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他留了一封信,信中只说她要走了。她说“梨”便是“离”,所以她必须离开了。他只记得,她信中的那一句,“公子如玉,妾似陌尘,玉尘难合,与君长绝”。她说她不再心念于他,也望他能将自己忘记。
然后,他便决然从寒泉跳了下去。
当小开匆忙告诉他时,已经晚了,他赶过去,所见到的也只是她一跃而下的背影。他奔过去,拼命想抓住她的手,却仍是迟了一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没入冰寒的湖池之中……
……
……
深深长叹出一口气,沈长歌涩涩闭上眼。
“少爷?”一直没有等到他的回应,临霜试探着又唤出了一声。自窗口溢进的微光映明了他的面庞,他的气色似乎有些黯淡,她不禁忧心问道:“你……还好吗?”
“我没事。”沈长歌回过神,抬手轻轻揉了揉额心,挥散掉脑海里掠过的冗乱一切,对她露出一抹笑颜。
“我只是在想,刚刚只顾着陪你猜谜对韵,都忘记问你饿不饿?刚刚,或许应该答应二哥的邀请,去带你吃些东西。”
临霜听言微怔,微笑着向他摇摇头,“少爷放心,我还好的!再说,苑中也有许多吃的,我们回苑再吃!”
他微笑,对她点点头,轻掀窗帘,偏头望向窗外。
脸上的笑意逐渐消逝了,窗外明明暗暗的亮光映亮了他漆黑深邃的眼。他静静地望着那些光影,默默陷入凝思。
上一世,已是这般,而这一世,他发誓,无论发生怎样的代价,他一定都不允一切重蹈上一世的覆辙——无论是她,还是什么。
只是令他没能想到的,是他知晓沈长歆迟早都会同三殿下党同谋,却不曾想,原来他这么快,便已与三殿下接络。
如若他不曾猜错,那个他口中在雅间之中的贵客,应该便是……
三殿下。
第73章 异心
“劳三殿下久候。”
沈长歆走进闲逸楼二楼的雅间, 挥退了随侍的小厮,随手阖紧了门,而后对着室内主座深长一躬, 礼貌而恭敬。
室中主座之中的是一个男人。看着年有二十余岁, 一身墨色锦衣,肩臂之处四爪蟒纹盘绕, 极尽的贵胄雍容。他正静静啜着一盏清酒,手中一枚翠玉扳指纯粹明亮, 辉映着夺人的光芒。
听见对面的话语, 他清淡一哂, 慢慢将酒饮下了,方道:“你赢了。”
抬起眸,他缓缓睨了他一眼, 傲然的神色却似带着些鄙薄的意味,“他果然没有上来。”
沈长歆自然感受得到,却故作无睹,轻松笑了一声, 向他踏进了两步,叹言,“沈长歌与我, 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自负,傲慢,自以为是,永远都以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我与他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 对他的了解,不说十分,也总可摸得透八分。”
顿了顿,他抬头,盯着对方的目光诡秘而灼灼,“所以,三殿下还是依旧坚持,要将希望,寄于沈长歌身上吗?”
萧瑞神色微顿,垂睫略定了一刹,再次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沈长歆,从你进门起,你便对本宫说,无论希望多么渺茫,都要试上一试。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对于本宫来说,此言同理呢?”
沈长歆闻言却是笑了,似乎听闻了一个愚人的笑话,轻轻摇了摇头,道:“这样同您说吧,三殿下——”
“沈长歌的母亲,乃殿下姑母,也是当今陛下亲妹乐安长公主。陛下所选中的太子,是贵妃之子七殿下萧珏,而贵妃,又是沈长歌的嫡姑母。郝皇后与我定国公府的渊源,想来不用长歆重复,殿下也能明白,那么殿下觉得,沈长歌他,真的会背叛母家,背叛定国公府,背叛陛下,以及他一直所尊崇的孝义,而反过来,选择支持三殿下吗?”
萧瑞神色轻动,顿了顿,又扬唇笑了,道:“那若这般说来,你也是定国公府的人,你有为什么要抛弃那条光明正道,来选择说服本宫?”
他站起身,绕过桌案步到他的身前,逼视着他的眼,“你该知道,不管本宫是否赢了,这条路,都会是艰难险阻,凶险重重。说起来,我都会名不正,言不顺,极可能为人唾弃,遗臭万年。而他萧珏却不同。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你会弃掉那么轻松的一条路,反而要逆流支持本宫?”
沈长歆却微笑摇摇头,静静迎着他逼人的目光,轻声道:“自古成王败寇,为寇者,才会被遗臭万年。而那些名垂青史的英雄佳话,都只是为王者所撰写的。长歆相信,殿下自幼养于郝皇后膝下,受教于郝丞相,绝非一介胸无鸿鹄之人。而长歆与殿下相同,都不愿做那个屈居人下的寇者。”
他话音方落,倏地撤后退开两步,单膝跪下来,郑重施礼道:“长歆——愿成为殿下手中的一颗暗棋,助殿下在这一路上的一臂之力。心诚之至,日月可鉴,望殿下明鉴!”
