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的生活经历,使田大花对各种机器特别感兴趣。
不光缝纫机,街上的自行车,有轨电车,军用卡车,她都很感兴趣,每每看见了都要心里琢磨一番,就说那个军用汽车吧,比不上她的战马有灵气,她的马是活物,通人性,可这个汽车,同样神奇,很霸气。
田大花甚至曾经想试一试,她能不能学会开那个军用汽车,可惜,没机会,这东西眼下在部队也稀罕,一个部队都没有几辆军用汽车,她总不能跑到部队营房硬要试试。
当然,工业缝纫机操作起来肯定也比家用小缝纫机复杂一些,要技术,要培训熟练的技术工,不过先学会了家用小缝纫机,有基础,这个工业缝纫机也不是太难,田大花对自己的动手能力一向有自信。
可是厂里现在不让她动手,反而安排她动脑,叫她做记录员。田大花不能不顾大局,只好遗憾地看着别人操作她眼馋的缝纫机。
“这个东西……我怕学不会。”刘嫂子看着一个女工学着操作工业缝纫机,自己犹豫着说:“人家小姑娘年轻,学啥都快,我怕学不会。我看我还是用原来那个吧。”
“嫂子,谁说你学不会了?你忘了?你刚来的时候也担心自己学不会小缝纫机呢,你不也学得很快?”
田大花坚决支持鼓励刘嫂子,甚至都有些恨铁不成钢了,人家厂里不安排她当缝纫工,叫她干记录员,她没机会用这么好的东西,刘嫂子有机会用,怎么能退缩呢。
坚决不能。于是田大花就努力撺掇刘嫂子:嫂子,你一定要试试,你能学会,别人能你就能。
她正在给刘嫂子鼓舞士气,李干事跑来找她。
“嫂子,你看现在厂里那么忙,工人也多任务也重,忙不过来,缝纫车间的车间主任老冯这段日子还生病,所以,想请你担任车间副主任,帮着老冯一起把车间的工作做好。”
田大花想了想,她对老冯主任没意见,她对工作没意见,可是……她对这个副字有些意见的,她不喜欢这个字,宁愿继续当她的记录员。再说,车间原本就没有副主任。
见田大花一时没说话,李干事以为她担心干不好,赶紧做工作,就像刚才她自己鼓励刘嫂子那样,李干事给她鼓劲儿说:“嫂子,你看你这段时间一直做记录员,车间里所有的工人、工序、各种纪律,各种安排,你都比别人熟悉,算是车间里最了解全面工作的,你又识字有文化,工人们也信服你,我们想来想去,就你最合适了。”
高帽子送了一大堆,田大花想了想,副就副吧,反正都是干活,都是工作。
于是,田大花就变成了车间副主任,下午临下班前宣布的,满车间的工人都给她鼓掌,有的年轻女工还起哄,喊着“大花姐厉害”之类的话,弄得田大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田大花从一群年轻女工里头挤出来,整理好她当天的记录单,跟晚班的工人交接完了,才和刘嫂子一起下班。刘嫂子看着她笑,笑着说:“大花你好样的。”
“嫂子你也好样的。”田大花笑笑原话奉送,故意说:“嫂子,你明天肯定能学会那个缝纫机,不许老说自己学不会。”
“行,我不说,我好好学,就是我不识字,你得多帮着我。”
两个人高高兴兴地说着聊着,一路步行回去,刚走到大院门口,一个小战士跑过来,递给刘嫂子一封信。
“嫂子好,有你的信。”
“我的呢?”田大花问。
“嫂子,这次没有你的信。”
没有?田大花一愣,心跳忽然停了一拍。
第39章 偶遇
田大花心里猛然一顿。
前线部队的通信有迹可循, 他们不可能像正常情况那样, 随时可以往家里寄信, 必然是国内的信到了一批,辗转送到战士们手里, 寄回的信收上来, 一批一批的,再辗转回到国内,历经千山万水送到家属手中。
所以同一支基层部队的家信,基本上也都同时来。姜茂松和刘师长的信,还包括大院里其他几家的信, 总是同一起送来的,田大花都已经习惯了, 每次她拿到姜茂松的家信, 不用多会儿,刘嫂子必然跑来找她读信,如果没来,那一定是安明在家,他可以读。
田大花愣了一下,随即让镇定下来, 部队会分散, 人员会调动,战场瞬息万变,只能说明姜茂松和刘师长寄信时不在一起。
起码,她眼下没有收到任何不好的消息。
田大花愣怔之间心念转动, 迅速设想了种种可能。刘嫂子也愣了一下,本能地问:“怎么会没有呢,前几回都是一起来的呀?”
