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饺子的人手足够了,田大花,福妞,姚青竹,都是家务的好手,切菜的切菜,和面的和面,也不用他一个大男人再去伸手,姜茂松索性就悠闲自在地陪奶奶闲坐,晒着西斜的太阳聊天,偷得浮生半日闲。
奶奶:“茂松啊,城里学生娃还开会游街呢?”
“还开呢。”
“哦,这些学生娃,可真有精神。”
“对,有精神。”
姜茂松嘴里附和着,心里却没法不担忧。这些个年轻的学生们,就像火苗一样,一个火星就能燃起一大片,课也停了,城里几百年的关帝庙也当四旧砸了,不论初衷是什么,居民正常生活都严重受干扰。而作为他,从他的身份角度,他最关注的就是秩序的缺失,这么大一座城市,没了秩序,让人怎么能安心。
奶奶又问:“茂松啊,福妞婆家那边没事吧?”
“没事,他们毕竟是部队编制,不属于地方管。”姜茂松说,“前几天还打过电话,都挺好的,奶奶你放心吧。”
“那就好。”老奶奶絮絮叨叨地聊着,“你说咱石头现在也是学生,他也要上街去运动吗?可别跟人打架,我听说武斗打架很凶的。”
“奶奶,石头不一样,他是军校,全封闭管理,跟部队一样的,他好好关在学校里读书呢。”
“哦,那叫他好好读书,我们家孩子都很听话的。”
他跟老奶奶聊天,姜守良也坐在一旁,偶尔插上一句,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会儿,姜守良笑着小声提醒:“看,你奶奶又打盹儿了。到底是年纪大了。”
姜茂松站起身,看着靠在竹椅上打盹的老奶奶,忍不住会心一笑,起身进屋拿了条厚实的毛毯来,小心翼翼地给奶奶盖上。
“大哥,剥两头蒜。”
福妞把几头大蒜和一个干净的白瓷碗递给他,姜茂松接过来,就坐在小板凳上,一边跟姜守良聊家常,一边剥蒜。
这画面,要是让部队里哪个部下看到了,估计会非常非常轰动震撼。
饺子下锅的时候,平安和明东一起回来了,可能是怕挨批评,一进门就笑嘻嘻自觉跑去洗手。
“嗬,你们两个,是不是能会算啊,算准饺子熟了就回来吃了。”
被姜茂松一打趣,两个熊孩子就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洗完了手跑过来,问晚上可不可以去掏麻雀。
“掏什么麻雀,现在麻雀也少了,除四害之后都很少见到了。”田大花端着一盘白生生的饺子走出厨房,喝斥那两个:“你们俩,跑了一下午了吧?平安你还有两张毛笔字没写,赶紧吃了去写,明东你回头也去写一张,老祖宗用了几千年,毛笔字都写不好,还能干什么?”
平安和明东就笑嘻嘻答应着,赶紧跑去吃饺子。田大花把一盘饺子倒在竹盖帘上,用筷子匀开晾凉,好让小孩子直接下手拿着吃。
热腾腾的饺子一盘盘端出来,一家人收拾好了,都围桌坐下吃饭。这样物资匮乏的日子里吃饺子,简直是无上美味啊,尽管只是白菜粉条的素馅儿,也包得十分可口。
听到姚青竹说打算带着明东、明南住下来,也好让两个孩子跟平安一起读书学习,姜茂松点点头表示赞同,心里却深有感触地嘀咕,那么接下来茂林跟他一样,也要重温光棍汉的生活了。
眼下村里的环境,的确更适合孩子们成长,平静安闲的山村日子,世外桃源一般,运动的主要痕迹也就是村里墙上那这个标语和宣传画,除了村长四叔偶尔开会传达个文件精神,别的,也就没啥了。
可以爬山,可以采野果,可以满村子跟小伙伴们跑着玩,自由而野生的状态,散养而健康的孩子。尤其几个孩子一起读书,有福妞这个大学老师在呢,福妞在这样安闲平静的环境下养胎,顺便教孩子们读书学习,还有田大花时不时亲自教他们写毛笔字,功课也不会落下。
没办法,为了孩子,这些个没良心的女人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丢下男人,把他们一个人丢在城里当光棍汉。可真是有了儿子,男人就可以丢过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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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姜茂松终于得以搂着媳妇说会儿话,心里满满的温馨惬意。
两人躺靠在床头,闲聊了一会儿家常,日子孩子票子和村子,聊着聊着,姜茂松提起一件事情,姜根保又一次离婚了。
运动中姜根保受到了影响,后娶的那个寡妇孩子也大些了,怕他这个走资派的后爹影响了自己亲生的孩子,赶紧断绝关系离婚了。
“不光这样,我还有几个转业到地方的战友,现在处境都不是太好。”姜茂松的话语里除了担忧,更多的是惋惜和感慨。
田大花心里算了算,姜茂松再娶是哪一年的事情来着?她生平安的时候,一脚把谢白玲的事情给踢出来暴露了,然后隔了大概两年左右,姜根保再婚娶了个乡下年轻小寡妇,当时小寡妇带着个孩子改嫁,男孩还是女孩田大花不记得了,只大约判断那孩子现在该有十五六岁了,正该是狂热的年纪。
“他因为什么受影响?因为谢白玲当初的事情?”