萧瑞静静低头看着他。
默默望着他一会儿,他唇角略勾,叹息道:“那我又如何能知道,你这颗棋,会是我的助力,而非我的牵制?”
沈长歆静静垂下手,含笑抬起头,“太子殿下的身后,有定国公府支撑,有我伯父镇远大将军沈震域坐镇,更有陛下名正言顺的立封,而殿下背后,却唯有郝相郝家。郝相如今虽然势大,但毕竟并非根深之势,而定国公府自开国起,便势力庞大根固,如此一个庞大的势力,殿下,怎能不忌?”
他凝神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看他唇角的笑逐渐凝结,面容云淡风轻,“可若是太子殿下没了定国公府的助力,那么殿下觉得,殿下剩下的路,可还有如今看上去的,这般难走?”
萧瑞神色一顿,眼睛紧紧盯凝住他,眉宇轻蹙,“你想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该是由长歆来问殿下。”沈长歆凝声道,眼神深泓莫测,“定国公府中,最需殿下所忌惮的,除却沈震域,剩下的无疑便是沈长歌。而整个公府之中,我应当是最了解沈长歌的人。所以,也该是由长歆来问殿下,想要长歆做什么,不是吗?”
微怔了怔,萧瑞倏地笑了下,心下似乎有了些许清明,“我明白了。”
他轻撩开衣摆,在沈长歆面前缓缓蹲下身,注视着他的眼,道:“你是有所目的的,你所图谋的,是定国公府。”
静迎着他的视线,沈长歆轻笑,“所以,长歆与殿下是同类人,当与殿下同谋。殿下别无选择,而长歆,亦别无选择。”
轻舒了一口气,沈长歆忽然交出手,郑重道:“三殿下,长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说了,敢问殿下现在的选择是?”
静等了半晌,萧瑞倏地扬声发笑。
猝地伸手与他击了一下,萧瑞利落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衣摆,拽下一侧衣桁上的厚氅披上。他走到屋门口挥挥手,守与门外的随从立即恭敬拉开屋门,很快大步走出去。
……
萧瑞一离,沈长歆立即微松下一口气。
“少爷。”
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立即走进门,走到他的身侧,将他从地上扶起。他立起身,随手掸了掸衣上的灰土,慢慢坐到主座之上。
小厮为他沏上一杯热茶,边动作边忍不住地抱怨道:“这个三殿下,也真是狗眼看人低!摆明了的是在辱蔑少爷,少爷你也真是的,怎就任他这样欺压着,还给他跪下……”
沈长歆轻笑,神容中却没有一点被侮的愤懑,执起萧瑞方才所用的酒杯绕在指尖看了一看,十分随意道:“怕什么,忍辱不过一时,为的不就是未来的,让别人对我们刮目?”
白玉般的酒盏在烛火的照应下静然然生光,他的眸子有一瞬的飘忽,自语般低低道:“再说,我们以前受的那些辱蔑,还少么……”
小厮一下说不出话了,抬头望了望他,将茶盏静静搁在他的面前,没有言语。
凝神盯着手里的白玉酒盏,沈长歆思绪轻凝,似乎陷入沉思。
……
是啊,自小到大,在定国公府,在京州贵胄圈,在太学,他受到的辱蔑,还少么?他几乎就是在这些辱蔑声里长大的。所以,不过是他的几句讽言,不过是给他跪了一下,对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便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些辱蔑,就该是伴随他所有的。它能激励着他,鞭策着他,让他时刻不能有任何一点松懈,也不断警示着他,他必须抓住身边所有的机会,不断爬,往上爬——
十七年,整整十七年。
他明明是公府的二少爷,是二房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在外人看来,光鲜亮丽,身份尊贵,可是却只有他和母亲知道,这些年他们母子二人究竟都是如何过来的。他们要屈于大房的掣肘之下,又要受制于祖母的威压。
即便只是一个庶妾所出的庶子沈长昱,只因他自小是被祖母看大,在公府大部分人眼中,都比他来得矜傲显贵。
他不明白,凭什么?
