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太子的脸上。
当日天上异象实在是太明显,天虚省众人又与陛下密谈一夜,出来便不以地名,反而给新生的小公主一个颇有深意的封号。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这让太子知晓了心中如何想?
你是帝星,那老子这个太子是什么?绊脚石吗?
贺知春想着,若是她是太子,肯定也是心中复杂得很!论血缘,天宝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妹妹,论帝业,这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知秋除非真的当上女帝,不然的话,哪个帝王能够容易一个帝命在身的公主呢?
这是死局。
而且除了贺家,没有盟友。
哪怕是崔九,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拥护知秋一个女流之辈当皇帝,把整个崔家都架到火上去烤。
贺知春的脑袋嗡嗡作响,现在想来,知秋上辈子十二岁便早夭了,指不定根本就不是真的久病不治,是被人暗害了去。毕竟那时候她的身份尚未大白于天下。
还有贺家,上辈子一直缩在岳州,阿爹到最后都没有当过刺史,就这样的人,都能被拖进谋逆案,极有可能就是迁怒呀。
迁怒贺家养大了知秋,没有让她死在两三岁时那个上元节的晚上。
也有可能,是阿爹知晓了知秋是被人害死的,所以在她出嫁之后,选择了飞蛾扑火,为知秋报仇。
“圣人是何意?”贺知春想着,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智远大师见贺知春这么快就镇定了下来,眸光一动,“帝心难测,贫僧亦不可知。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施主乃是贫僧的有缘人,而且贫僧今日坦言,亦是有一事相求。”
贺知春朝着智远大师行了个大礼,又朝着崔斗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多谢大师指点。何事大师但说无妨。”
她与智远大师毫无交情,他能够对她说出如此私密的皇家秘史,显然是老道士在其中下了不少功夫。
她想着,忍不住心中长叹,之前因为不明白,所以云山雾罩,拼了命想要弄明白。
现在弄明白了,却让人遍体生寒。
“三日之后,长乐公主设春茗宴,盛邀长安城贵族小娘,贺施主若是能从她那儿得到贫僧的佛珠,那贫僧回答你,也不算是有违对圣人保密的承诺了。”
贺知春一头雾水,看了一眼一旁的崔九,见他一脸便秘之色,显然知晓其中的来龙去脉。
于是放心大胆的回道:“阿俏定不辱命。”
大师点了点头,转过头去对着老道士说道:“阿斗,再来一次。”
老道士怒火中烧,“老子这次绝对把你杀个片甲不留!”
说着两人噼里啪啦的落起子来,全当眼前的崔九和贺知春如无物。
崔九扯了扯贺知春的袖子,“阿俏,咱们这边走。”
贺知春回过神来,“什么佛珠?是智远大师的佛珠么?”
崔九咳了咳,担忧的看了贺知春一眼,故意用浮夸的调调说道:“这还是前朝的事了……曾祖与大师当年是放浪形骸的世家子,正所谓万花丛中穿过,花叶全沾身……”
瞧崔九的容貌就能够想得到,老道士当年也是英俊潇洒又风流多金,将这长安城的小娘子都迷得七荤八素的。
大师那时候亦是如此,自诩魏晋风流,嗑了五石散之后便遍地寻欢。
那时候二人都有浪荡的资本,因为他们不但出身好长得好,都有一技之长。
智远大师当年的口头禅便是:“娘子,带你去观星啊!万千星辰不及你。”
崔斗则是见着个貌美的便来:“卿卿,本公子观你面相,与在下千里姻缘一线牵啊!”
老道士遇到了河东狮,乖乖的回了崔家传宗接代,虽然后头也还是不着调了,但至少当过一回正常人。
可大师则是越走越远,好好的一串手珠,这个娘子送一颗定情,那个送一颗表意,还正正经经的说好了,每一颗佛珠都能寻他算一次命。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崔斗这个狐朋狗友都不知晓,就知道大师在长安城中消失了一年多,再回来已经剃度为僧,成为正正经经的大师了。
第103章 似曾相识
“那十八颗佛珠已经收回了十七颗了,最后一颗几经辗转反侧,落在了长乐公主的手上。她每年都要举办春茗,遍邀长安城中的贵女,今年这佛珠便是彩头,会赠送给当日最出彩的小娘子。”
贺知春已经被崔九生动的描述震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就知道,天虚省就没有一个寻常人类。
就连看起来最像世外高人的老道士和老和尚,都不例外。难怪大庆的平民百姓,只知道三省六部,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妖魔鬼怪云集的第四省。
换作她是圣人,也不想让人知道!
