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环境,限制了他们的思想,所以,在后世看来一些兴许大不了的事,可能在他们眼中,那就堪比天大了。
陈妈妈哆哆嗦嗦地伸手接了。但看的出来,哪怕到了这会儿,她都还是怕的。一碗水,在碗里晃荡不休。她捧着碗,哆嗦了有一分钟多,才勉强把碗给凑到了嘴边,喝了起来。
可即便是喝上了,也没喝稳,凉白开都溢出了不少,沿着她的嘴角往下滑。
陈妈妈努力地喝了一口,也给咽了下去。
这一口气下去,仿佛给她的心增加了重量似的,她才觉得这心有些稳当了。
她在想,这小儿媳怎么就能一点都不怕呢。
冲着调查的同志,那小嘴吧嗒吧嗒的,太能说了,非但条理清晰,还能反过来威胁人。那大领导讲过的话,也不知道她是在哪里看到的,摆出来讲道理的时候,还能让调查同志都白了脸!
嘿,这种事,她还是头一次遇见。
在调查同志面前,没吓破胆,那就老牛了。
哪像这小儿媳,啧,都让书记给竖起大拇指了呢。
这就是她给小儿娶的小儿媳?她的傻子小儿媳?
突然就这么能,她该不会一直以来都是在做梦吧?
陈妈妈忍不住就伸手,狠狠地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咝——”
她疼得叫了出来。
这么疼,就说明不是在做梦。
蒲苇看着她莫名其妙的举动,都有些担心她是不是有点疯了,赶紧问:“你没事吧?”
她可不希望再出现另一位疯子了。
陈妈妈立刻嘿嘿笑,“没事,没事……”
然后猛地冲蒲苇竖起了大拇指。
“苇苇啊,你是这个!”
夸她啊!
那肯定是没疯!
任何夸赞,她都来者不拒!
蒲苇照旧,一点都不客气地接受了,笑得又露出了两个齐齐整整的大门牙。
这灿烂的笑容,让她的小脸,一下更加圆润可爱起来。
陈妈妈看着,突然这心里就暖极了,然后冲动地放下了大话。
“苇苇,以后你要干什么,妈指定不会再拦着你了。”
这么能干的儿媳妇!
面对领导、面对调查同志,都半点不怵,还能侃侃而谈的儿媳妇,那绝对是有大本事的啊!
她都以为他们家要遭了的啊。不想,最后还能哄得那调查同志反过来说要去给他们申请奖状。虽说那申请吧,可能是客套话。但冲着这反转,这个家有小儿媳顶着,那绝对就垮不了。
这一刻,陈妈妈觉得自己的心,前所未有的稳当。似乎连肩上的担子,都能轻了一半。
陈爸爸在一边虽然没说话,但陈妈妈放下这话,他没有半点疑义,紧跟着点头的样子,就说明他是默许了陈妈妈的说法。
蒲苇听着,直接就笑眯了眼。
哈哈,太好了,没想到接受一下调查,还能有这等好事。那以后,她不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这让她忍不住稍稍畅想了一下未来的美好日子。
不过,她很快就回过了神。
因为他们还要继续下地的,所以她赶紧吩咐老两口,呆会儿出去了,可千万别说调查同志的半点坏话,但对于被调查的时候,他们的淡定、无畏,以及自家的清白什么的,可以夸大了说;还有,对于那黑心肝的举报人,也可以痛快地骂。
总之,明面上不能再让人抓住把柄,同时,也让人不敢在冲他们家下手。
陈家老两口连连点头,表示肯定要这样的。他们这把年纪了,事后怎么弄,他们肯定是有分寸的。
三人就继续上工去。
快到地头的时候,队长陈道礁又独自迎了过来。
“没事吧?”他是真的担心。
而陈家三人齐齐一笑,他就明白了,也松了一口气。
“这是又要开批a斗会了,上面来下面抓人头来了。”
他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向三人透了透。
他们这,时不时就会有批a斗。搞那个的时候,人数要是少了,就不好开展,得有一定的斗争对象。一般来说,地主的后代、富农,以及出生于前两种家庭的教师,基本是没跑的。
至于地主,哦,他们这早就没地主了。
他们这靠海,乘船出江就能入海。当时有些眼瞅不对劲的,直接开着船,往台岛跑了,剩下那些没跑的,基本都挨了枪子。
然后他们的一些后代,因为文化程度高,就让去当了老师。不过就算这样,那些后代们,也会时不时给拎出来斗一斗。
话说回来,因为斗的时候,来回就那些人。说不好听的,上面搞的人会腻,下面看的人也腻,所以,就有去下面抓人头一说。
你要是有不妥当的行为,比如收入过高了,搞投机倒把了,那好,就是你了,铁定得被抓了。再有,就是一些干坏事的,比如耍流氓、抢劫、盗窃什么的,被抓了,也会被斗。
