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俩默契地忙碌着,不多会儿,大门响动,田大花伸头去看,果然是公公姜守良和小叔子姜茂林回来了。
茂林背上背着箩筐,脸上按耐不住的喜色,一进门就急切地跑到厨房。
“奶奶,大嫂,真是我哥要回来了?”
“可不是吗,真的,真真的,半点也不假。”奶奶笑这说,“明天就回来啦。”
“太好了,我就说我哥福大命大,他一准还活着。”茂林跳起来多高,挥了挥拳头。
公公姜守良走路慢些,他年轻时在山上摔伤了腿,左脚踝细小的骨头没长好,落下了残疾,走路一跛一跛的,重活干不了,却也照常带着茂林下田耕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姜守良走到厨房,表情激动,嘴唇哆嗦着问道:“妈,两个小孩说的是真的?茂松……要回来了?”
“要回来了,明天就回来了。”奶奶笑着说,“要跟你们爷儿俩说几遍,我大孙子明天要回来了。”
姜守良忍不住眼睛就红了,大约觉得在儿媳妇面前掉眼泪有些没面子,赶紧擦着泪进屋去了。
当晚一家人吃了顿好饭,野猪肉炖得香肥软烂,茄子和豆角也很可口。一家人很晚才睡,心里喜悦盼望,躺下了怕也是大半夜睡不着。
第二天天刚亮,姜守良和茂林就早早起了床,早饭都没顾上吃,匆匆洗漱一下,就套上毛驴车,说要去山口接姜茂松一程。
“爹,他从城里医院来,怕是没那么早,你和茂林先吃了饭再去也不晚。”田大花劝了一句。
茂林却说:“大嫂,我昨晚吃了那么多野猪肉,肚里油水大,还不饿。我们早点儿去等着,赶早不赶晚,万一我哥一大早来了呢。”
“对对,赶早不赶晚,茂林尽早去接你哥。大花呀,你也去,茂松这一走七八年,你们小夫妻也好早点儿见着面。”奶奶推着田大花。
“那什么……”田大花迟疑了一下,“奶奶,我还是在家等着吧,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我正好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准备些饭菜。”
茂林赶着驴车出了门。奶奶和田大花送到门口,一回头,奶奶就笑眯眯打趣田大花:“嗐,还不好意思了。你们小夫小妻,年纪轻轻的,你去接自家男人有啥不好意思的。”
“奶奶,我去干活了。”奶奶这么说,田大花反倒不好意思了。
她其实不是不好意思去接人,实在是……新婚两月分别七年,分别太久,她要是跟着公爹和小叔子去接人,都不知该说什么。
田大花估摸着,姜茂松从城里的医院来,应该没那么早,就先去蒸馒头,昨晚她就发了面,平常家里吃窝头和粗粮多一些,今天这样的喜事,自然要蒸一锅白面馒头的。
福妞和石头也早早起床了,也不用大人管,自己收拾洗漱完了,福妞拿个笤帚扫地,小石头就去喂鸡。俩小孩平常也都帮着干活,田大花随口夸了他俩一句,一人先给了一个刚出锅的热馒头当早饭。
奶奶根本没心思吃早饭,端了个板凳,正对大门坐在院子里等。从朝阳初升一直等到天半晌,大门外远远地一阵说笑声,一群村民簇拥着一身军装的姜茂松走进大门。
第4章 补偿
“奶奶,我回来了。”
一句话,姜奶奶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扑过去拉着姜茂松,摸摸胳膊拍拍背,盯着他的脸庞仔细端详,生怕一眨眼就不见了似的。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怎么这样瘦?怎么受伤了的?让奶奶看看,伤着哪儿了?”