两人边说边走,崔九见四下里无人,抬起手来揉了揉贺知春紧皱的眉心,他的眼中带着担忧,极尽温柔,与平常那张狂的模样截然不同。
瞧得贺知春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
她好像自己又回到了上辈子,眼前站着的是那个眸中只有她一人的崔景行。
“阿俏不用担心帖子的事,晋阳心胸狭窄,她铁定要借着宴会报复回来,估摸你回去府上,便能瞧见帖子了。毓敏也会去,届时若是有不知晓的,你便问她。某就在外院,一有响动,便会来救你的。”。
“嗯,好歹我也跟着你曾祖学了三载,还震不住一群小娘子么?”
崔九一想到老道士当年风流满长安,突然有些惊疑起来,阿俏到底学了些啥啊?
“某怎能不信阿俏,阿俏在某心中,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娘子。秋娘的事,非你我所能左右,你还是莫要胡思乱想了。已经好好的过了十二年,总能有下一个十二年。”
“谢谢你,崔九。”贺知春说着,一直紧紧抓着自己衣角的手终于松弛了下来。
“今日瞧见智远大师,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好似在哪里瞧见过似的。”她说着,拐着弯儿说旁的事情去了,崔九的忧心她都瞧在眼中了,怎能置之不理?
虽然有些弱小又鲁莽,但她却不是喜欢沉溺在绝望中的人,她总是可以在最难的时候,找到人生的乐趣,然后好好的继续下去。
不然的话,上辈子她也不会那么多年,都在崔家好好的活着了。
崔九果然松了口气,回道:“应当不会吧,近年来大师都没有迈出长安城一步,更不用说去岳州了。”
贺知春这辈子还是首次来长安,怎么可能见过智远大师呢?
贺知春一时想不起,脑海中的那根弦像是断了一般,怎么接都接不起来。
一直走到了临近门口处,贺知春想着要同师父告辞,这才发现这里的奇人异士,都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
“走吧,去知味记用过晚食再说,一会儿某送你回府。虽然今日是元宵节次日,亦不宵禁,但还是早些回去歇着。”
贺知春点了点头,“二哥正好在那儿,一会儿我同着他回去便是了。”。
到了门口,青梨和白荇正在门房里烤着炭火,一见阿俏出来了,赶忙替她围上了幂幕,又塞过来了暖哄哄的暖手炉。
马车一路缓行,不多时便入了西市。
长安城里东西市集均是人流如织,大老远的便能瞧见知味记气派的酒楼,因为还没有开张,匾额尚未挂上,去在门侧撩起了酒幡,上头用隶书写着大大的“烈焰酒”。
而那酒楼门口,正有一群人排着长队等着预订烈焰酒,这酒经过昨夜里一通火烧,已经闻名长安。
据说崔御史送李卫公都送的烈焰酒,李卫公还直夸好呢!这等传奇的酒,他们怎么能不跟风尝上一尝?
而排队的人还一点儿都不无聊,他们正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好奇的看着酒博士给展示岳州被炉的玄妙之处。
贺知春陡然想起阮麽麽当初说的话,她就知道,贺知礼是一文钱都不会放过的,眼见都要开春了,他还在抓紧最后的机会卖被炉。
贺知礼一见二人来了,忙不迭的走了过来,担忧的问道:“阿俏脸色不好,可是累了?去雅室里歇上一歇,待二哥忙完这阵子,便送你回去。”
贺知春强打了精神,笑了笑,“二哥尽管忙,师祖给布置了新的功课,正要向崔九哥讨教呢。”
贺知礼原本想要横崔九,却想起自己这个县公的爵位还有崔九的一份功劳,总不能过了河立马拆桥吧?
于是又将横了一半的眼给收了回来,“小子不要动手动脚,动嘴也不行……正好你来了,替我们尝尝新出锅的羊蝎子,看对不对北地人的口味。”
崔九呵呵一笑,“二哥说的哪里话,阿俏是某的天呐,某事事听她的,岂敢乱来!知味记在长安是以羊为主菜式么?”
