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白衣,是与大树一至的颜色,与花色相背。
他黑色的眼微挑,嘴角一抹轻笑:“本少爷可不喜欢吃人。”
他的身形与人类差不多,站着怪物面前如矮小的蝼蚁,书丹看不出他有任何危险。
但人不可貌相。
“你是谁?是地府的鬼怪吗?”书丹问。
那人哈哈大笑,笑得几乎捂住了肚子,仿佛这句话好笑得要命。
他喘着气笑了大半天才平了调,他双目灰如忘川之水,光芒映照不进,上挑的眼尾一抹轻红,唇色微深,裂开嘴微笑,如一只危险的妖魔——
“本少爷是妖,在地府睡了一万年,方才醒来。”
“妖?”书丹没见过妖,这些日子只见过鬼怪,便问他:“是什么妖?在冥界做什么?”
那妖笑容妖冶:“做以物易物之事。金银财宝、权势美色,情爱寿命、虚妄梦境,世间万物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只有你出得起价,我做的是等价交换的买卖,一只做买卖的妖。”
“什么都可以吗?”书丹指了指怪物,“可以让他说话吗?”
“不行,他不可以。”
书丹呵呵道:“你不是说什么都可以吗?你骗人。”
那妖灰色的眼微眯,看起来妖异而危险:“一个灵魂,我只做一次买卖,他已经交换过东西了。”
书丹示意怪物将她放下,怪物依旧防备,他犹豫着想带书丹走开,但书丹想和那妖说话,怪物不想违了她的意,便只得将人放下,只将她捧在手心,自己也坐在地上。
给书丹最舒服的位置。
“他交换过什么?”
那妖双目如那孟婆一致,如能看透人的魂魄,他直直盯住书丹的眼睛,目光凌厉如刀刃,口中却是调侃的腔调:“这是客人的秘密。”
书丹若有所思,打量了他片刻,再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妖邪气笑笑:“吾名晋江。”
书丹说:“我叫书丹。”
“我知道。”
“你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晋江笑道。
书丹手指拨弄着曼珠沙华,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聊天,毕竟来冥界这么久了,少有见到能说得上话的,离渊是个闷人,孟婆十分高冷,怪物又不会说话,除了晋江还真没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恰好他又十分健谈。
“那你知道冥王为什么没有心吗?”
晋江想了想:“此届冥王可是离渊?”
书丹点头。
“他呀。”晋江笑了起来,但不回答书丹的话。
“他的心在哪里?”
晋江眯着眼瞧了她半响,瞧着瞧着又莫名其妙的笑出了声,他声音轻而哑:“你可以找到,又何必问我?你不是正为此而来么?”
书丹猛地一怔,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被什么魇住了似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断断续续的要串联起来,但又始终串联不起。
良久后,她喃喃出声:“冥王也在你这里,交换过东西吧。”
“是,他交换过。”
用他的心。
……
书丹回到冥王府,她一边啃馒头一边思索着用什么法子可以吃点好吃的,她指尖敲在上好的细雕梨花桌上,伸手想再拿一个馒头,突然就惊了一下。
冥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面前。
他浑身依旧冷得如冰,现在更冷,冰蓝色的桃花眼像是要将人冻僵似的,沉默不语,如一具完美的人偶。
制冷的那种。
“你身上有陌生的气味。”他说。
语调不起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去更远的地方玩耍了。”书丹又啃了一口馒头,真不好吃,但是得填饱肚子。
“不准去。”
书丹呵呵笑道:“为什么不呀?冥王大人,便是只猫儿狗儿也得出去溜溜吧?”
虽说是祭品,但祭品也是有尊严的,要么吃要么放养,我已经在冥界了,可不怕死,晋江说过,冥王也得公正办事,如果死了变成了鬼,你也得秉公让我去投胎,我可没犯什么事。
“你是怪我没有陪你。”冥王突然说了句这样的话,但语气依旧是冷冷的,他用了陈述句。
“我可不敢。”书丹心说你有什么好玩的?跟块冰似的,闷闷的又不说话,又不能将我捧在高处与鬼灯玩耍,除了长得好看,还不如那只可爱的怪物。
“我往后陪你。”他说。
“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这仿佛是他某种让步,字句话语是让步,但是语调依旧无所起伏,但听起来莫名地有种在哄人的味道。
“我见你总是站在门口,远远的望着外头,你不喜欢我的冥王府?”
