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茂林进城才半个月,田大花一早送俩小孩去后山村上学,腿脚不便的姜守良去村外山上放驴,一个不留神,被毛驴拖倒摔了腿,偏偏还是原先那条伤腿。
同村几个村民七手八脚给抬回来,找来郎中一看,说骨头伤了,老伤加上新伤,土郎中不敢治。
这次田大花有了经验,都没用先通知姜茂松,就叫村里几个堂叔伯用门板抬着,赶紧给送进了城里医院。等姜茂松和茂林兄弟俩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姜守良已经被送进了病房,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坏消息是骨头伤了,偏还伤在老伤的地方,比较麻烦;好消息是,医院有留过洋的好大夫,这样的伤情可以开刀手术治疗,老伤新伤一块儿治,把原先受伤畸形的骨头,和这次摔伤的骨头通过开刀手术,都矫正复位。
这么一来,姜守良可就得在医院呆上好一阵子了。
姜茂松和茂林兄弟俩站在病房外头,商量着怎么照顾,兄弟俩脸对脸发愁。乡下老家离得远,家里还有俩小孩和一个老奶奶,田大花肯定脱不开身,可要是光指望两个儿子照顾……姜茂松忙成什么样先不说,茂林也要每天上班。
兄弟俩那边愁得没办法呢,这边老奶奶和田大花一商量,把手一挥,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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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搬家进城的想法田大花之前就有。
如今土改了,靠家里的六亩山地,靠打猎砍柴,养活一家人是没有问题,可也只能糊口。茂林要盖房子、娶媳妇,俩孩子要上学读书,靠什么?
有人说那不是还有个姜茂松吗,可总不能光靠姜茂松,不踏实,田大花更喜欢靠她自己。
用她的话说,总得有个出路。
进了城,两个孩子能在城里的学校读书上学,茂林也就不用在厂里吃住,还能省下一笔开支,她不光能照顾做手术的姜守良,还可以找个工作,多一份工钱。
家里的田地就算种的马虎些,该种种下地,该收回去收,平常委托村民给照看着,就算收成差一些,也能解决一部分口粮。
田大花把想法跟奶奶一说,奶奶立刻就拍板决定了,说如今做这条打算,比留在村里种田靠谱。
姜茂松本来正发愁呢,一听这个决定,顿时高兴坏了,赶紧去跟组织上申请住房,把一家人接进城里。
老奶奶决定搬家的,可老奶奶也觉着故土难离,还是乡下好,搬家的时候村民们纷纷来送行,老奶奶依依不舍啊。其实,田大花比她还不舍,她舍不得这片熟悉的山林,没人比她更喜欢这苍茫群山了。
不过田大花那样的性情,决定了,也就不再纠结,该走就走,反正这儿还是老家,老房子还在,她打算着,等姜守良伤病好了,逢年过节,还带着俩小孩回乡下老宅来过。
姜茂松分到的房子,属于集中的部队家属院,原来是一个什么旧机构的联排住宅,稍加改造,红褐色民国风格的砖瓦院落,位置有点偏,挺清静的。
这房子算是“两进”,北边正屋三间,前排房也是三间,其中东头一间是入户的过道,西侧两间倒座房,另外还有两间东厢房,厢房和倒座房小一些,有走廊把前后排和东厢房连在一起,中间围成了一个小巧的院子,可以说地方利用率很大。
只是城里的房子,院子地面都铺了地砖,见不到泥土,只在西侧留了一块两米见方的小花坛,砌了半尺高的一圈花砖,里头种的两棵不知是什么花木,太久没人管,早枯死了。
看样子他们来之前,已经有人打扫过了,奶奶进门后,就站在正屋当中,念念有词地对着四角合手拜了拜,还用红布包着大米和铜钱,分别安放在四个墙角。
小石头跑进来问:“太奶奶,你干啥呢?”
“拜四角。太奶奶跟土地神明打个招呼,保佑我们一家住进来以后啊,平平安安,和和睦睦。”
田大花看着小石头一笑,小石头懂事地知道,太奶奶做这些讲究的时候,是不能在旁边乱说话的,于是就笑眯眯跑出去了。
“挺好的。”奶奶里外看了一圈说,“享了孙子的福,我这乡下老太太也进城了,就是这城里连个种菜的地方都没有,好好的泥土地,铺上砖都浪费了。”
田大花进了院子,一伸手,顺手就把小花坛里两棵枯死的花木拔掉了。
姜茂松看着她,嘴角抽了一下,欲言又止,索性装作没看到。
那两棵花木他之前拔过,就算枯死了也拔不动,他还想着,等抽空拿铁锹来挖呢。
“大花呀,趁着现在还不晚,你说这么点儿泥地,咱种菜还是种树?”