“不瘦,更结实了。”姜茂松忙安慰奶奶,“奶奶,你别担心,就是受了点小伤,都已经好了。”
田大花站在奶奶身后,心酸又高兴,也不知能说什么,许多闻讯的村民赶来,挤过来热情地跟姜茂松打招呼,这个说:“茂松兄弟你可回来了,太好了。”那个说:“茂松侄子大命,如今大出息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院里人那么多,一片欢声笑语,一堆人挤在跟前,都轮不上田大花说话的份儿,田大花索性默默转身进屋倒茶。
“茂松,看看,这是你的儿子小石头。你一走七年,这孩子都七岁了,还没见过爹是啥样。石头,这就是你爹,赶紧叫爹。”
奶奶把石头推到姜茂松面前,瞬间又落泪了。
姜茂松摸摸小石头的脑袋,又蹲下来抱抱他,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禁也红了眼睛。他离家时田大花才刚发现怀孕,如今儿子都这么大了。
“石头,我是你爸,叫爸爸。”
小石头有些腼腆,眼睛里满是陌生和好奇,很乖巧地叫了一声:“爸爸。”
奶奶又把福妞拉过来叫哥,姜茂松拉着两个小孩,不禁也红了眼睛。
此情此景,一家人都忍不住心酸,旁边几个婶子、伯娘赶忙劝慰一番,村民们簇拥着姜茂松进了堂屋。
田大花在八仙桌上倒了一排茶水,农村待客没那么讲究,大碗茶,村民们渴了就自己端。
姜茂松端起一碗茶,侧头看见田大花,对她笑了笑,就忙着回应村民们寒暄说话。
村民们对当兵打仗的姜茂松充满好奇,围着他问这问那,问起他逃走后的情形。姜茂松说,他和姜根保当初逃出去,一时没敢回家,怕被捉回去,就商量着要往北去找队伍参军抗日,也找不到稳妥的人捎信。这些年不是没想过写信,可这样战乱的形势,隔着国统区,解放区,敌占区,写信也没法寄到,又怕给家里惹来祸端。
村民们围坐喧哗了半天,才各自散去了,又有几家近房邀请姜茂松去家里喝酒。
“我看咱们今天就不要请了,改天吧,都改天再说。”三婶大嗓门地笑着打趣,“茂松兄弟刚回到家,今天又是中秋节,咱们总得让人家一家子团聚说话,光忙着招待我们了,你看人家小两口都还没顾上说话呢。”
大伙儿一阵哄笑,又说笑几句,才一一告辞离开,姜茂松起身送到大门口,再回来时,田大花正在收拾满桌子的茶碗,姜茂松看着她微笑。
“大花,你好。这几年你都好吗?”
“还好。”田大花说,“你的伤……好利索了吗?”
“好利索了,不用担心。”
一问一答之间,田大花仔细打量了一下姜茂松的脸色,这男人生的眉目俊朗,面色却带着大伤初愈的苍白,看来他前阵子受的伤肯定不轻。
奶奶在旁边见两人说话,会心一笑,絮絮叨叨地跟姜茂松夸奖起来。
“茂松呀,你可不知道,你这一走七年多,我们这个家,可真是多亏了你媳妇,你看这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你妈又早早地……你走的第二年,你妈就撒手去了,茂林那时也才十岁,一家老小全指望在你媳妇身上,她辛苦等了你这么多年,替你把儿子养得这样好,如今你终于回来了,可要好好补偿她。”
“是这个话。”姜守良也在旁边说,“茂松,你媳妇是个好的,又能干又孝顺,是你的福气,你如今有出息了,可要好好待她。”
“奶奶,爹,看你们,说这些干啥。”田大花忙说。
姜茂松低头没言语,半晌抬起头,眼睛泛红。
“奶奶,爹,我知道的。都是我不孝,我妈病死我都没能尽孝……这些年家里受苦了,我想去给我妈上个坟。”
奶奶一早准备好的祭品,当地的风俗,女人一般是不上坟的,姜茂松就跟茂林一起去上坟,茂林拎着装纸钱、祭品的篮子,姜茂松把小石头也领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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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茂松上坟走了以后,田大花就开始张罗午饭。
“大花,你看咱中午包顿饺子行不?”奶奶喜滋滋地建议,“接风饺子送行面,茂松小时候最爱吃我包的韭菜饺子。”
田大花想了想,也行,中午接风饺子,晚上再多炒几个菜,一家人好好过个中秋节。
家里的小菜园就在屋后,田大花去割了一把韭菜,奶奶坐在小板凳上择菜,福妞去煎了几个鸡蛋,田大花和面揉面,大家一起动手,很快就把饺子包上了。
姜茂松上坟回来眼睛通红,怕是在亡母的坟前哭过了,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吃过了午饭的接风饺子,姜茂松就拿了几包从城里带来的月饼,去看望本家近房的几位老长辈。
之后又有村民来串门,也有外村的亲戚得到消息专门来走动看望,一下午家里你来他往,就没断过人,当天是中秋节,等到黄昏时就都回去过节去了,家里才安静下来。
一轮圆月爬上天空,洒向大地一片清辉。老爷子特意吩咐把晚饭摆在院子里,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吃了一顿来之不易的团圆饭。
红烧野猪肉,野猪肉炖土豆,尖椒炒猪大肠,煮熟切片的猪肝、猪心蘸着细盐吃,红辣椒爆炒的野鸡一大盘,还有炖豆角、炒苋菜、炒花生米、蒜泥茄子,加上白面大馒头和自家做的花生红糖月饼,还有姜茂松从城里带来的酥皮月饼……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子。
“啧,这也太丰盛了,多少年没吃上家里的好饭好菜了。”姜茂松说。
“大哥,你猜这野猪肉哪儿来的?”福妞嘴里塞得鼓鼓的,一边问,一边就笑嘻嘻看着田大花。
“哪里来的?村里节前上山打猎了吧?”
