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途是重要,都比不得开心来的重要,这是她最近才想明白的道理。
“康康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将来的路怎么走,还得他自己愿意才好。”秦慧如淡淡,转身去拿切好的茄子。
碰了个软钉子,文婷急了:“可孩子到底还小,不知道哪条路对自己最好,咱们做长辈的少不得要把把方向,不能由着孩子的性子来。”
“让你给我把方向,你还不得给我引到黄泉路上去。”
文婷头皮一紧,转身就见站在门口的许家康讥诮地盯着她。
被他这么盯着,文婷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更觉火辣辣的疼:“康康,我……”
“谁让你这么叫我的,”许家康厉声打断她的话:“别恶心我!”
文婷的脸一下子又白了,显然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毫不留情面。
秦慧如想说什么,可想起往事,终究是把劝解的话咽了回去,这点冷言冷语比许家康当年受的又算什么。当年他们费了多少心思,才把孩子给养回来。
见秦慧如垂了眼,默不作声的站在那,文婷就知道她打算袖手旁观了,顿感棘手,她深吸一口气,神色中带上歉疚,诚恳道:“阿姨知道,这些年阿姨有些地方是做得不对,所以阿姨这次回来就是想补救,希望你给阿姨,也是给你爸爸一个机会。”
许家康嗤笑一声,上下打量满脸愧疚的文婷,这个女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会做表面功夫。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踏进那个所谓的家时,她满脸笑容地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顶:“康子来了,坐车累了吧,阿姨做了红烧鱼,你爸爸说你爱吃鱼。”
当时的自己简直是受宠若惊。
只有他自己知道,从泥泞脏乱的农村踏进整洁干净的部队大院那一刻,他有多紧张不安,还有自卑。
刚开始那几天,文婷对他真的不错。许文诗欺负他,她会教训许文诗。
可等观众一走,她的表演也就到此结束,她连话都懒得跟他说。
家里没人跟他说话,他就壮着胆子出去玩,可小孩子的世界单纯又残忍,他这个新面孔只有被欺负的份。
打不过一群人,他就认准了一个打,那么巧,打了师长家的大孙子。师长夫人带着鼻青脸肿的孙子上门讨说法,文婷忙不迭道歉,完全忽视了他伤得更重的事实。
送走人,文婷倒是跟他说话了。她告诉他,让他千万不要跟人打架,否则会连累许向军。
没有大人撑腰的孬孩子只有挨揍的份。
几次以后,他就不敢出门了,也不想待着冷冰冰跟棺材一样的家里。
他跑去打电话给四叔想回家,临走四叔让他记了棉纺厂电话,让他有事就找打电话给他。
电话那头,四叔问他是不是有人欺负他,他那会儿傻傻的只会抓着电话哭。大抵是他哭得太厉害了,有人把文婷找了过来。
文婷满脸赧然,说他刚来不适应,许向军又出任务去了,还和小朋友们玩不来,想爸爸,想老家。
再后来许向军回来了,他哭着闹着要回去,文婷还是那套说辞,还好他没傻到底,总算是磕磕巴巴把在家的境况说了出来,是没打挨也没挨骂,还给吃给喝,只是没人理而已。
两人吵了起来,文婷就捂着脸哭,她要照顾两个更小的孩子,她还要上班,她只是有点没顾上他而已。
两人回了房间继续吵。
出来后文婷向他保证,她以后不会再忽略他。
不过他已经对这个地方产生了厌恶和恐惧,只想回家。
想起自己当年的窝囊样,许家康就觉丢人,居然被这点伎俩吓破了胆,真没用!
许家康要笑不笑地瞅着文婷:“补救?”他想起了在堂屋,文婷每说一句话都看一眼许向军,带着讨好和小心翼翼。
眉头一挑,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大胆猜测:“我爸给你下了军令状,不把我哄回去就不跟你过日子了?”
文婷眉心一颤,表情出现了一声缝隙。
难道还真猜中了,许家康笑了:“那感情好,我巴不得你们拆伙呢,你们一拆,我立刻收拾东西跟我爸走。”
文婷喉间一堵,拧紧了眉头:“婚姻不是儿戏,不是拿来斗气的。”又软和了语气:“阿姨是真的想补偿你,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原谅阿姨?”
