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意思?”另一个男知青立刻批评道,“我们都在老乡家吃了好几顿了,人家都明说了,让我们往后自己做饭,我们再去,人家该说我们厚脸皮了。再说这个时候,你去了人家也吃完了,你去喝凉水?”
好在这时候另一个救场人物出现了,薛新桃会做饭。
薛新桃年纪小,还当不上红卫兵闹革命呢,加上性子内向不爱说话,停课的几年整天在家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家务活居然做得还不错。
于是平安负责烧火,薛新桃负责做饭,其他知青负责……围观和夸奖。
兵荒马乱忙到很晚,煮了一锅杂粮粥,炒土豆片,之所以炒土豆片,是因为昏黄的油灯下看不清,薛新桃做饭技术也不是多么高超,没法摸黑切土豆丝了。
可是公社给他们新买的铁锅,又缺油吃,统共就只有公社安置他们送来的半酒瓶豆油,也不敢太大方用,土豆片一下锅,粘锅,黑乎乎粘在锅上,铲下来就已经糊了半边。
“我记得我妈说过,新的铁锅要怎么办……”薛新桃为难地揪着小辫说,“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会。”
平安说:“多放点水煮煮,能吃就行,明天问问老乡新锅怎么办。”
忙了老半天,总算晚上没饿肚子。
吃饭的时候平安很得意,其他几个知青满脸讨好地跟他和薛新桃说,得先指望你们两个做饭了。
“行,我跟桃子先负责做饭,不过你们也得赶紧学,不能光指望我们两个。我们一样也要下田干农活,回来还要每天给大家做饭,怎么行呢?做饭必须轮流来。”
平安的小脑筋开动得飞快,努力捍卫自己的权益,包括薛新桃的权益,好歹是他爸战友的女儿,一路跟在他屁股后头来的,平安对薛新桃总还有几分“军人子女”的认同感。
他想想又说:“这段时间,我跟桃子负责做饭,你们要负责挑水、洗碗洗菜和打扫卫生,你们几个最好分配一下任务。各人的衣服,各人自己洗。大家以后要在一起生活,时间还长着呢,干活要自觉,要互相帮助。”
其他人十分自然地听从他的安排。不听能怎么办,谁也不想饿肚子啊。其他人互相讨论了一下,谁负责挑水,谁负责洗碗洗菜,谁负责搞卫生。搞卫生的还要分出打扫房间和院子,还有打扫厕所的。
“我觉得,我们得重新改建厕所……”薛新桃弱弱地举手说,“现在的厕所,太……那什么了。”
一个只能挡住半身的低矮墙框子,大大小小的碎石块砌成的,里面就是一个坑和两块石头……薛新桃一提,其他知青们纷纷赞成,这个厕所没法忍受啊,幸亏这是初春,这要是夏天……
“这还是人家特意给我们建的呢,已经算是照顾我们了。”一个男知青笑嘻嘻地说,“你们知道农民怎么上厕所吗?嘿嘿嘿,我跟你们说,庄稼地里,沟里……”
“正经点儿。”平安责备那个知青,想了想,“厕所……是得想法子改建,可是,起码要有砖和石块,咱们去哪儿弄砖弄石块?”
于是商量无果,沉默。一个个沉默下来,都有些打不起精神来了。
大西北的农村,在他们想象中十分艰苦,可亲眼见到的,亲身体会到的,远不止他们想象的“艰苦”。
最初他们分来时,因为平安年纪小,两个年龄大些的知青便自觉不自觉以“老大”自居,一顿饭过去,在平安和薛新桃面前也谁没脸充老大了。
平安同学年纪小,却从最开始,隐隐有了“领导者”的姿态。
结果第二天一早,负责挑水的男知青就懊悔不迭了,他昨晚抢了挑水的活儿,寻思着早晨起床去挑两桶水,一整天就不用干别的了,绝对好事儿。结果一早起来,挑着担子去挑水,足足过了一两个小时还没回来。
农民们天不亮就起床忙碌,天一亮就该上工了。可年轻的知青娃们不习惯啊,睡到天大亮才陆陆续续起床。先起床的,把水缸里剩下的一点儿水都用来洗脸刷牙了,后起床的,缸里水用光了,端着刷牙杯子,揉着眼屎站在院里干等。
生产队都敲钟了,上工了,队长昨天了说了,今天他们要正常跟社员们一起去上工,可是,牙都没刷呢,脸也没洗,更别说做早饭了。
“张向东怎么还没来!他磨蹭什么,干什么东西去了呀。”