明明当初祖父亲择的世子,是他的父亲,明明他和母亲,才该是这公府里最尊贵的人。可是,就因沈震域在战场上对父亲做了不为人知的一切,这一切,就都完全转变了,转而变成了如今这般境地。
他不能接受,不能接受那些人夺去本该属于他和母亲的一切,不能接受那些杀人凶手,却仍旧如今一般逍遥法外若无其事地享受这些尊荣,他更无法面对母亲泪眼婆娑的脸庞,以及父亲的牌位,那一切,都几乎向他诉说着,他的无用与无能。
尤其,是那沈长歌……
原本他以为,只要他自己变得优秀,变得在这公府中无人可及,那么迟早有一日,这座公府依旧可以回到他的手中。可是,从小到大,无论他怎样努力,无论在府中在太学,都要被他压上一筹。所以,所有人都看见他,亦只能看见他。
他们都说,这个定国公府,迟早有一日会是他的。
……
沈长歆冷笑。
紧握着白玉酒盏,他瞳仁暗凝,逐渐闪过一丝狠厉之色,坚定决绝。
沈长歌,你放心,不到最后一刻,永远都不知谁会是最后的胜者。我会想方设法,将你从那个云端之上拖拽下来,我会用你,用你们所有人,为我所受的屈辱,为我父亲,陪葬。
终有一日,我会夺回那一切原属于我们的。
……
神思逐渐从思绪里抽离,沈长歆回过神,紧握了握掌中的酒盏,突然丢开手,将它丢入一侧的火炉之中。
酒杯落炉生起一蹙火苗,“轰”的一小声,逐渐隐去。
……
第74章 声音
二十天后, 便是定国公府老夫人云氏的六十寿辰。
此前新岁的繁忙方才过去,紧接着公府内便又迎来了新一轮忙碌。寿宴不同于年节,除却一些亲戚官友的登临, 更有无数远道主和的宾客陆续登门。老夫人原想从简, 奈何身份尊贵,又时逢整寿, 便是天家皆要于当日赐下例定,以示天恩, 自然是要隆重操办。故仅在元夕方过的几日后, 公府众人稍缓过些许, 便又立马将精力全部投注到寿宴的准备中去。
好在年节方过,公府上下的灯彩还未撤出,仅花时间再多装扮了些许, 又逢春始,春花盛开,遥远一望,那烂漫红绸的景色竟比新年十分还要热闹上许多。众人花费了数天的时间, 将国公府内除后院外的六大院的偏阁偏苑上上下下全部整饰,用来招待远客下榻。又自后院调遣了上百的小厮丫鬟,置在苑中看守随侍, 以方便客者有事召唤。
那几日长公主忙得几乎仿若一个歇不下脚的陀螺,白日自前厅招待每天接踵不断的拜访事宜,入了夜又要与各房院管家盘算目前的各款项开支,几乎一刻落不得闲。此前为筹办年节, 公中所动用的开支已不是小数目,如今又紧接着筹办寿宴,能调动的款项已是非常有限。长公主力争在有限的资金内将此次盛宴办得尽善尽美,不禁日夜难寐,几日下来,几乎忙得疲惫不堪。
除却前院,后院亦是不得落闲,仅是府中已至宾客的日常起居安置布从便足以教人应接不暇,有时遇见多般考究的宾客,招待起来更是令人焦头烂额。如此过了几日,眼见着长公主的气色愈加颓败,老夫人有些坐不住了,派人欲请二房夫人出面协助。奈何二夫人直言患了旧疾无法临面,便是二房嫡女二小姐沈吟娇皆为避辛苦退避三舍,惹得老夫人颇有些不快,却捺着宾客满盈,气闷些许也便过去了。
见到状况微滞,沈长歌与沈长昱主动请缨,出面款待接客。而今正处寒末,太学休沐,尚还未曾开学复课,如此一来,平日自然有的是时间。老夫人见状自然应允,便令歌、昱二人出面临客,长公主安心在后院筹算拨款。
于是自那一天起,临霜便伴着沈长歌款客,自其身后协理辅助,尽量令他不必太过疲乏。几天过去,沈长歌尚未怎般,反令临霜忙绕得有些晕头转向。沈长歌见状,忧心她太过操劳,不顾她的不愿,直将她撵去后厅去随侍。
随侍无疑是目前最轻松的活计。
几日下来,临霜早已发现了。随侍用的婢女不必迎客,不必忙络,只消远远地站着,只待宾客有所需要时,得到召唤再依求供应便可。不知是不是沈长歌刻意安排,这一天在正厅随侍的丫头正是阿圆,见了她,远远便扬袖呼唤。
“临霜!”
临霜惊喜,连忙走过去,同她聚在一起。
眼下还没到忙时,两个人围在一处,自然也没什么事情可做,聊聊笑笑的,说着最近几天所听所见的奇闻趣事,也不算太过无聊。未过一会儿,便见沈长歌招待着一位夫人走入后厅,礼貌寒暄,举止自若。
那夫人的身后还带着一位豆蔻少女,貌美秀丽,虽行至端秀,一双眼却一直灼灼盯着沈长歌,目光晶亮,脸颊绯红。沈长歌却似乎视若未见,静静将二人先安置在了后厅,而后含歉告辞,转身朝门外走去。
阿圆隔远一直望着,看了半天,忍不住努了努嘴,嗤道:“呵!还是大家闺秀呢!结果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不知避讳!毫无廉耻!”
临霜也看见了,却未觉得什么,只是无奈笑着摇摇头。这几日她在暗侧辅助沈长歌,早见了许多前来祝寿的夫人贵妇,也不乏携带着闺中家眷,见惯了那些女子对他的倾慕与侧目,更何况还有此前在太学所见的状况,更是见怪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