他已经用过好几次“我”了,书丹记忆里,他与她说话,很少用“孤”,也很少起着派头装腔作势,不过他更少的是与她说话。
这是第一次与她说这么多话。
没有什么原因,只不过门口暖暖的而已,这里太冷了,你也是。
离渊朝书丹走近了一步,他身体高大而修长,一身玄色帝袍再配上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总是有种肃杀的压迫感,脸是完美无瑕,好看到不可接近。
每每挨近,书丹总觉得不能呼吸。
书丹的背脊微微的靠在背椅上,这是下意识的想后退的举动,但蝴蝶骨贴着冰冷的木椅,又恰到好处的给了她安全感。
“可是哪里不好?可是屋子里的东西不够?想要什么,与我说。”
这样的话语若是其他任何一个人说出来,必然是如宠溺爱人的情话,但从离渊口中吐出却似冷冰冰硬邦邦的一句朗读,不带烟火与七情六欲,又带有一种高高在上恩赐一般的意味。
这才是正常理解吧,毕竟是对待祭品。
“但是不可以与冥府里任何有灵魂的东西接触,除了我。”这次是十分冷硬的警告,不容拒绝。
“是因为我是祭品吗?”
“对,你是祭品,我生辰的祭品。”
书丹冷冷地笑了起来,她甚至猛然站起,大步走过去拍了拍封住冥王府门口的空气门。
那门被重重的拍了几下,却如同暖暖的棉花,丝毫不起波澜,像是少女气力过小,软绵绵的抚摸似的。
“那可真是荣幸啊,身为大人的祭品,敢问尊贵的冥王大人,我是第几届祭品?”
离渊走了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这个举动如同是年轻的公子牵住心爱的姑娘的手。
但离渊做这样的举动,却让人觉得他只是在办一件事。
“你的手不能用这么的的力气,会受伤,我治不好。”
的确只是办一件事,他在检查书丹纤白的手心有没有因为拍打空气门而发红,有没有疼。
书丹深深的吸了口氧气,比空气门更可恶的是这位冥王大人,他才是比棉花更棉花的存在,积攒的怒气无法发.泄。
离渊低头的模样清贵出尘,他垂着眼仔细的检查书丹的手心,长长的睫毛将下眼睑盖出阴影,遮盖了冰冷的浅蓝色眼眸,给人一种格外温柔的错觉。
“没有几届祭品,你是唯一的,我最美丽的礼物,独一无二。”
他的睫毛动了动,外头有暖白色的鬼灯摇摇晃晃路过,微暖的光映照在他脸色,如玉一般的冷白脸色被光照得仿佛微微柔软下来,呈现出温柔的眷念。
“只属于我。”
第52章 冥王的新娘(5)
近些日子冥王大人身边来了名小侍从, 那侍从一身浅蓝素衣, 面容以符遮掩,浑身总是有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没有鬼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没有鬼知道她是什么, 她终日待在冥王身侧, 什么正事也不干,还喜欢啃冥王的供品, 想去哪儿冥王都带她去, 像个需要冥王照顾的小鬼,有鬼吏甚至怀疑此鬼乃是冥王所生。
毕竟冥王大人万年来皆是一张冰山脸,从未见过他对什么事什么人上过心,那双冷若冰霜的桃花眼世间万物皆是映照不进, 曾有仙口言离渊乃是天上地下最无情的神。
他的无情并非刻意, 而是一种天生的冷漠, 这样的冷漠与无情甚至可比拟天道法则, 按照最标准的规则执行所有的动作,与预定分毫不差,如一具最精密的冰冷机器。
便是那位无所不在的佛也不能如此,须弥山里天龙八部, 此八种非人怪物相传是佛的缺陷所化,乃是无上的佛将所有的缺陷剥离本身,才生出至真的善与慈悲。
十八层地狱里有地藏王菩萨曾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但是恶与善往往相对, 菩萨也看不透世间的黑白,也被心魔所阻,神佛鬼怪皆有心魔。
离渊不属于任何一种。
有人说他是下一任天道。
也有人传言他的心被人挖出,从此无欲无求,无情无业。
但即便是神明没有心都不能长存,他若是没有心,怎么当了万年冥王?
大约他生来便是心无杂念罢。
可这位心无杂念的冥王如今身边跟了一个人,虽然冥王大人依旧是那张万年冰山脸,可那些个恪尽职守的鬼吏们总觉得大人身上的气质仿佛没那么冷了。
那位侍从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要以符遮面?
在地狱里都要贴符的鬼怪,那可是力量强大到不可遏制的大恶鬼!
