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遥点了点头,将那碟子递给了麽麽。
“贵主,老奴给您温温吧,您不是最喜欢这个了么?若是用了凉的,圣人该恼了。”
晋阳点了点头,“真无趣儿,我就吃一块儿!”
麽麽却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贵主,老奴给您浇点蜜?”
“这还差不多。多加一些!”
那麽麽端着两碟子素羊羹走了下去。
贺知春瞧着有些疑惑,再看魏王妃也是神色莫名的看着平遥,眼中带着锐利的光,她转过身去,对自己的麽麽说了些什么,又对着贺知春摇了摇头。
她上次食用薯蓣,可是立即就嘴巴发麻不太好了,可是平遥怎么还半点动静都没有。
这里头没有薯蓣?
平遥却是又看了贺知春一眼,笑了笑。
不一会儿,那麽麽很快便走了回来。
平遥这次却没有用,先去喝茶了。
晋阳公主拿起银签子挑了一块,放入嘴中,笑眯眯的对着长乐公主说道:“阿姐,浇了蜜更好吃,你不如也试试。哎呀,阿姐你身子也不好,这些宫人们也太不周道了,快……”
她说着,突然脸一下爆红,呼吸急促起来。
晋阳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一只手紧紧的拽着桌旗,大喘着气,往后一倒,将满桌子的盘儿碟儿的砸摔在地上,发出了咣当的声音。
这一声,犹如石破天惊。
不管是琴师还是舞伎都吓得僵在了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长乐公主大喊,“传太医,传太医!”
然后一把扑倒在晋阳身旁,“晋阳,晋阳,你撑住了,你给我撑住了。麽麽,晋阳的药丸呢?”
那麽麽吓得手发抖,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瓶,哆哆嗦嗦的,怎么拔都拔不掉那木塞子。
一旁的高糯见状,猛冲过去,一把抢过了白玉瓶,拔开塞子,便倒了两颗出来。
“吃几颗?”
“一颗。”长乐公主说道。
可是晋阳已经吞咽不下去了,脸上还是出现红疹子。
长乐公主大哭,“太医死去哪里了,同他们说晋阳误食了薯蓣,带药过来!快!李恬可在?你力气大,给我硬塞进去。”
李恬点了点,一手捏住了晋阳公主的嘴,将治疗气疾的药丸子硬塞了进去,又用手抬了一下她的下巴,晋阳公主吞咽了下去。
等了许久,却并没有一点儿好转的迹象,高糯同晋阳瞧着心惊胆战的,晋阳公主的脸已经面带青色,怕是要不好了。
正在这时候,颤颤巍巍的太医背着药箱子快步的跑了进来。
他快速的取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子,想要往晋阳的嘴中塞,可他同样也塞不进去。
长乐公主将他一推,“让李恬喂。”
李恬再一次捏开了晋阳的嘴,太医赶紧将药扔了进去,然后想要硬塞进去,晋阳却是连吞咽都十分困难了,便是换了李恬来,这次也塞不进去。
太医一脑门子的汗,“贵主,去唤圣人来吧。”
长乐公主跌坐在地,“不可能,不可能,晋阳她十三岁生辰都还没有过呢!不可能的,你给她扎针,你给她扎针!对对,英国公进献的那颗药呢,就是魏王吃了又活过来的那颗,快快快,快给晋阳吃啊!”
太医摇了摇头,“贵主,已经来不及了。”
气疾这种病,平日里若是注意倒也无妨。孙皇后自己个便是有气疾的,可她一共生了八个子女才去世。
可一旦发起病来,就来势汹汹。
更何况晋阳公主还食了薯蓣,整个咽喉都肿胀了起来,这于旁人而言,虽然难受,但至少不会致命,可是她本来就经常呼吸困难,这一下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太医越看越是心惊,悄悄地探了一下晋阳的脉象,又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硬着头皮说道:“晋阳公主已经去了。”
长乐公主闻言,嚎啕大哭起来,在坐的不少人都是皇亲国戚,一时之间整个大殿中满是啜泣之声。
明明之前才张灯结彩乃是贺喜之宴,一转眼变已经变成丧事。
这时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飞快的跑了进来,手中还拽着一个锦盒,大喊道:“神药在此,快喂晋阳吃。”
长乐一抬头,“阿爹,你来迟了,晋阳已经去见阿娘了!”
圣人只觉得眼前一黑,一把从长乐怀中夺过了晋阳,她死的时候很难受,因此看起来并不安详,先前富贵的装扮,红红的樱唇,如今只觉得莫名的刺眼。
圣人老泪纵横,“梓潼去后,我便将晋阳养在身边,她那时候小小的,连阿娘去了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喂她喝米汤,握着她的手教她写飞白。晋阳的一手飞白同我写得一模一样。她是我一手养大的,就是我的心头肉啊!”