“听说不全是,或许也有一部分关系。”姜茂松说,“反正地方上有资历的干部,现在很多都受影响,轻重而已。”
田大花啧了一声说:“这么算算,姜根保娶了那小寡妇也十多年的夫妻了吧,把她接进了城,给她养大孩子,结果呢,至亲至疏夫妻,还真是没有半点情分,就这么散了?”
“不散还能怎么着。”姜茂松说,“已经离了。根保比我还大了好几岁呢,也不知为什么,那小寡妇跟着他这么多年,也没给他生孩子,他再经过这么一回,怕真是孤独终老的命了。”
田大花顺带想起,就问道:“谢白玲也该出狱了吧?她的情况听说过吗?”
“没听说。按时间算算正好该出来了。”
然后夫妻二人就不约而同沉默了一下,大概,也许,恐怕,她还不如不出狱。
“算了,聊这些事情干吗,不说了。”好好地聊着天,老夫老妻的,姜茂松就不愿意聊了,起身吹熄了油灯,躺进被子嘀咕了一句:“媳妇儿,咱们早点儿睡觉,明天我一早还得赶回城呢。”
田大花心说,你还记得你一早得赶回城啊。
第85章 马倌儿
寒冬腊月五点钟, 其实天压根还没亮。
姜茂松小心松开怀里的人,顺手把被子掖好,自己轻手轻脚起床穿衣。他赶时间回城开会, 宜早不宜晚, 还是尽早起来了。
可他一回头, 便看到田大花已经醒了, 睁开眼睛看看他, 似乎又来了起床气,很是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样子有几分迷糊。
“你再睡。”姜茂松笑着伸手在棉被上拍了两下。
田大花没搭理他, 从被窝里坐起来,拂了下有些散乱的头发, 就带着几分迷糊开始穿衣服。
姜茂松忙说:“叫你别起了,我不吃早饭,一早起来也不想吃,回去再让人给我准备点儿就行了。”
作为他的级别, 回部队当然不至于吃不上早饭, 甚至可以专门配个炊事员了。可田大花压根就没打算给他做早饭,一边穿衣一边说:“我送你出山。不然生产队的马怎么办?”
怎么办?好办。姜茂松原本打算, 他就一路骑马跑回去, 到了再使唤个人把马送回来不就行了吗。
可眼看着她已经穿衣下床, 利落地扣上棉袄纽扣,姜茂松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难得媳妇要送他,机会难得, 那就送呗。
“媳妇心疼我。”
“呵,我是怕你开会迟到了给我丢人。”
“那你穿暖和点儿。”姜茂松笑。
两人很快穿戴整齐,她棉袄棉裤,大棉鞋,厚围巾,姜茂松则是军装外头加了件棉大衣,手套也都备上,开门出去,农家小院里一片静悄悄,家人们都还在睡呢,两人轻手轻脚去洗漱了一下。
天冷,田大花进屋冲了两碗麦乳精,自己一边喝,一边指指另一碗。姜茂松便端起来,热乎乎喝了路上暖和。
打开大门出去的时候,天还是黑漆漆的,朦朦胧胧却没夜间那么黑了,天也快亮了。
生产队送来的是一匹枣红马,很高大,据说是生产队最好的一匹马了。实则田大花听说,生产队统共也只有三匹马,这个是顶好的一匹,还有就是牛和毛驴了。
姜茂松翻身上马,自觉往前坐了一点,田大花关上大门,姜茂松一伸手,她借力一登,随即也上了马背。她坐在他身后,便很自然地抱住他的腰坐稳,马不是自行车,坐不稳自讨苦吃。
姜茂松抬手一抖缰绳,策马前行。
整个村庄一片宁静,冬日里就连最勤快的农家也不必起那么早了。两人骑马缓行,得得的马蹄声在这片宁静中一路缓行出了村,却不会太扰人清眠。
出了村子,东方天际便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山路和路边的碎石草木已经依稀看得清了,姜茂松便放心地一抖缰绳,策马快行,马蹄清脆地踏破山间黎明,一路奔驰而去。
“换我在前边骑行不行?”田大花终于忍不住技痒,她已经很久没有机会骑马了。
她会骑马,骑得还相当不错,姜茂松早就知道的。他依稀想起某个夜晚,福妞生病那次,曾经跟她一起骑马进城,当时还担心她,结果人家一路骑得比他还好。
“前边冷。”姜茂松一张口,就呵出一股白气,微微偏头说:“回来你骑。”
“什么时候我自己能养一匹马,每天想骑就骑。”
田大花把脸趴在他身后,躲着迎面而来的寒冷山风,马背上驰骋的感觉便让她异想天开起来,“等我要是能有很多钱,有地方,一大片地方,我就养一匹好马,最好我自己有个马场,养很多马。”
姜茂松不禁笑了起来,他无从知道,她这样一个看起来娇小瘦弱的清秀女子,怎么会有一个马的情结,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让他觉得意料之外了。只是,自己养一个马场,眼下看来,怎么可能啊。