而且还要冥王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可若是恶鬼,凭冥王的秉性,必然碰见一只杀一只,绝无封印贴符的可能,而且冥王对待那只以符贴面的小鬼,时常是“宠溺”之态。
这宠溺并非能从他神情可见,但她要什么就给什么,这样的行为就是宠溺与纵容。
若非爱人或是至亲骨血,必然不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更何况他还是那位无情无欲的冥王。
只是有一点,冥王不喜欢她与其他鬼怪说话。
那侍从乐意与人交谈,但每每交谈,冥王就在她身后冷冷盯着,像是护住私有物一般不容人染指分毫,冰蓝色的桃花眼冷得渗人。
也有鬼怪口言,此乃冥王祭品,那日阴年阴月阴日,有大红棺木往忘川阳河飘流而下,冥王生辰接礼,凡人以此为供。
但忘川乃是孟婆管辖,地府无人敢惹此鬼女,此言便无人求证了。
地府有新来的大胆判官,名为妖千,此判官上任不久,不懂冥王秉性。妖千曾在东岳大帝身边任职,因地府官职调动,刚好缺个判官,东岳大帝身边人手充足,便调妖千过来任判官。
妖千此时上任不过三日,他见冥王事事照顾那位小侍从,便胆大问道:“大人,此人可是大人爱人?”
周围鬼吏皆倒吸了口寒气,这等话实在太过突兀太过尊卑不分,事关冥王隐私,如此好奇打听,实乃不敬!
因东岳大帝性格随和,妖千在他身边任职了近千年,也养成这随意的性格,又不了解冥王是个甚人,便口快问了出来。
冥王对那名侍从,实在太过迁就了,看相处不似骨血,只有爱人这解释。
而妖千年纪也不大,又是个神五代,从来有长辈给他撑腰,有什么说什么,又是个好奇性子,如此便问了出来。
离渊眼睑动了一分,眉头微微皱起,却并不像恼怒,反而陷入了沉思。
妖千不过随便问问,答不答是离渊的事,他见冥王大人良久沉默,不像要答,以为冥王不喜,正要告退,突然就听见冥王出声了。
“世间相爱之人,孤见过无数,每日皆有阴魂或哭或嗔,或疯癫或痴狂,皆是为世间一个‘情’字。生死相随者无数,阴阳永隔者,今生来世成仇者也是许多。今生今世痴怨癫狂,来世前尘尽忘,此不过万物生灵自然之理罢了,孤见得太多,孤与他们无一丝相同。”
鬼吏皆是惊了一跳,他们也从未见过冥王说这么多话,即使是判案断事,冥王从来是惜字如金,威严凛然,如今新来的判官还是问他私事,他却答了如此之多。
妖千没想那么多,以为冥王也是个好说话的,听了他答话,妖千便笑道:“大人,我听您唤那侍从唤作书丹,唤个名儿语调与寻常他人有别,仿佛十分亲昵,又事事迁就她,要什么给什么,什么好东西都往她手里送。人间若是有男子心悦美貌姑娘,也是这般,或是对待心爱的妻子皆是如此,我父母便是这般相处,如此,妖千才这般问大人。”
“大人可是每每见到她,心中尽是喜爱,仿佛什么好都给不够,想与她长相守?”
“长……相守……”离渊下意识的将手按住自己的左胸心口的位置,他脸色又白了一分,他手指微颤,“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
妖千愣了一下,见冥王脸色有异,以为自己问错了,惹了人不高兴,他尴尬笑道:“是下官猜错了,下官也是个没伴的,如此猜测不过是按照所见所闻,望大人莫要见怪。”
“若不是相爱之人,大约是别的吧。”
“不!”离渊眼眸突然睁大,他指尖掐在手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翻滚,但那记忆如同上了锁一般,白茫茫一片,努力的想要想起什么,却如针刺一般的疼。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你没有猜错,可是没有猜错什么呢?
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情绪也没有,与人间情爱无一丝相同,更与那些或深情或痴狂的阴灵相左。
妖千被他这个样子吓到了,虚空中有狂乱的罡气飞舞,离渊仍然毫无察觉的喃喃自语,鬼吏们被强大的神明身上所散发出的威压压得瑟瑟发抖,皮骨仿佛要被碾碎一般!甚至有道行低的小鬼已经七孔流血!
“大人!”连妖千被狂风与威压压得直不起腰,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忌讳,竟是惹得冥王大人狂躁至此,衙里的物件已经东倒西歪粉碎无数,小鬼们在这么下去得死一大片!
“大人息怒!”妖千扯着嗓子喊,那冥王仿佛听不见一般,整个地府已然有混乱之势!
甚至那些排队的阴灵也受到了影响,一个个惊呼躲进角落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