“我妈打死的。”小石头抢着说,拿筷子指着桌上的炒野鸡,口气中满满的自豪,“还有这个野鸡,也是我妈打的,上次我妈还捉了野兔,反正只要我妈上山,家里差不多就能吃到肉。”
姜茂松顿时意外了,这家里老弱妇孺,他原本以为,怕也只有茂林能跟着村民上山打猎。
他不由地就看向田大花。掐指算来,两人成亲前只在相亲时,在父母和媒人的陪伴下远远见过一面,婚后统共一起生活了两个来月,白天干活晚上困觉,他其实真不是太了解自己这个媳妇。
“大花,你打的?”姜茂松问,“你还会这个?你怎么打的?”
“我会下套子,野鸡野兔有时能捉到。这个野猪,算是白捡的。”
田大花还是那套说辞,她心里清楚,自己那一身怪力,随便说出去会吓到人的,自家人倒还罢了,传出去未必是什么好事。
她这么想这么说,俩小孩却不乐意了,福妞和小石头一边夹着野猪肉吃得满嘴流油,一边争着给姜茂松讲“野猪跳崖”的故事。跟三婶讲的不同,故事在三婶嘴里就是好运气,到了俩小孩嘴里,生发想象一番,就变得十分凶险了。
“……他们说这野猪怕得有三百斤,獠牙这么长——”小石头两手比划了一下,“太吓人了,我妈差点就被它咬死了。”
“对呀对呀,幸亏大嫂跑得快,要是让我遇上,我早就吓哭了。”福妞也跟着比划。
姜茂松听了,似乎是相信了,跟其他村民一样,他没有怀疑的理由,毕竟田大花那么个瘦弱娇小的年轻女人,谁也不信她独自一人能打死野猪。
姜茂松问:“可真是够危险的。大花,这么大的野猪,你怎么弄下山的?”
“拖不动。”田大花说,“我平常干活多,力气大,硬拖了一段也拖不动,喊了三婶她们跟我抬回来的。”
“你一个身单力薄的女人家,往后可不要独自上山了,碰上野兽太危险了,哪能每次都走运。”姜茂松认真叮嘱道,“尤其最近,轻易不要上山了,西山那边有队伍,要开始剿匪了,可能是部队进山动静大,惊动了野猪,它才跑到这边山上来了。”
怪不得这时节野猪从深山老林子跑出来呢,田大花心说,剿匪了好啊,好好的一片山林,谁还不想过太平日子。
“剿匪了?”奶奶点点头说,“好事情,西山那边的土匪早该管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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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正在收拾桌子,姜根宝来了,一家人忙起身招呼。
姜根保也是一身军装,身后跟着他家的两个孩子。
姜根保跟姜茂松算是同宗的远房兄弟,姜根保比姜茂松大了几岁,孩子也大一些,他一走七年未归,闺女姜丫头都已经十四了,长得秀秀气气的,儿子姜铁蛋也十二了。
大孩子跟小孩子不太玩得来,姜丫头来了以后就笑眯眯坐在她爸身边,铁蛋倒是活泼些,很快就跟福妞和小石头跑出去玩了,仨小孩跑去院外草垛旁边捉蟋蟀。
姜根保特意带了一包洋烟,说是孝敬姜奶奶的。
“战利品,我自己都没舍得抽。”姜根保笑着说。
当地是有个别老年妇女抽旱烟的,不过奶奶平常不抽,就说不要,让他自己留着抽。
姜根保就递了一支给姜茂松,两人抽烟说话,聊一些打仗的事情,田大花和奶奶坐在一旁听他们聊,奶奶偶尔插话问上一两句。
“茂松,你往后怎么个打算?”姜根保问,“你养伤养了两个多月,我听说地方上现在十分缺人,也要从部队抽调一些到地方,你打算留在地方还是归队?”
“服从上级安排吧。”姜茂松说。
“我看呀,你不如留在地方,眼看着仗也该打完了,全国都要解放了,我们要建设新中国啦,你又认得字,就在地方上肯定更有作为。”姜根保嘻嘻地笑着说,“再说,你留在地方,离得近了,小林肯定是支持的。”
“咳……我服从上级安排。”姜茂松很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那什么……哈哈,我不多嘴,横竖你自己打算。”姜根保打了个哈哈。
“什么小林?” 旁边奶奶开口问道:
“哦,就是……一个战友。”姜茂松说。
第5章 糟糠
田大花直觉姜根保的话里有某种暧昧不明的意味,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呢。她还没作声,坐在旁边的奶奶已经开口问道:“什么小林?”
“哦,就是……一个战友,你们不认识的。”
战友嘛,在奶奶的想法里,无非是个男的,奶奶也就没再多问,那两人随即换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