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的现状绝非最糟的情况。
已经过去许久了,青行灯却始终没有回来。
鲤鱼精开始掉落鳞片,夜间池底泛出的浅浅闪光需归功于此;没有了酒,酒吞也会醉倒,仿佛尚在梦中;青坊主记不得佛经了,但这些文字他应该早已经烂熟于心才是……
这只是青之川知道的一部分,还有更多的不为人知的情况暗藏着。
青之川能猜出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
妖怪无法成为阴阳师,亦无法与别的妖怪缔结契约,使其成为自己的式神,否则就是离经叛道,是会收到株连的。
而如今,青之川正在人与妖间挣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的式神们,也因为她摇摆不定的变化,遭受到了应有的所谓惩戒。
——你注定连累别人。
潜渊的亡音在脑中盘旋。
——你没有办法抵抗,也没有办法不牵连别人。
不,不可能。她不会束手就擒。
青之川冲出房间。
坐在庭院中的式神闻声看去,稍许有些惊讶。他们也好几日没有见到青之川了,未曾想到她变成了……这番模样。
诡异的寂静弥漫空中。
“鲤鱼精。”青之川出声打破寂静,“茨木,大天狗,酒吞,惠比寿……”
她艰难地念出了每一个式神的名字。当念到最后一个,她几乎快要没有站立的力气了。
“斩断契约。”
她淡淡地吐出这四个字。
仍是死寂,预料之中的哗然场景来得有些晚。
青之川费力地深吸了一口气,她忽然想到自己没有念到玉藻前的名字,又突然记起他已经不是自己的式神了。
“从这一刻起,你们已经不是我的式神了。你们可以选择自由留在此处。”她按住胸口,不让心脏的跳动过分异样,利爪嵌入皮肉之中也浑然不觉,“麻烦你们把绫人送回四十九院家,我已无力继续抚养他了……”
她停顿了一下,转身离开。
“再见……”
她听见了式神们呼唤她的声音,也感觉到了有人拉拽她的袖子,但她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众目睽睽下,她化作一道黑雾,彻底消失在了原处。
质问与呼唤弃之脑后,她需要独自与心中的蛟龙抗争。不能让这场战斗的余波危及任何人。
她走了很久,久到连时间的界限都已经模糊,微白色眼睑胧在双眸上,她所能见到的一切都变得混沌,但也并非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什么都看不清罢了。
但凡日出,眼前便是一片煞白;但凡云重,眼前便是一片胡闹。她所能见到的世界,不过是光影明暗间的刹那变化。
她唯独能清晰感受到的,就只有雨水了。那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水滴,落在她身上,竟成了丝丝尖刺,碰触到身体任何一处便是可怕的疼痛。直入心扉。
脚步沉重,几乎快要陷入泥水中,青之川不敢握紧双拳。哪怕只要动一动手指,她都能听见鳞片相互交错的声音——况且她也早已经没有了握紧拳头的力气。
意识在澄澈与混沌间游走,不知此刻是何者占据了上风。但在视野清晰的那一瞬,她瞥见到了矗立在眼前的神社残骸。
她走到了神明四十九院青之川的神社附近。
青之川有些迷糊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来此处,也不知这是出于偶然还是自己的真实心意。
此刻她也无法辨明了。
澄明的视线再度胧上灰白之色,神社的残骸成了模糊的叠影。
青之川跪在地上,朝神社的方向磕了一个头,却久久未起身。
“救救我吧……神明大人,请救救我……”
恍惚间,透过混沌的视野,青之川眼见身前的废墟霎时间重新筑起,赤红色的神社恢复了往日的光辉。栽种在青石板旁的紫色铃兰与悬于赛金箱上的风铃一同伴随夏风轻摇,她似乎还能听到来自远方的祭歌。
夏风扬起白幡,身着华服的神明立在殿中,她听到了祈求声,慢慢转过身来。然而转瞬间,神明又变成了玉藻前。
两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却让青之川心安。
“你回来了……”
他笑着,俯下身,向她伸出了手。
此刻青之川也不知道站在眼前的究竟是神明,还是玉藻前了。她所想的,仅仅只是握住那只手罢了。
惊雷响起,万物重回黯淡,那风光的神社,复又归于尘土,神明与玉藻前的身影,消失在了风中。
这一切只是她绝望至极产生的幻觉,仅此而已。
没有人来救她。
*
雨水滴在窗框上,溅起水花四散,摆在桌上的书不幸殃及,封皮被打湿了泰半。玉藻前将书放到桌子的角落处,探身阖上窗户,悄然在窗柩中夹了一张符咒。
他盯着符咒看了许久,才默默地转过身,又回到桌旁,恰好站在烛台旁,挡去了泰半光亮。
巫女正忙着手中的活计,本来她也没有多在意玉藻前站在哪个位置,但眼前瞬间暗下了许多,让她忍不住抬头。
这一抬头,她恰好对上了玉藻前幽深的双眸。他逆着烛火的光芒,脸上如同蒙上了一层黑纱朦胧。他分明看着巫女,但目光却似乎不在她的身上——似乎望进了更深之处。
巫女别开目光,讪笑了几声,化解心中的丝丝畏惧。
“大狐狸,你别站在这儿呀,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往旁边挪一下。”
玉藻前不语。
在这般目光洗礼,巫女嘴角的弧度渐渐消散,她再也笑不出来了。她蜷缩在玉藻前的影子中,从未体验过的畏惧感在心中蔓延。她想要问玉藻前为什么这样看着她,又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但她此刻连问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不知等了多久,玉藻前终于开口出声。
“我想要知道,你究竟是谁。”他淡淡道,“可以告诉我吗?”