村里某些人,心里蔫儿坏,红眼病严重,特见不得别人好。一看人家日子红火,就爱去举报。
“以后注意点吧。”他只能如此吩咐。
蒲苇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然后等他们一家去了地里后,自然呼啦啦,一群人给围了上来,都问他们家这是怎么了。
这种时候,自然到了陈妈妈发挥她的力量的时候。
她亮开嗓门,就说起了自家事。
都到了这个份上,藏着掖着,就没意思了。而且,再由着村里人瞎猜测,指不定再生出什么谣言来,不如就敞开了说。
反正,都已经过了调查同志的眼了。现在,那是任凭谁都生不出事来。
陈妈妈一边说,一边骂,骂那该死的举报人,比蒲苇当时骂得都要很。一些乡村土话、粗话,就跟蹦豆子似的,噗噗往外蹦。
大家听着一边惊叹唏嘘,也一边跟着骂。
这农村,心思长歪的人,还是少数的。大部分人,都是小农思想,会眼馋别人,却不至于干出那举报人的事。那种事,万一严重了,就是毁人家庭、害人命的。
他们没坏了良心,干不出那种事,也恨那举报的。
因为谁也不能料到,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被举报的对象。那操蛋的狗娘养的举报人,想举报人的时候,那想出来的理由,有时候都能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
“……主席说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那举报人胡乱举报人,是在犯错误,回头肯定也别想讨到好。那两位调查同志,肯定也会找他谈话的。”
陈妈妈借用小儿媳那话的时候,说得那个大声、那个愤恨、 那个得意啊。
围着的人一听,都连连道好,也跟着同仇敌忾起来,叫骂着就该让那举报人狠狠栽个跟头。最好啊,反倒是把他给抓起来斗了,让他乱害人!
个别心思长歪的人听了,就赶紧把头给埋下了,一时间,胆小了不少。想来,以后这股爱举报人的歪风,经过今日这一出后,能稍微减一减了。
后来,陈妈妈又骄傲地提起了调查同志说要回去给他们申请颁奖的事。
言语间,那个得意的啊。
看得众人那个羡慕的啊。
“……嗨,我们也不图什么奖不奖的。就是两位同志那么一说,就是对我们家最大的肯定啊。我这心里舒服的啊,就跟大冬天喝了一碗热茶水似的,暖心啊……”
得了吧!
某些熟知陈妈妈性格的妇人,这会儿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什么没图啊。
都没图呢,这会儿颁奖也都没影呢,就能让你得意成这个样子。这要真拿到手了,你不得吹一辈子啊。
行了,行了,知道你们家能耐,你们家牛。
可你们家这么能,这么牛,还不是因为娶了一个好儿媳。
啧,当初这傻儿媳病兮兮地被背进门的时候,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陈妈妈还越说越来劲,越说整个人也越飘了。
“……有些人啊,不了解情况,非得说我给我家小儿娶苇苇这个媳妇,是亏了心。哎,他们哪里知道,为了娶这个儿媳,我可是把附近这十里八村,都给寻遍了啊。现在,瞧瞧,瞧瞧,事实证明,我当初是用了心的啊,是有眼光的啊!”
这可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周围的妇人翻翻白眼,不捧场了。
啧,真是说你胖,你还真给喘上了。
是,你是十里八村的,都给寻遍了,可你那是奔着找好儿媳去的?
你定下这小儿媳的时候,对方可还是个傻子;后来突然不傻了,那只能说你祖上积德了,帮了你一把。
你就见好就收吧。
大家撇撇嘴,悻悻地散了。
因为突然发现,就算是祖上积德,那也说明陈妈妈依旧是可以自夸的。
可没见他们祖上积德,给送个好儿女、好儿媳什么的!
啧,人比人,气死人!
不听了,不听了!
那头蒲苇听着自家婆婆在那睁眼说瞎话地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她也忍不住翻了白眼。
这人,简直是给点阳光就灿烂,还灿烂得太过了。
她自诩脸皮厚,但听着都有些替婆婆臊得慌,亏她还能一本正经过地继续胡编下去。
这也是个能人!