“就是呀,他这水挑不来,饭也没法做,啥事都耽误了。”
几个知青抱怨着,等啊等,一直等到队长打发人来叫他们了,才不得不咬着没刷的牙,揉着没洗的脸,抓起草帽饿着肚子,匆匆跟着生产队去上工。
一个个狼狈的样子,让村里老乡们看了指点着说说笑笑,拿这帮城里娃当景儿看。
平安长期习惯了早起扎马步练拳,所以他起得很早,牙刷了,脸洗了,可是,肚子饿了。
几个知青娃扛着锄头,跟在生产队社员们后头下田,半路上遇到了去挑水的张向东,只见他摇摇晃晃挑着两半桶水,走三步放下歇会儿,浑身狼狈,一张脸苦得快要哭出来了。
挑水,黄土高原挑水啊,原来村子还有一口老井,挑水要去村头挑,这是指的夏秋季节,井里有水。可是到了冬春季节,整个黄土高原都是干旱的,村头老井里根本就没有水了,挑水要走五六里路远,去另一个地方挑,辘轳下到几十米深把水吊上来,两大桶,往肩膀上一压,走。
人家老乡长期习惯了的,年轻媳妇子挑起来一口气走上一段路,放下歇歇继续走。从来没挑过水的知青娃把扁担往肩膀上一压,水桶挂在扁担上来回晃悠,两条腿就开始打晃了。别说五六里路,五六十米都难。
挑水如此,第一天下田干农活,知青娃成了老乡们的笑料,不会干,干得慢,累得半死,活儿还没干完,净出洋相。
平安一直觉得自己的拳头很硬,从小习武的体质无往不利,别的知青叫苦连天,他怕给部队大院出来的孩子丢人,咬牙埋头干,结果小半天工夫下来,他手上就起了两个大泡儿,柔软的,半透明地卧在他的手掌上,似乎在跟他示威。
“桃子,你怎么样?还行吗?”
“还行。”薛新桃嘴里说着,一张小脸汗湿了刘海,脸色已经发白了。
“你太瘦了,你得锻炼身体。”平安看着前边干活的老乡,再看看身边哭丧脸的几个知青,一张张年轻的脸写满了沮丧和挫败。平安压低嗓子,小小声跟薛新桃说:“你想不想家?我可想家了,想我爸想我妈,特别想我妈做的饭,麦饼子,炖腊肉,辣椒炒鸡蛋……”
平安咕咚咽了下口水,他们早晨都没吃饭,这会儿真是饿的柔肠百结。
“哎,桃子,我看过两天咱们找个理由去县城一趟,给家里打个电话,不过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这样,就说还行。顺便去县城吃顿饱饭,我有粮票,我大哥我小姑姑给我塞了一把粮票呢。”
第110章 无邪
所以第二次平安来电话,跟田大花说, 在知青安置点一切都很好。
“真的, 妈妈,你就放心吧。我们自己会做饭。我会烧火, 桃子会做饭,他们几个开始不会做饭,都在学,我监督他们学。以后我们轮流挑水, 轮流做饭,白天跟社员一起下田,社员们也都很照顾我们,教我们怎么干农活。活儿是有一点点累,不过我们能行。我们干一天活就能挣一天的工分。”
田大花心说, 这小子要是别说“真的”,她兴许还真信了。儿子是她生的,还想在她这这儿哄人。
她问:“生活上能习惯吧?我听说那地方缺水。”
一提起缺水, 平安可真是满肚子苦水想倒, 谁能想到靠近黄河的地方会缺水呀, 不是离黄河才几十里路吗, 不是应该水草丰美吗……好吧, 一年倒有大半年在干旱。风还大,植被少,整天一头一脸的黄土,真真是灰头土脸。
一提起缺水, 平安揉着肩膀心有余悸,因为挑水太困难,他们已经只好轮流挑水,平安两天前挑了一次水,到现在肩膀还肿痛呢。
他是个要强的男孩子,不好意思跟其他人一样叫苦,怕丢了爸妈的脸,可是……真疼,真累。
现在整个知青点,再也没人舍得浪费一滴水了,洗脸只敢用半碗水,把盆侧着,才能用手掬到水,洗脸洗脚的水还要收集起来,留着冲厕所,不然那个旱厕……
可是,平安可不会跟爸妈叫苦,那太丢脸了,不能让家里担心。所以他不管给谁写信,给大哥写信,给小姑姑写信,包括给爸妈写信、打电话,都是满口乐观,哈哈哈,我挺好你们不用担心,我能行,我不孬种。
于是平安忙说:“生活上慢慢就习惯了。老乡还给我们干枣儿吃,很甜的。我们现在忙着春种,耕地,撒农家肥,我们种谷子、高粱、玉米,还种土豆,妈妈你都不知道,我们在家是把土豆做菜吃的,他们这儿是把土豆煮了当饭吃。”
“嗯。”田大花问:“薛新桃也跟你在一起?你们没哭鼻子想家吧?”