许家康痛快极了:“你们离婚,我立马原谅你。”
一口一个离婚,一而再再而三的戳在文婷的痛处,她不由地握紧双手:“我是真心想和你解除误会,咱们毕竟是一家人!”
“没误会!我也不想跟你们做一家人。”许家康冷笑一声:“当年我想跟你做一家人,你嫌弃我碍眼,耍手段把我逼走。现在后悔了,想和我做一家人了。感情什么事都是按着你想的来,你以为你是谁啊,天王老子。我告诉你,我就是去讨饭也不跟你们过,你省省吧。”
文婷的神情突然从难堪转变成惊慌,嘴唇一颤,声音干涩:“老许!”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文婷脸上有些发白, 当年那段往事, 是她极力想要忘却的。她也知道自己那样对待一个过来投奔他们的孩子过分。
她试过说服自己接受这个孩子的,可她真的做不到。她有自己的孩子,她分不出爱给丈夫和别的女人所生的孩子, 甚至不想见到这个孩子, 见到他,她不可自抑地会想起他死去的母亲, 丈夫的第一任妻子。
为什么一定要把孩子接过来, 维持原样不好嘛?他们给钱,她愿意多给一些钱。
但是她说不出口,当年他们结婚前就说好了要把孩子接过来, 之后一茬又一茬的事才耽误了,眼下她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她只能点头答应, 由着许向军把孩子接过来。
他是高兴了, 可对她而言,犹如领地被侵犯,并且那个入侵者还威胁到她孩子的利益。
她没想过把许家康怎么样, 她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孩子自己不想留下,许向军也强求不得。
事情也如她想象中那般发展,许家康走了, 可她和许向军之间却竖起了一道冰墙。
她提议给那边多汇点生活费, 时不时往那边寄一些吃的用的……可任她绞尽脑汁都无法融化这道冰墙, 被这么冷了两年, 她只能妥协。她向许向军保证,她一定会善待许家康,再不会像之前那样。她是真的愿意善待许家康,虽然做不到视如己出,但她会对他客客气气。
然而,许向军告诉他,孩子在老家很好,不想过来了。
一直到去年许向军毫无预兆地重提把许家康接过来的事情。
她懵住了,电光石火间想明白缘由。
去年许向军升上正团级,再不用三五不时出任务,一走就是好几个月,他可以在家看着。
想明白之后,文婷就像是被人按在了数九寒天的冰河里。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不相信她,在防着她。
一盆冰水浇在头上,把文婷浇了个透心凉,回头再看,她惊觉两人之间的问题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所以她硬着头皮跟着他一块来崇县,就是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诚意。
两人谁也没有提起七年前那桩往事,她不敢提,也不想提,更怕人有人在许向军面前提起。
可现在她最不想发生的那一幕发生了,还是出自许家康的口。
望着脸部线条绷得紧紧的许向军,文婷脸色十分难看,双唇嗫嚅着,她想说点什么,可舌头都僵住了,只有眼眶里的眼珠子在慌乱的闪动。
许向军抖了抖指间的烟,一大段发白的烟灰掉在地上。
他是在许家康说只要拆伙就收拾行李跟他走的时候过来的。正如文婷所害怕的那样,他想起了七年前那桩事,他眼前还浮现出当年许家康的模样。
那个任务原本要做一个多月,可他实在放心不下初到陌生环境的许家康。老领导看出他心不在焉,问明白之后,见主要任务完成,只剩下一些收尾工作,便放他回来。
许向军庆幸自己提前回来了,他才走了二十天而已,当初活泼爱闹的孩子,竟然变得沉默还有些畏畏缩缩。如果他再晚一点回来,这个孩子是不是就废了。
许向军掐灭手里的烟:“康子,咱们爷俩说说话。”
文婷的心瞬间提到了喉咙口,他想和许家康说什么,说去新疆,还是说……离婚。
文婷脸上的血色在霎那间褪尽,整个人苍白虚弱的彷佛随时都要晕倒。
许向军抬眼扫她一眼,眸光很冷。
许家康看戏似的左看看右看看,突然对文婷意味深长的恶劣一笑,抬脚走向许向军。
文婷手足发凉,无名恐惧死死揪住她的心脏。
许家康带着许向军回了他自己的屋。
