当天,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鼎盛。当夜整个定国公府灯火通明,彩灯如海一道连延。府内所有人聚在中院,老夫人念及元夕佳节,应允所有婢女小厮可不必侍候,皆可在公府之内肆意玩闹,尽享佳节之欢。
没有跟着人群玩乐,也拒绝了秋杏阿圆几人去猜谜打牌的邀请。临霜在得到老夫人的赦令后,便默默回到了紫竹苑,燃了一盏烛灯倚光读卷。这些天她一直跟着众人忙前忙后,几乎一刻不曾停歇,如今乍闲下来,只觉得堆积了好些天的疲乏劳累全部席卷而来,再没了什么凑热闹的心思。
没过一会儿,苑中似乎又有别人回来了。临霜一怔,放下书卷想要起身去一探究竟。她方才走到房间门口,谁知那门竟突然被从外面打开了,紧接着,一个身影迈进屋来。
那人竟是沈长歌。
临霜微怔,站在原地呆呆看了他老半天,适才反应过神来。
“你……”顿了顿,两人同时开了口,竟是异口同声。
两人同时缄了口,停了两秒,又忽然不约而同地一笑,临霜率先道:“少爷,你怎么回来了?”
“那边人多,有些吵,便回来了。”他静静答,视线轻落在她的脸上,问道:“你呢?”
“我……”临霜张了张口,“我也是。”
沈长歌轻笑。
默了默,临霜又问道:“可是少爷,方才奴婢听说等下老夫人要办诗会,还要设谜,你不在,可以吗?”
“公府每年新岁都是一般,久了也便惯了,没什么意思,何况那边人多,少了我也没什么的。”他淡然回答,兀自看了她一会儿,眉宇微扬,“你怎么样?这几天一直在忙,累不累?”
“回少爷话,奴婢还好。”临霜立刻答。
“那就好。”他点点头,唇角似乎微哂了一丝轻弧,在烛光映射的阴影下望得不大清晰。少顷,道:“去换身厚些的衣裳,我带你去外面看看。”
临霜一愕,愣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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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宵元夜,花市如昼,灯如火树,繁光缀天。
笙歌喧嚣歌舞升平,十里长街不禁夜。元宵佳节,灯火璀璨,正是帝都京州一年之计最热闹的时节,火树银花,满城流光溢彩。
坐在马车中朝着京州最繁华的十里街赶去,临霜隐约总有些反不过神来。
“元夕最热闹的便是京州灯会,不过那里人多,容易发生事故,所以这些年府中已不兴去了,但你第一次在京州过年,去看一看也好,你应当会喜欢。”
身边的沈长歌怡然自得,侧头看了看她,轻一脱手,向她的手中递去一盏燃得正热的小汤婆。临霜一怔,感受到手炉传出的和暖温度,开口道:“少爷,我手不冷的,还是你……”
“拿好了。”他轻轻开口,语气浅淡却决然,“外面太冷,你先捂一捂,小心等下临寒受了冻。”
临霜握着手炉的手轻微一顿,想了想,听话地收了回来。
马车慢悠悠行驶在石板路上,虽同十里长街隔得甚远,可远远的,便已能听见远处此起彼伏的喧嚣与爆竹之音传来。炫亮的烟火冲天而绽,透过车窗的窗帘,将车舆内都映得一片明明灭灭。周围笙歌满盈,爆竹阵阵,遍地笑语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