刘嫂子却瞬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会不会……她脸色一变,神色就慌了,一把抓住田大花:“大花,快给我读读。”
天色黄昏,已经看不太清楚了,田大花定了定神,一手拉着刘嫂子快步回家,她进屋,开灯,抓过刘嫂子手里的信拆开,先快速浏览了一遍,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嫂子,你先别急,没有什么大事儿。”她刻意把口气放得轻松些。
刘师长受伤了,已经跟着伤员专列回到国内,现在在东北的某后方医院养伤。
信里也只笼统地说受了点伤,田大花一边读,一边心里做出判断,这封信不是刘师长写的,不是他那个东倒西歪夹带错别字的笔迹,明显是有人代笔,说明写信时刘师长情况还不错,还能口述家信。既然人已经送回到后方医院,那就不该再有生命危险。
可刘嫂子还是一下子慌了,眼泪哗啦就下来了。从刘师长走后,刘嫂子自己带着两个儿子,每天都好好的,田大花这是第一次看见她哭。
“嫂子,你别担心,既然人在后方医院,说明就没什么大碍,不会有危险。”田大花起身给刘嫂子拿了块毛巾,静静陪着她,见她哭了一会儿,才慢慢跟她分析道:“嫂子,我琢磨着,刘师长可能就是想你了,不然怕都不会写信告诉你。”
人在生死关头,毕竟很脆弱的,想亲人了,即使是刘师长那样响当当的汉子,病床上也难免脆弱孤单。田大花心里琢磨,刘师长怕也伤得不轻,不然不会被送回后方医院,如果真是点小伤,他恐怕根本不会告诉家里。
嫂子只哭了一小会儿,拿毛巾用力擦了一把脸,两个女人就在灯下商量了一下,回到后方医院,不知道具体情形,伤的轻些,兴许养好伤就重返前线了,也兴许需要一段日子慢慢养伤,那么……
“我想去看看。”刘嫂子说,“他那个人我知道的,我去一趟,看到我他心里就踏实了,要不他也不会写这封信。就是家里……”
“行,嫂子你去吧。”田大花说,“安明安亮这段时间放我家就行了。”
一张火车票,不识字也没独自出过远门的刘嫂子踏上了去东北的路,安明安亮被田大花叫了过来照顾。
她本来想安排小石头去跟他爷爷睡,让安明安亮兄弟俩住小石头的屋子,可兄弟俩却说他们住自己家就行了。
“婶子,我们就住自己家里,反正就隔着两排房子,我们两个男孩子又不害怕,一天三顿都不用您叫,我们自己就跑过来吃饭了。”
俩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一个月后,在两名战士的陪护下,刘嫂子陪着担架上的刘师长转回当地医院。后方医院条件有限,人手也太忙,像他这样回来养伤更合适。
田大花带着安明和安亮赶到医院,便看到刘师长躺在病床上,明媚的阳光照在他床前,他躺在那儿,见田大花带着安明安亮进来,便咧开嘴笑了。
“弟妹,辛苦你了。”他说。
“大花要不帮忙,我可就真慌了。”刘嫂子也微微笑着,走过来问安明安亮有没有听话,又叫他们看爸爸。安明安亮一看见爸爸,眼睛就悄悄红了,不过两个男孩子,大约也怕爸妈伤心,都没有哭出来。
刘师长在师部指挥所里遭遇了敌人的飞机轰炸,他身体十分虚弱,失去了左臂。
“茂松当时正好下部队去了,他没在。我受伤撤下来,他还继续留在部队。”刘师长开了句玩笑,“那小子,他是属猫的,他命大着呢,弟妹你不用担心。”
刘嫂子就没再去被服厂上班,穿梭于医院和家之间,专心照顾丈夫,医院里田大花去了几次,看看有什么能帮刘嫂子一把的,听刘师长讲那些前线的事情。
战争的残酷,她一直能够想象,毕竟她也曾经身历其中,只是热兵器时代的战争,比她想象的更加残酷。
回到家,老奶奶问了刘师长的情况,双手合十连连说,人回来就好,人回来就好,想起什么,就挪着小脚往外走。
“奶奶,你干啥去?”