许向军颇为好奇地打量这间屋子,窗明几净,十五六平大小。靠墙并排放着两张床,一大一小,大的那张该是许家康的,小的那张床就该是许家阳的了。
窗前摆着一张书桌,上面居然还放着一个花瓶,斜插两朵半开的水葫芦花。
许向军有些惊奇的看了许家康一眼,大概是没想到他还有这闲情逸致。
许家康嘴角一抽:“嘉嘉放的。”之前出去玩,遇上个偷偷卖古董的男人,许清嘉觉得这个花瓶很古,要买。
拗不过异想天开的许清嘉,他掏两块钱买了回来。
下班回来的四叔瞄了两眼,问谁买的?他指了指许清嘉。
四叔的表情顿时一言难尽,委婉提醒他以后别惯着她花冤枉钱。
许清嘉还不高兴了两天,之后把花瓶搬到他们房间里,说是看见了心烦。前两天割草的时候顺手在河边摘了两朵水葫芦花回来,美名其曰让他们房间有点生气。
嫌弃的语气,眉角眼梢却透着笑意,许向军看得明明白白。
不由自主的,许向军想起了许文诗,兄妹二人不到一个月的相处,实在说不上愉快。
那到底是个才五岁的孩子,正是敏感似懂非懂的时候。当年是他粗心大意,没有提前做好她的思想工作,以至于她受文婷影响把许家康当做抢父亲的外来者。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不再把两个孩子的事全权交给文婷,再忙他都会抽时间陪儿女说说话,了解他们的想法 。
这些年,两个孩子还算懂事乖巧。这次南下前,许文诗跑来跟他说,当年她小不懂事,这一次她肯定不会任性,又忐忑地问他,哥哥会原谅她吗?
原谅?许家康的态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原谅,绝不原谅!
许向军的心情顿时变得沉甸甸,他强打着精神继续打量这间屋子。
书桌旁边是一张简易书柜,只两层放着书,其他两层放了些杂物,还有些吃食,饼干罐头。
十五岁的男孩胃就是个无底洞,身边是该备些吃的。老四两口子对这孩子很上心,几当做亲生的养。
许向军捏了捏眉心,抽出书桌下的凳子坐下。
许家康直接坐在床上。
许向军坐姿端正,双手放在膝盖上:“康子,你真的不考虑跟爸爸去新疆?”
还没有来得及进入正题的许向军听见许家康斩钉截铁的声音:“不考虑,一点都不考虑!”
语气坚定的许向军都噎住了。
这还不算完,许家康故意扎刀子:“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我在这儿待的挺好。”
刀子结结实实的扎在了许向军身上,在儿子眼里,新疆再好那也是别人家的金窝银窝,这里才是他自己家。
许向军沉默下来,良久都没有出声,只神色复杂的看着许家康。
许家康没事人似的抠着席子,心情还挺不错。他跟那边状态就是他们不高兴他就高兴,他们越不高兴他越高兴。
沉默良久的许向军,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他没有跟他打感情牌,论感情还真不如老四一家,他严肃的看着许家康:“你今年十五岁了,马上就要成年,你考虑过以后吗?是继续读书,上大学深造,还是参军,或者中学毕业之后进单位做工人,你是怎么想的?”
许家康甩了鞋,盘腿坐在床上,瞅着他吊儿郎当的笑:“我早就考虑好了,尽量读完高中。”依着他读完初中就行了,四叔不就初中毕业。可他心里门清,他要是不读完高中,四婶肯定不会放过他。他宁愿被四叔踹屁股,也不想四婶轻声细语地跟他谈人生谈理想,每次她说完,他都会短暂的产生一种自己这么不上进简直罪大恶极的错觉。
“高中毕业后,我就跟四叔学开车修车技术,以后也当个司机。”可以天南地北的走走,顺便还能倒腾点东西,赚点外快,反正只要数量不大,抓到了也没事。
从儿子嘴里听见他把许向华当做人生目标,许向军百般滋味在心头。
他定了定神,才道:“司机的确是一份不错的工作,但是你就没有考虑过大学?”
“工农兵大学生?”因为许家文的缘故,对这个他也有所了解,斜眼看着许向军:“怎么,你给我走后门去。”这个名额有不少暗箱操作,许家文就是拿钱在争取,还不一定能成,不过,现在他是彻底没指望了,想想就痛快。
许向军默了默:“你要是想上大学,爸爸到时候总会给你想办法。 ”营级到团级是个坎,过了这个坎,前途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