贺知礼一梗,这人不要脸真是天下无敌。
“以鲜为主!鱼同羊一块儿,可不就鲜美了么?而且还要新出的酿糟鹅,你也来试上一试。”
贺知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贺知礼对崔九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三人进了雅室,与南地已经开始风行高脚桌椅不同,北地依旧是矮案草席,上头放着麻布绣花的蒲团,格外的雅致。
室内的装饰并不算多,墙上挂着梅兰竹菊四君子,而在窗台前放着一只素净的岳州青瓷瓶,里头斜斜的插着几只花。
在墙角处,放着一站仕女挑花青铜灯。
长长的条案之上,已经摆满了一碟一碟的吃食,三人已经破位熟知,说起来岳州第一家知味记的酒楼开张之前,便是他们三人一道儿试菜的。
崔九对贺家人,除了阿俏,也就同贺知礼最是谈得来,一时之间,三人倒是融洽的得,连连的挑出来好几处不满意的地方,直说得掌勺的厨子额头冒汗。
三人这一吃就吃到了天色擦黑,崔九见贺知春已经面有疲态,连忙起身告辞,“二哥快些送阿俏回去吧,都忙了一整日了。”
贺知礼瞧着也是心疼,摸了摸贺知春的脑袋,“都怪二哥一忙就给忘了。阿俏年纪小,该歇了。阿爹回家没有见着阿俏,该恼了。那小九你也回去吧,饮了酒就别骑马了,让墨竹赶车。”
崔九点了点头,起身告辞,“二哥留步,某先走了。”
贺知礼兄妹送完崔九,也齐齐的上了马车。
待贺知春刚刚做好,贺知礼便在她耳旁悄声问道:“阿俏今日烦忧,可是大师说了有关秋娘的事?”
第104章 快嫁出去
贺知春点了点头,附到贺知礼耳边说了那重若千斤的四字批命。
贺知礼听完手一抖,半晌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明日某去寻崔九,让他上门来提亲,择日娶你过门。”
啥玩意?贺知春有些傻眼?
咱们好好的说知秋的事,你咋想到要把她嫁给崔九呢?
若是崔景行那厮在此,还不得抱着她二哥啃一口,哎哟我的亲二舅哥哟!
贺知礼不理会贺知春,直接说道:“不管咱们家怎么想,在外人眼中,那就与知秋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是怎么剪都难以剪断的关系。秋娘性子弱,圣人虽然接她回来,却改了她的封号,也没有往外声张批命之事,这说明了什么?她没有机会了。”
“圣人大行之后,新帝不一定容得下她,贺家岌岌可危。难怪阿爷同我说,阿爹让三叔家分家出去单过的时候说,他已经决定了。我之前想不明白,阿爹决定了什么。现在来看,他指不定早就知晓此事了!”
“哥哥们是儿郎,若是有什么事逃不过。可是阿俏不同,阿俏是女郎,罪不及出嫁女。你嫁给崔九,崔家定能庇护住你。”
贺知春听着,扑进贺知礼的怀中哭了起来。
上辈子是不是也是这样,所以阿爹和哥哥们虽然觉得崔九齐大非偶,却还是果断的将他嫁到了清河。
“不好。哥哥们若是有什么事,阿俏也不独活。而且事情并非没有转机,魏王就待知秋很好,若是魏王上位,知秋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至于晋王,她没有提。因为晋王与晋阳一道儿在圣上宫中长大,同吃同睡,感情深厚得很,绝对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贺知礼叹了口气,“这世间,没有什么比帝王之心更易变。”
但是他们似乎,也只有魏王一个选择了。
“哥哥可曾怪过阿爹,怪阿爹抱回了知秋?”
若是当年贺余没有抱养知秋呢?他大约早就当上了京官,贺家一家子也平安喜乐,全然不会与夺嫡之事扯上半点关系吧?
贺知礼摇了摇头,“秋娘那时候不过是个无辜稚子,阿爹抱回了她,那便是命。阿俏你认命吗?哥哥不认命。”
她认命,她怎么可能认命?贺家人都是一身的硬骨头,不会认命。
兄妹二人都没有继续说话,因为不管讨论什么都是无能为力的。
若是他们张口就说要斗倒太子,扶持魏王上位,甚至让知秋当女帝,那简直搞笑的事,还不如不说。
太子占了嫡长之位,只要不犯大错,大位便是他的,可是贺知春却是清楚的记得,上辈子就是在承元十七年,太子谋逆被废。可是魏王……
只是她虽然知道,却没有办法说出口。
是以,知秋她,并非就没有生机。
兄妹二人进了崇义坊,下了马车,贺知春隔着幂幕问道:“可有孙府的帖子,长乐公主春茗宴?”
门房点了点头,“回小娘,有的,已经上递给老夫人了。”
贺知礼将贺知春送回了芳菲院,自己个便去了书房寻贺余议事去了。
贺知春回了屋,那是一句话也不想说,沐浴更衣之后,倒头便睡,一连三日几乎啥事也没有干,只是吃了睡睡了吃。
这一晃便到了长乐公主春茗日。
这日一大早,贺知春便精神抖擞的起了榻。
木槿为她梳了一个双环望仙髻,贺知春瞧了瞧,不甚满意,“梳椎髻。”
她不喜欢双环髻,因为显得年幼又娇俏,她今日可是要去打一场硬仗的。
她今年不过十二三岁,虽然已经生得比同龄的女子高许多,但是到底年纪小,比那些年长的女子身量要略差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