“我去给他熬点儿汤。”奶奶说的是刘师长,嘴里念叨着,“原先多壮实的一个人,也不知能不能补回来。你跟安明妈妈说,每天给他吃两个鸡蛋,要红皮的,红皮的鸡蛋更养人,我跟他熬点儿赤豆汤,多加点红枣,这两样放在一起补血。”
奶奶头天晚上把赤豆红枣汤炖上了,一直放在煤球炉子上炖了一夜,第二天一清早,田大花就装了两碗,放在能保温的木制小桶里给送去。刘嫂子可不一定有工夫慢慢煮这些费火候的东西,于是奶奶隔几天就会给煮一回。
自家孙子还在战场上呢,奶奶就有些“移情”了,自打听说刘师长受伤,就格外心疼。
巴望着,巴望着,也就在嫂子陪着刘师长转院回来之后,姜茂松的家信来到了,依旧是报个平安,说一些所思所想和生活琐碎。其中也提到了刘师长受伤的事,说刘师长已经被送回后方医院,嘱咐田大花安慰一下刘嫂子。
田大花于是给他回信说,刘师长前天已经被嫂子接回来了,就在本地医院养伤呢,情况还不错,家里照顾起来也方便。叫他尽管放心。
她其实想告诉他,当时没接到信,她差点以为他光荣了,想了想,不吉利,所以就没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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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一大清早,田大花拎着汤给刘嫂子送去,医院几站路,她一早起来送过去,耽误不了上班。
她沿着青砖灰墙的小巷匆匆往前走,走到医院所在的路口一拐弯,便看到拐角过来两个人,迎面离得很近,其中一个穿着藏青色外套的女人,是谢白玲。
谢白玲大约没想到会在这儿迎面遇上田大花,愣了愣,瞥一眼身边的人,然后马上笑着迎了上来,很熟稔亲切地口气说:
“哎呦,你一大早怎么到这儿来了,来看刘师长?今天没上班呀?我刚下了夜班,正打算回家呢。”
田大花有时还真挺佩服谢白玲的,不管你待见不待见,不敢你冷脸热脸,也不管什么情况多么尴尬,人家总能够笑脸迎人,大方得体地无懈可击。
按姜家村一本家的辈分排行,姜根保比姜茂松年龄大,田大花按说要叫谢白玲一声嫂子,然而田大花这脾气,决计不肯把一个“小婆”叫嫂子的。
小婆是什么,妾,搁在古代就是个家养奴婢罢了。加上她对姜根保一家的不待见,根本就不愿意搭理,也就从来没叫过。
可偏偏姜茂松又是姜根保的上级,还高了不止一级,谢白玲那样处事周全会做人,又绝对不好托大叫田大花一声“弟妹”,那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别的人谁都可以喊一声嫂子,谢白玲却又不能反过来管田大花喊“嫂子”,田大花又不大搭理她,让她想套近乎叫个姐姐妹妹都不行。
于是就弄得谢白玲没法下称呼,每次见了田大花,只好一边热情客气,一边尴尬地含糊过去。
在这里遇上了,田大花点个头就打算走人,无意地瞥了跟谢白玲走在一起的男人一眼,是个高瘦白净的青年男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属于人群中比较好记的那种。
见田大花看过去,谢白玲忙笑着介绍道:“哦,这是我一个远房亲戚,家里有人病了,一大早来找我,叫我给介绍个好的大夫。”
田大花就是随便看了一下,一大清早路上没几个人,遇上他们走在一起,她对谢白玲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哪有兴趣听她介绍这些。
田大花心说,你家什么亲戚,关我屁事!
她拎着汤,快步穿过路口走进医院大门,琢磨着连谢白玲都能在医院门口遇上,她似乎都没有遇到过那个小林,不在这医院了?还是有意躲开了她?
走进医院大门的时候,田大花忽然疑惑了一下,谢白玲说带她的亲戚来找大夫看病,两人怎么一起往医院外头走了?
不过她可没那么多心思琢磨别人的闲事儿,就像她刚才说的,关她什么闲事,所以田大花自顾自进了医院,把汤交到嫂子手里后,便匆匆离开去被服厂上班。
第40章 满意
入秋, 茂林来信, 他们部队即将奔赴前线。年轻人带着保家卫国的热情斗志, 跟田大花说家里全拜托她了。
田大花捏着手里的信,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一种茫然无措的担忧, 她很快把这种情绪压了下去, 选择了隐瞒。
她没有告诉奶奶和姜守良。姜家兄弟两个现在都上了战场,如果,万一……
可以预料,老奶奶七十多岁的人了,恐怕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好在两个月后, 田大花收到消息,姜茂松跟他们部队一起, 将要撤回来了, 部队总需要休整。
田大花松了一口气,有一个孙子在跟前儿,就比两个都在战场好多了,老奶奶还好一些。
他们部队走的时候比较低调,对外甚至都不知道,看到的也只以为是一次寻常的部队调动。回来的时候则不一样了, 火车站一下来, 大路两旁挤满了来迎接的人群,花束,锣鼓,挥舞的彩绸和红旗, 在初冬的季节里燃起许多热情。
被服厂也组织工人沿街去迎接了,裁剪车间的男工们还扛了一面很大的红旗,人群中十分显眼,也不知他们自己做出来的还是哪儿弄来的。
“大花姐,你家姜政委要回来了,高兴了吧。”
“是啊,大花姐,你可算把你家姜政委盼回来啦,晚上回去好好给他庆功啊。”
一帮年轻的女工围在她身边说说笑笑,英雄凯旋归来了,是个高兴的大事情,一个个都喜笑颜开的。
田大花笑,看着女工们叽叽喳喳往街上去,迎接志愿军凯旋归来。他平安回来了,是个好事情,奶奶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小石头听说过特别高兴,田大花当然也是高兴的。
她没想过会看到姜茂松,也不喜欢往人堆里挤,部队那么多人,人又多,挤到前边也看不清谁和谁,而且,得知姜茂松马上要回来了,田大花想起他走前的种种,似乎就有些,呃,不知道他回来之后,两人该怎么相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