“就这么巴掌大一块。”田大花说,“怎么种菜呀,种几棵葱吃个方便,也不耽误栽树。”
“那就找两棵树苗栽上,栽两棵能结果子的。”
“行啊,奶奶,石榴和桃子行不?花好看,小孩也爱吃。”
姜茂松对这些话题不参与讨论,反正这个家里,都是人家祖孙媳两个说了算。
一家七口人,这房子虽然不大,可也住得下。田大花安排了一圈,正屋中间是客厅,奶奶是长辈,住正屋东间,福妞还跟奶奶一个屋住,奶奶年纪大了也能多个照应。两间东厢房,给公爹姜守良和小石头,小石头这次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前排两间倒座的屋子,一间给茂林回来住,一间弄个小厨房。
大院里已经住进了一部分住户,田大花带着俩小孩,正忙碌着收拾打扫,就有邻居来走动了,是一个西北口音的中年大嫂,不是当地人,手里端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一大块白嫩嫩的豆腐,一看就知道是按照当地风俗,来贺喜他们搬家的。
在当地,搬家乔迁有送豆腐的风俗,寓意“有福”,看来人家来之前了解过当地风俗的,这大嫂是个有心人。
田大花忙招呼她进来坐,接过豆腐道了谢,想去倒茶,才想起刚搬进来,东西摆的满地乱糟糟,炉灶都没支上,还没烧水呢。
“不用客气,往后都是邻居,有啥好客气的。”那个大嫂看起来很爽朗的性子,打量了屋里一眼,就笑哈哈地说:“你家跟我家一样,也是大家大口的,人多热闹。”
姜茂松忙给田大花和奶奶介绍,说这是刘师长家的嫂子,也刚从老家搬来不久,田大花忙叫嫂子好。
刘嫂子拍拍小石头的头说:“这就认得了,我们家也有俩皮小子,比你大几岁你叫哥,往后叫他们带你玩儿。”
又摸摸福妞的头,捏捏她绑着红头绳的小辫子说:“哎呦这小闺女长得可真好,小俊丫头,看着都叫人眼馋,叫人想生闺女。妹子你命好,一儿一女,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闺女的命,家里两个皮小子整天爬墙上屋气人。”
田大花一听她误会了,忙介绍说,福妞不是她女儿,是小姑子,婆婆早年不在了。刘嫂子听了,一拍大腿笑着说:“看看我,猜错了,看着可真像你闺女。”
送走刘嫂子,一家人收拾得差不多了,看着天色不早,叫姜茂松支小灶,生炉子,忙忙碌碌做搬家后的第一顿饭。
按照乡下的风俗,搬家的第一顿饭颇有些讲究的,田大花杀了特意带来的小公鸡,炒公鸡,炖豆腐,还有买来的米糕,寓意“步步高”,又做了香喷喷的发面饼和红豆粥。
做好了饭,先装出一份,赶紧叫茂林去给医院的姜守良送饭,今天晚上茂林说他陪床,于是田大花把茂林的饭也装上了,让茂林可以陪着公爹一块儿吃。
打发茂林走后,奶奶和田大花收拾吃饭,刚拿起筷子,又有人敲门了,田大花开门一看,是姜根保和谢白玲两口子,谢白玲手里也端着一大块豆腐。
“嫂子,恭贺乔迁之喜呀。”谢白玲笑吟吟地说,“真不好意思,你们今天搬家都没能帮上忙,我刚下班,就赶紧和根保过来拜访了。”
田大花看见谢白玲有些惊讶,不为别的,这女人的肚子已经鼓起来了,虽然还不大,可也完全看得出来了,估摸着,该有四五个月了吧。
田大花回想了一下,这两人好像是去年冬天结的婚,这会子阳春三月底了,有这么大肚子好像也不稀奇。
只能说动作够快的。
“奶奶,正在吃饭呀。”两人进了屋,一看正在吃饭,姜根保忙说:“我们来的可真不巧。”
“真是不好意思,打搅你们吃饭了。”谢白玲笑着说。
“既然都来了,坐吧。”奶奶指指旁边的凳子。
姜根保和谢白玲也就稍坐了几分钟,他们来了,人家一家人总不能自顾自吃饭,所以有眼色的谢白玲说了几句恭喜之类的客气话,就拉着姜根保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等他们一走,田大花就问姜根保:“他们也住这儿?”
“住在前头。”姜茂松随手一指,想了想说,“前边第二排或者第三排吧,他们年前就搬进来了。”
他看看田大花,有些无奈地劝道:“大花,一个大院住着,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呀就算心里不待见,少跟她来往就是了,可也不要给人脸色看,当着面呢,多尴尬呀。”
田大花瞥了他一眼,眼神真的很无辜,她没觉着自己故意给人脸色看呀,就是心里不喜欢谢白玲罢了,有那么明显吗。
而且田大花心里也有些好奇,在她看来,姜茂松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明明跟姜根保一路货,要不是遇上她这个横的,又有个圣明的老奶奶,这个货指不定早就把那小情儿娶回来了。
所以,她不待见谢白玲就算了,姜茂松为什么也不待见谢白玲?