他大约是太伤心了,连朕都忘记说了。
一时之间整个大殿之上,都是呜咽之声。
长乐擦了擦眼泪,厉声的说道:“来人啊,把晋阳身边的麽麽给我抓起来,还有后厨的人,一个个的全都给我问,这宫中谁不知晓晋阳不能食薯蓣,这分明就是有人要害她啊!”
第166章 不寒而栗
远远坐着的贺知春,整个人如同置身于冰窖之中。
是有薯蓣,平遥没有死,晋阳却是死了。
晋阳她上辈子没有活到十三岁,今日是她十三岁的生辰,她现在死了。
贺知春看向平遥,她坐在那里,不悲不喜,高高在上的,像是一个贵族公主。
可是贺知春却觉得,知秋她已经彻底的死了。
她整个人像是失聪了一般,一点儿也没有听到阮麽麽在她身旁呼唤她。
这是她第一次见,内宅之中,小娘子们嬉笑间,就这样害死了一个人。
她宁愿两个有仇恨的人,拿着刀子互相砍,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场景。
老道士教她的也是大开大合,上辈子崔九的阿娘,教过她这些,可她从来都没有用过。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贺知春飞速的想着。
阮麽麽是宫中老人,她说可靠的人,一定是非常可靠的,那么这个消息不是假的,的确是有人要害平遥,而且用的是薯蓣。
平遥吃了一口之后,她对她说了薯蓣两个字。
那么很有可能,她的那一碟里的确是有薯蓣的,可是她吃了没有事。
她吃了没有事,是晋阳身旁的麽麽表现可疑,她明明就有一瞬间的惊讶,她在惊讶什么?惊讶平遥吃了薯蓣怎么没有发作?
她是怎么做的?她将平遥和晋阳的碟子都拿到后头去了。
是了,她一定是看平遥吃了没有事,认为是宫人将平遥和晋阳的两份羊羹弄混了,既然平遥吃的那份没有问题,那晋阳的那一份就是有问题的。
所以晋阳想吃一块,她果断拒绝了,将羊羹寻借口都端了下去,然后互换了。
这么一想,晋阳应当是不知晓的,而她身旁的麽麽是知晓的。
可是互换的结果呢?晋阳中招了。
麽麽亲自去换的,晋阳死了,她也要死,她没有理由要害死晋阳。
那么这就不对劲了。
只能说是,一开始并没有弄错。
平遥她吃的那个就是有薯蓣的,但是她其实可以食用薯蓣,而且她知晓自己吃了不会有问题。
她明明知道害她的人盯着呢,故意的吃了一块,让人产生了端错了的误解,然后晋阳身边的麽麽要端,她也顺手推舟了,压根儿不叫自己的麽麽。
她知道是晋阳身边的麽麽害她,所以狠狠的还击了回去。
可是,这不对。
天宝不能吃薯蓣,阮麽麽亲口说的,平遥却能吃……
这说明了什么……
平遥压根儿就不是天宝啊!
贺知春的手有些颤抖。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在场所有的人都留了下来,让宫中的麽麽一一排查,看是不是她们携带了薯蓣粉之类的东西进了宫。
就连贺家进贡的彩瓷都被太医拿去检验了。
贺知春更是被重点怀疑的对象,毕竟她同晋阳有过节,还有平遥也是。
可是贺知春心中明白,这事儿若是一查到底,肯定她和平遥都不会有事。
因为这事情分明就是太子指使晋阳身边的麽麽,趁着这次宫宴,要杀掉平遥,却被她反将了一军,她一点儿都不怕查。
可是,平遥既然知道自己能吃薯蓣,那就是她已经知晓自己不是天宝了。
她为何要这样做,来暴露自己的身份呢。
她明明可以更加低调的处理,比如说不用那块羊羹。
贺知春觉得自己真的是笨得可以,一点儿也不明白平遥为何要这样做!