他笑着说:“等我们闲下来,我带你去大北方的草原玩,以前打仗经过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特别开阔,他们那儿到处都是马,小孩子出门上学都靠骑马。”
“等着吧。”田大花意兴阑珊,“等到哪天你能闲下来,等你退休?还是算了吧,指望你有空,我还不如指望孩子大了,不用我管了,我自己想去哪儿去哪儿。”
姜茂松半天没接上话,讪讪笑道:“等我退休,我给你养一匹马,我给你当马倌。”
“嗬,马倌儿。”她轻笑调侃道,“你退休怕还得够二十年呢。”
两人边行边聊,又商量起过年的事儿。茂林是确定不回来了,其他家人如今都在老家,福妞那边虽然出嫁了,可西北刘师长那边千里迢迢,光坐火车就要三天两夜,眼下到处乱纷纷,可没人敢轻易带她坐那么久火车去西北,安亮今年也就不打算回去探家,决定和福妞留在这边过年。
然后就是他们两个,姜茂松和安亮。刚一提起安亮,姜茂松就说:“那小子又不姓姜,也不是招赘给我们家的,你管他怎么过年呢。”
“安亮又怎么惹你啦?”田大花笑问。
怎么惹他的,姜茂松自己也好笑,反正福妞是他妹妹,当女儿养大的,他纯粹看那小子不顺眼不行吗?
那小子眼下毕竟不像他担子重,非常时期,他出入离开部队不能那么随便,那小子却相对随意些,于是那小子一等休息有空的时候,就可以跑回老家来看福妞,已经比他多回来好几回了吧。
回就回吧,他每次回来还跑到他那儿问,首长,我要回老家去啦,你有什么话什么东西捎带吗?
同为被媳妇丢弃的光棍汉,怎么可以这样呢。
“那小子,他过年应该可以回来。起码年三十和初一他应该可以在家过。”姜茂松笑道,“不公平,你男人年三十和初一恐怕都得留在部队。”
他照例要去跟部队一起过年,欢庆新年,看望基层官兵,而且节日里部队警戒防范任务更加重要。
要是路近,他忙完了还能回家,跟家人一起守岁吃饺子,可现在他们在老家村里,路那么远,还要走山路,车都没法开进来,他恐怕就不能回来过除夕了。
“我安排一下,大概年前能再回来一趟,然后就要等到过完年,大概初三四这样,我就再回来休息几天。”姜茂松跟她一一交代完,笑着说:“媳妇儿,好吃的好喝的给我留着点儿。”
“行啊。”田大花痛快答应着,“我一定帮你多吃点儿。”
两人一骑,在黎明中策马前行,两个人骑一匹马呢,生产队干活拉车的马,也不同于战马,姜茂松没有骑太快,骑得比较稳当,马儿跑动之间,天色渐渐放亮,东方天际爬上一抹绝美的红颜色,太阳要升起来了。
枣红马一路奔跑,在东方洒满朝霞时出了山,姜茂松策马上了山外的大路。
“这个时间,差不多能遇上你们运送给养的汽车连,你就跟车回去,还能快一些,车里也没那么冷。”
“嗯。”姜茂松答应一声,心里却忽然觉得,就这么一路骑马进城也挺好的。上了大路,他就驾马跑得更快了。
又跑出一段,果然看到后面远远有一列车队开过来,几辆军绿色的卡车,的确是他们运送给养的车队。
“那我跟车回去了,你自己骑回去吧。”姜茂松不放心地补上一句,“骑慢点儿。”
“嗯,知道了。”
她口气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先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好让姜茂松下马。
那车队眼看着已经近了,田大花正扭头去看,谁知这不知羞耻的男人却借着马的遮挡,忽然伸头过来在她脸颊一啄,温热的嘴唇触到她的脸,然后就像成功偷了什么便宜似的,笑眯眯美滋滋去路边抬手拦车。
田大花顿时羞窘了,她从来没在房间以外的地方跟这男人有过任何亲密举动,一时羞窘脸热,忍不住用力瞪了他一眼。
开车的战士就算不认得姜茂松本尊,可也认得他那身军装,大约怎么也没想到一大早在半路上能遇到个自己部队大首长,停稳车跳下驾驶室,一张脸都激动得有点红了,赶紧立正敬礼。
“首长好。”
前车一停,后边的车也跟着慢慢停下,驾驶室的战士是个老兵,伸头一看,顿时也惊讶了,一边犹豫着要不要赶紧下车敬礼,一边好奇地打量了田大花几眼,居然认得啊,见过的,结果那战士顿时放松了许多,高兴地挥挥手喊:“嫂子好,政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