第89章 斯人已逝
巫女怔坐在原处, 手中的白帕从指间滑落,在火光映衬下,显出黯淡的灰黄色, 也将玉藻前衣袍上绣着的暗纹照亮,煌煌然摇曳,看得让人心惊。巫女抬头,看着玉藻前熟悉的面孔, 却再无熟悉之感。她总觉得这个站立在自己眼前的男人此刻成了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玉藻前神情冷漠,审视般的目光让巫女感到畏惧。她不敢凝视太久, 立刻别开了眼, 可怕的压抑感让她难以呼吸。
从玉藻前的脸上,她看不到丝毫熟悉的温存与爱意。
巫女笑出了声, 但笑声却无半分欣喜, 未有出于未知的恐惧。面对玉藻前,她竟感觉到了久违的恐惧。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喃喃道“你……你在说些什么呢?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她的话都已经说得不通顺了, 而本人却浑然不觉。
“哦?”
玉藻前拖长了声, 不知是在嗤笑她的愚蠢,还是不屑于她苍白的辩驳。
巫女宁愿他什么都不说, 什么都不做,也不希望得到这样的反应。她彻底慌了, 仓促地站起身,但双腿却没有任何气力, 根本无法支撑起身躯的重量。
双膝一软,她直直地跌倒在了地上。 她慌乱地爬向玉藻前,头发散乱,面色青白如恶鬼。她的脸上满是恐惧。
她一把拽住玉藻前的衣袖,五指用力得失了血色。她机械地摇着头,一叠声地否认:“不!不!我真的是你的夫人。难道你忘记了吗,大狐狸?”
玉藻前表情未变,隐于袖中的手倏地攥紧。他冷笑了一声,扬手推开巫女,丝毫不在意这样粗暴的动作是否会弄疼她。
“她早已经死了。”他说。
他这才发现,现在自己已经可以很坦然地说出这话了。原本伴随着这话一同出现的惹人生厌的心绞痛,此刻也钝化成了不疼不痒的空洞感。
他深吸了一口气,任由满心哀戚填满内心的空乏。
卧倒在冰冷潮湿的的地面,巫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撑起身子,想要重新站起,面对面看着玉藻前的双眼同他说话,但她此刻却连做出这种简单动作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抬起头看向玉藻前,他居高临下的凝视让她畏惧。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真的听不懂……”
她哭号着,涕零泗流,可惜眼泪并不能唤醒玉藻前的仁慈。
玉藻前俯下身子,贴近她的眼前,以情人间的耳语般微弱的声音,一字一顿道:“遭受神罚而亡,肉体与魂魄都会彻底消亡,相当于抹去了在世间的全部存在。所以,莫要说留下魂魄了,就连重入轮回,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没有忘记一目连的话。
“我……”
“别说是什么奇迹或是神恩!”玉藻前提高了声,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从不相信奇迹,况且就算是自大的神明也无法挽回自己的过失。”
巫女被这一声吼吓得呆愣在原处不知所措,再也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了,唯有颤抖难以停息。空气变得稀薄,细长的烛火几乎快要烧尽,巫女总觉得相当难受,仿佛手脚都被禁锢了起来,无法动弹,只留下一颗头颅苟延残喘。
她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但她隐约能感觉到周围存在着什么东西,正在不遗余力地压制她作为亡魂的存在。
她慌乱地四下望着,却听到了玉藻前的冷笑声。
“不必费心找了。就算你找到了符咒,也没有用。它会抽去你的所有力气,只要没有人撕碎符咒,你将永远被禁锢于此,亲眼见证此世的一切走向终焉。”他站了起来,饶有耐心道,“告诉我,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又是什么人勒令你变成她的样子来到我身边?如果你回答得足够详尽,我或许会放你重回地府。
“你知道的,我不想动粗。我不想伤害带着这张面孔家伙。”
从他身上溢出的恐怖威压渗透入巫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比地狱的暗夜更令人生畏。她费劲地挪动到墙角,缩成小小的一团。如此简单的动作已经用尽了她的全部气力。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哭着摇头,几乎是歇斯里地咆哮,“我真的……等一下,我好像……想起来了一些事情。”
她抬起头,啜泣停滞了一瞬,迷茫的双眼中亮起一线光辉。满脸哀戚不再,她似乎有些惊喜。
“我记起来了!”她急急道,“这些不是我的记忆,也不是生前的我历经过的事情。我是失去了丈夫孩子的亡魂凝聚而成的怨灵,没有记忆,也没有容貌,在三途川边徘徊。有人将我带离了地府,给予我虚假的记忆,赋予我复刻的容貌。我正是因为脑海中的记忆,才前来找你的!”