因为这事,她的身边又凑过来一些年轻的媳妇儿、姑娘家的,围着她叽叽喳喳地问。可她关键的时候会说、能说,但寻常的时候,是懒得说的。
那些年轻女子也不见怪,反而觉得她这样酷酷的,更有一种高人的风范,也更爱往她身边凑了。也因为她不怎么说话,太适合当一个聆听者,即后世俗称的“树洞”,所以她们就更欢喜了,更愿意把自己的那点事拿来说给她听。
蒲苇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只当是搜集情报了。
后来陈大河照旧偷偷地放了蛇出来,蛇又被蒲苇的加料营养丸子给吸引着,直冲蒲苇而来。蒲苇没客气,继续干死俩,拎着那两条蛇,慢悠悠地回家去了。
她才不会因为今日来了调查同志,就终止她的旷工大业呢。这样,反倒容易让某些人觉得是不是有猫腻。
然后到了晚上,该吃的吃。
这一次,陈家再也没有任何人表示疑义。好像是因为经过了被调查一事,他们反倒是看开了一些,胆子也大了一些。
大概,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吧。
看蒲苇可以活得那么鲜活、那么无畏,他们跟在她身边,似乎也能沾染到这种精神。
自然,蒲苇在这个家的地位,也是显而易见地提升了。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她碗里的粥,绝对是家里最稠的那个!
这还是两位嫂嫂抢着替她盛的结果!
*
蒲苇以为,事情都调查清楚了,这事肯定就没后续了。
但是没想到,第二天大队长陈贵竟然亲自点将,还是让陈爸爸、陈妈妈和蒲苇三人,连带这队里的其他两人,一起去公社,参加批a斗大会。
这大会呢,基本就是在公社举行的。但公社地方并不大,二层小楼房并一个大院子,估计也就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吧。让公社下头十几、二十几个生产大队的所有队员都参加,那绝对是不现实的,也容易耽误农事的开展。
所以一般开这种批a斗会,基本都是各生产大队挑几个人出来,由大队长和书记带头,去公社那边。这对很多人来说,该是一项美差。因为去参加大会,非但当日的工分照给,还不用干活,只需要坐在那儿一直到大会结束为止。
这要是能被选上,是很让人羡慕的事。但挑在这样的时机,陈铁牛一家三个,一起被选了,明眼人都看出来,这事透着不对劲。
就连蒲苇自己,都很清楚这一点。
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还能怕了不成?!
她去了,然后大会结束后回了家,捡起一个石块,躲回屋里,就生生将那石块给捏成了粉末!
她太生气了!
第35章 物伤其类
蒲苇其实并不是易爆易怒的性格, 加上见多了生死, 很多时候是对外界不太在意的。
所以批a斗会上的一切,她只当是看电影一样, 把自己抽离了, 在一边观看。但是, 有一个批a斗对象, 刺痛到了她的神经。
之前被调查,她都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 面对调查同志, 也就可以侃侃而谈,甚至怼得他们哑口无言。
甚至陈道礁让她以后注意点,她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她的观念其实还没摆正过来, 依旧想着我不偷不抢,凭着劳动力挣钱,不明着做他们嘴里所谓的“违法乱纪”的事, 收入方面就稳点, 跟在高级干部后面跑, 你能把我怎样?
但她错了。
大错特错。
某些人的无耻、愚昧, 简直在刷新她的认知度。
那个被斗的,就是一个特老实的人。
一个打铁的手工艺者, 被请去水城的一家国营米厂,帮忙打铁, 打造一些诸如米斗、烟囱管道、脱壳机零部件等等之类的物件。因为打造那些东西很考验个人手艺, 一般人整不来, 所以米厂那边给的工资特别高,按天结算,四块八一天。
好了,他就被举报了!
大队给他发过去了信,他收到后,不知道是这个时代的人都是怕权势的缘故,还是他考虑到了他在老家的亲人,总之,他乖乖回来了。
一回来,那就被抓住了。然后,开始批a斗。
她见到对方的时候,这已经是他第四次被拎出来批a斗了。
就因为人家手艺高强,挣的工资比别人多,就给拎出来斗。他这还是给国营厂子干活的,是按照国家规定,给开的工资。
就这,都能被抓起来!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这个世界,真是太他妈疯狂了。
不以勤劳致富为荣,反倒以贫穷无能为荣。我穷我有理,我穷我光荣,若能祖上三代都是穷得掉渣的,那似乎走出去都跟胸前别一朵大红花似的。
简直有病!
照她的看法,若是祖上三代都是穷得掉渣的份,那这三代,基本就是窝囊废没跑了,嫁女娶媳的,那都得躲着这家的人走。都是一个村的人,别人三代努力下来,怎么都能冒出头来了,你却三代挣扎,还那废物样,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得意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