不过当着俩小孩的面,田大花也就没问,反正都住到一个大院里来了,早晚她也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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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来,田大花和姜茂松就住到了正屋的西间,跟奶奶的房间隔着中间的小客厅。新搬了家,小石头又分房睡了,屋里也就没了小石头的小床。
于是,姜茂松心里隐隐有些期待和得意。
其实也不是他满脑子净想着……那什么,两人“和平共处”地分床那么长时间,也习惯了,他真没多么冲动和猴急。
他就是很期待,期待看到田大花晚上不得不跟他睡一张床时,会是个什么有趣的表情,以及……期待那样的共处。现在田大花带着一家人搬进城,以后他就可以每天回家,两人每天都要一起住了。
可他心里却也有某种预感,又不敢尽情得意。以他跟田大花打交道的深切体会,得意不能过早,她那儿,还不知道怎么等着他呢。
姜茂松心有不甘地承认,他如今跟田大花之间,他说了不算,就看田大花怎么想了。至于今天晚上……
第24章 承诺
这种期待让姜茂松一晚上都有些心不在焉, 督促小石头和福妞背书的时候, 眼睛还看着书, 脑子就出神了。
“爸爸,我背完了。”
“嗯?”姜茂松回过神来, 背的对不对, 他似乎,呃,没仔细听呀,想了想,一本正经坑儿子:“石头, 再背一遍。”
“为什么?”小石头抗议,“我都背出来了呀。”
“那个……你刚才背的还不够熟。”姜茂松掩饰地咳了一声,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多背一遍又不是坏事。”
小石头叽里呱啦又背了一遍,歪着脑袋问:“这次行了吗?”
“还行,背得不错。”
又换了福妞开始背,他听着听着差点又走神,赶紧集中注意力。
“背得也很好,福妞很用功。”姜茂松抬手拍拍福妞的背, 又揉揉小石头的脑袋, 笑着说:“明天就要去新学校了,赶紧洗漱去睡觉,明天早点起,我送你俩去。”
姜茂松看着石头好收拾书包, 去东屋看看奶奶,奶奶刚洗了脚,身边的椅子背上搭着两条长长的裹脚布,正坐在那儿,眯着眼睛看屋顶的电灯,福妞则依偎在奶奶旁边,正在翻一本小人书。
“奶奶,你看什么呢,盯着电灯闪眼睛。”
“这个灯,也不用洋火点,也不用油,可真稀罕。”奶奶说,“茂松啊,你说咱们村里,也不知哪天能点这个电灯,晚上做针线多亮堂呀。”
“会的,早晚咱们村能点上电灯。”姜茂松笑着说,“奶奶,刚搬来新地方,你要有啥事,一定跟我说啊。”
“知道了。”奶奶拖长了语调,“大花刚来问我一遍了,你们小两口也赶紧睡吧,这都累了一天了。”
“哎。”姜茂松答应着,顺手把奶奶用过的洗脚水端起来,关上了门。他走到院子西南角的下水道,把盆里洗脚水倒了,一回头,眼角瞥见西屋里田大花的身影,她还在忙碌着收拾着什么。
姜茂松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换了田大花平常洗脚的盆,去厨房炉子上倒了半盆热水,端着进了西屋。
“大花。”
“嗯?”
“洗脚睡觉吧,今天可累得够呛。”
“嗯。”
姜茂松把洗脚盆放下,等了一下,见田大花还是只顾收拾一堆家织布,多一眼都没看他。
姜茂松心里忍不住开始埋怨了,这女人,也太那什么了吧,他一个大男人,他都亲手把洗脚水给她端来了,却连个反应都没有,连个眼神都没给,你说……谁家的女人像她这样啊。
“大花,洗脚啊。”姜茂松拉长了语调又催一遍。
“嗯?给我倒的啊?”
田大花一转头,挑眉看了他一眼,表情无辜得气人。
“……”姜茂松顿了顿,说:“给你倒的,你先洗。”
说完又多余地解释了一句:“这不是看你累了一天了吗,烫烫脚早点儿歇着。”
“哦,那多谢了。”田大花把手里的一大块家织老粗布抛到床上,自己从善如流地坐在凳子上,脱了鞋子洗脚。
她舒舒服服地烫完了脚,自己端去外头倒了,回来的时候,居然也顺手端了新的热水回来,往地上一放说:“有来有往,你洗吧。”
姜茂松忍不住笑了一下,脱了鞋洗脚,心里却在琢磨着,她这究竟是“投桃报李”,还是单纯的“还水”?
其实他想的有点多,田大花根本是单纯的“顺手”罢了——他们的小厨房在前边的倒座房,泼水的下水道就挨着小厨房旁边的墙根,田大花泼完水,顺手倒上新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