等宫中的小娘子都被排查完了,晋阳的灵堂已经搭起来了,她乃是早夭,不能停灵太久,也不能大肆操办,因此也就是她生前所住的宫殿之中,全部都换成了黑白之色。
圣人哭得不能自抑,撅过去了一次。
还是韦贵妃过来主事。
贺知春站在一群小娘子旁边,等待着软轿来接她们去宫门,这时候魏王也赶了过来了,他拍了拍贺知春的肩膀,低声说道:“阿俏不要问,不要说,回去你阿爹会告诉你的。”
贺知春手心一紧,看了还在捶胸顿足的嚎啕大哭的圣人,忍不住鼻头一酸,点了点头。
李恬和高糯也都有些郁郁的,她们虽然不喜欢晋阳,但是到底不愿意看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没有了,哪怕她是自己个作死,哪怕她很可恨。
但到底是一条命,更可怕的是,在她的寿宴之上,都会出现这样的事,这宫中带着血色的明枪暗箭,都让人心有戚戚,不寒而栗。
阮麽麽站在贺知春身侧,目光深邃,认真的说道:“小娘不要怕,咱们马上就回家了。”
贺知春不觉得害怕,她只觉得悲哀。
在等软轿的人很多,大家伙儿又不能胡乱的在宫中行走,只得在烈日之下等着。
正在这个时候,平遥突然走了过来,“阿姐,你可能过来一下,我有话要同你说,说你想知道的事。”
阮麽麽一把拉住了贺知春的手,“小娘不要去,马上咱们的软轿就来了。”
平遥却是笑了,凑到贺知春耳边说道:“阿姐年纪越长,胆子却越发的小了。阿姐一定在心中骂我是白眼狼吧,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般模样,为什么会如此的憎恨贺家么?”
“一群自以为正直高尚,却随意的操纵别人的人生的家伙,简直比那茅厕里的蛆虫更让人觉得恶心!”
贺知春怒火中烧,平遥当真是掌握了她的软肋,知晓她半句都不能容易旁人说贺家人的坏话。
“说便说,你的确忘恩负义,这一点不管你如何说,都是绕不过去的。”
平遥转了转身,“阿姐同我来吧,阮麽麽若是担心,也跟着来便是。这深宫大院的,我比阿姐的处境要危险多了。不过是说说话罢了,阿姐一个人随手都是杀死三个平遥呢!”
她说着,领着贺知春去了她的宫殿,她所住的地方,略微有些偏僻。不过太极宫本来也算不得多大,不多时便到了。
贺知春一进门,就看到了屋子里挂着的巨大的一幅洞庭春日图,是用丝线一阵一阵的绣出来的,可见绣此图的人,费了极大的心血。
可这洞庭春日图却是个残图,只绣了一半,就停手了。
甚至连那穿着线的针,都还扎在上头。
第167章 不幸的我
平遥站在前头,这个屋子中除了贺知春和阮麽麽,便再无其他宫人了。
“阿姐认得这幅图吧。”
贺知春点了点头,“是洞庭春日图,七岁那年,我们两一道儿去洞庭泛舟,当时恰是清晨,阳光洒在湖面上,金光闪闪的,有一条小小的刁子鱼跳了出来,却被一旁的鹭鸶给叼走了。你感怀了许久,回去便画了这幅洞庭春日图。”
平遥笑了笑,“阿姐记得可真清楚。我刚来长安城的时候,也记得同你一样的清楚。”
“这太极宫虽然好,却没有阿姐,没有阿爹,也没有大兄,我害怕自己富贵了,便忘记了你们待我的恩情,于是便开始绣这幅图。洞庭是吾乡,哈哈哈哈!”
平遥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我每绣一针,都想起阿姐你,想着阿姐会护着我,阿姐会待我好,这宫中不可怕,刺杀也不可怕,总归有一日,阿姐会来长安城寻我,保护我,我一直这样坚信着。”
“我被人欺辱了,便会来绣这洞庭春日图……”
贺知春看着她,问道:“魏王没有护着你么?”
平遥一顿,“魏王的确是待我很好,是以我能够在这宫中好好的活了三年,可是突然有一日,是元豆生辰,我便去了魏王府,元豆年纪小,刚开始吃硬食,府上的人便用薯蓣煨了饭,来喂他吃。”
“他小小年纪脾气却不好,我作为姑姑,便拿了那饭来哄他吃,我吃一勺,他吃一勺。等到魏王回来,却变了脸色,我原本以为是因为他嫌弃我弄脏了元豆的吃食。”
原来魏王就是那时候,发现贺知秋根本就不是天宝的。
“我很伤心,便会来试探着问吴麽麽,魏王可有什么禁忌,吴麽麽说魏王还有我都不能吃薯蓣,哈哈哈!我明明就很喜欢吃,吃了好大一碗呢!魏王待我好,并非因为我是平遥,只不过因为天宝罢了。”
“说起来,我真是太不幸了,我既不是知秋,也不是平遥,更加不是天宝,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阿姐,你知道那种被至亲的人背叛的心情么?我对你们的背叛,比之你们对于我,真的是太轻了。”
“贺余他是养大了我,可是他有什么权力来决定我的人生,随意的拿我来给天宝公主你挡箭呢?我的好阿姐!”
贺知春心头一震,她不是傻子,在知秋吃了薯蓣没有事,她却有事的时候,已经心中隐隐有这样的猜测了。
等魏王过来,她更是肯定了这个答案。
“都是人,你的命就比我的命更加值钱么?没有这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