“……没有,真的。”平安说完了又有点忸怩起来,“嗯……也有一点儿想家。”
田大花心说,儿子你还真不会撒谎。
“桃子跟我分在一个知青点,刘师长和安生来看过我们了,还给我们送了饼干点心肥皂什么的。”
说到刘师长带来的饼干点心,平安太有感触了,最初几天他们老跟不上生产队的节奏,早晨上工来不及做早饭,要不是这几盒饼干,他估计已经饿断肠子了。
开始的时候,他还舍得给其他知青分几块,暂且垫垫肚子,眼看着要吃光了,他这么大方都舍不得分了,其他人更是不好意思来要了,他就只敢悄悄塞给顶小的薛新桃两块。
于是整个知青点都在互相动员鼓励,明天一定要早起,要做早饭,要吃了早饭再去上工。可是白天干农活累了一天,浑身酸痛,晚上往床上一趟,睡得比死人还沉。第二天一睁眼……
哎,继续适应呗。
“妈妈,你就放心吧。”
“嗯,我放心。”田大花忽然提醒了一句:“平安啊,桃子是个小姑娘。”
“对呀,她最小,不过她比那两个女知青还强点儿,那两个经常哭。”平安无邪的坦诚,丝毫也不会多想,他说:“妈妈你放心,我已经努力照顾她了,轮到她挑水,我还跟去帮她了。”
平安同学实在是切身体会了挑水的苦,真怕又瘦又小的薛新桃累倒在半路爬不起来了,只好去帮她。
平安还好,个子比同龄孩子高一截,薛新桃个子瘦小,水桶都不太能挑起来,刚刚离开地面。
两个半大孩子挑着两大桶水,你挑一段,我挑一段,歇一段再走一段,五六里路啊,回到知青安置点简直有劫后余生之感。于是下次轮到他挑水,薛新桃便自觉跑去跟他帮忙了,挑水二人组,咬牙往前走啊。
谁不知道他是部队大院出来的孩子呀,平安同学的口头禅,不能给爸妈丢人。
田大花又嘱咐了一句,鼓励他:“平安,你好样的,很多事叫苦哭鼻子一点用没有,爸妈相信你能尽快适应。”
依依不舍挂断电话,远在西北的平安一边给邮局柜台付电话费,一边小声问薛新桃:“好不容易来一趟县城,你不给家里打电话?打给你爸爸的单位,说不定能接到呢。”
“他当公安经常外头忙,打去也不一定接到,白浪费电话费。”薛新桃说,“我还是写信吧。”
“那随便你。”平安说,“赶紧的,我们去买点儿饭吃,随便什么饭都行,饿死我了。”
“……你去吃吧,我不饿。”
怎么可能不饿,平安可不傻,平安猜到薛新桃身上没有粮票,她家里条件不算好,人口多大姐还有病,根本没多余的粮票寄给她。
可是平安也不能吃独食让她看着啊,于是平安就说:“走吧,要吃一起吃,大不了等你长大挣钱了你多请我。”
而这边,田大花放下电话,旁边侧耳倾听的姜茂松抱着三娃悠悠说道:“小臭蛋,你二哥怕是已经脱层皮喽。”
“幸亏这是个儿子,皮实,多吃点苦吧。”田大花说。
这要是个女儿该多么担心……不对,这要是个女儿,她估计压根就不会让他去。
所以田大花无形中对那个小小年纪的薛新桃也多了几分同情。
“是不是给他寄点儿粮票和钱?”姜茂松说,“那地方,我听说农村人一天只吃两顿饭,平时早一顿晚一顿,只有在大忙时节,才加一顿午饭,晚饭就改吃稀粥。”
“你以为,福妞和石头没给他塞粮票塞钱?只不过没跟你讲罢了。”田大花摇头慨叹,知青点过的是集体生活,估计大部分情况下粮食不足,挨饿是难免的了。
也好,田大花心说,这熊孩子,自己选择的路,那就要坚持走好。他自己口口声声说不能脱离浪潮,不想在家靠爸妈,不想让同龄人骂他孬种,那就让他去锻炼吧,未尝不是一种人生经历。
他们家的孩子,三年困难时期都没挨过饿的,现在那小子大概尝到滋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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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妞的儿子刘晋一岁多,刚刚会走路,长得越发像安亮,一张俊俏的小白脸,抱出去经常有人问男孩女孩。
随着上山下乡,城市也没那么闹腾了,福妞的生活也不必躲在大院了,恢复了相对正常的生活。
不过她本来带着个孩子,加上安亮反对,还是没回去上班。
学校里复课了,大学不用考,都是推荐的工农兵大学生,原本大街小巷搞运动的学生们,回到了学校里,可也没几个人安心上课,运动还是要照样搞的,关在校园里搞。
小刘晋对小弟弟三娃子充满了好奇,大人玩笑说,小刘晋大概是哥哥们的行列中最不嫌弃三狗子的了。
三个儿子讨人嫌,三狗子生下来就没得过哥哥们的欢心,最直接的证明就是,哥哥们给他起了一堆可爱的小外号。
石头还好,嫌弃归嫌弃,好歹维持了大哥的公平态度,平安和明东喜欢叫他“小臭蛋”,明南的称呼比较特别,叫他“小胖猪”,估计等三狗子长大了,兄弟们之间恐怕要有一场关于外号昵称的多方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