玉藻前仍是波澜不惊。他曾料想过不止一种可能性,各种荒谬的猜测都在他脑中成型过,此刻听到事实,倒是不再惊讶了。他冷静到了极点,继续追问道:“带你离开的那人是谁?”
她深思了一会儿,无奈地摇头。
“记不清了,总之是个妖怪。”他在微微蹙起眉头,有些不确定道,“好像……是一条龙……”
玉藻前的瞳孔瞬间收缩,细如针尖。他俯下身,抓起她的衣领质问道:“蛟龙?”
他的声音尖锐得可怕。怨灵吓得脸色泛白,一股脑地点头。
蛟龙。又是蛟龙。
玉藻前总觉得,围绕在他身边的事情,十有八九都同蛟龙相干,而这些细碎零散的事情都相当混乱,他隐约间能感觉到有所联系,可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来了。
总之,还是先回去再说罢。他起码要把这消息带回给青之川,似乎还要祈求她的谅解。
他其实也知道,自己那日的离别太过狠心且干脆。他记得青之川那时的表情——心碎、绝望、难以置信,但又怯于问出口。她的表情整日整日地在玉藻前心间回荡,久久不能忘却。
他多少也知道,自己那天的反应有些过火,刺伤了青之川脆弱的心情。现下诸事落定,是时候回去弥补过错了。
况且,他还要把凤凰羽毛亲手还给她。
总不能让她的嫁衣失去一抹分外鲜艳瞩目的赤色。
想到青之川,玉藻前的表情不自觉地舒缓了些,不再紧绷得如同罗刹般骇人。他没有多说什么,只留下一句“会有鬼使带你回到地府”,便转身离开,并未抽走夹在窗柩间缝隙里的符咒。
他离开青之川时什么都没有带走,现下要回去了,亦是两手空空——除了青之川送来的那一袋子东西外,别无他物。
“大……不,玉藻前。”怨灵忽然出声唤他,“你想去找那个女孩吗?”
玉藻前没有停下脚步。
“嗯。”
他点了点头,不自觉地垂下双眸,掩去眼中点点柔光,微微勾起的嘴角似乎是在笑着。
“我答应过她了。”
第90章 逆转不可
推开大门, 扑面而来的肃穆气氛让玉藻前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门了。他后退了三大步,仔细盯着门口看了好一会儿。
边角掉漆的红木大门,略有些生锈的铜制门环, 还有那悬在门框上的金色铃铛,所有一切都如同玉藻前记忆中的模样。
没错,这里是青之川的家。
玉藻前稍微放心了些。至少他可以肯定,自己没有走到别人的府上。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他听不见熟悉的欢闹声, 死一般的寂静回荡在这座大宅的每一个角落,几乎要将其完全填满。
玉藻前犹豫了一瞬, 迈步入内。
门口的落叶积了厚厚一层, 雨早已经停了,落叶却依旧带着潮湿的气息。他只离开了几天而已, 庭院里的树竟都已落尽了叶子, 干枯的枝干兀自探向天空,似乎已竭尽了所有气力,总有种莫名的肃杀感。
玉藻前忽然想起,自己来到此处时, 大抵是夏末时分, 热潮已褪去了泰半,并非是现在这般贫乏的色彩。
踏足在木廊上, 脚步声回荡了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