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袖着手呵呵笑,“忠心就是好的。”
可不是,忠心才是最要紧的。翠眉见石榴捧着红漆盘端着一个青瓷壶回来了,面上露出笑容,待王承恩亲验了毒,翠眉笑着对石榴道:“你送进去吧。”
她去送?石榴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看着翠眉不容拒绝的眼神,她还是捧着盘,迈进门里去了。
屋子里仿佛是另外一片天地,橙色的灯光从内室的屏风后透出来,石榴绕过了屏风才听见王爷和徐夫人低声絮语,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只听见了王爷一声轻笑。
她不敢乱看,靠着眼角的余光走到罗汉榻前,把青瓷壶和一对青瓷杯往榻上的矮几上一放,屈膝行了个礼,默然无声退了出去。
翠眉看她居然这么快就出来了,显见是个闷葫芦,都不会在主子跟前讨个好的。真是给她搭了梯子都不会用。
屋子里,阿福认真编着五彩缕上的彩色小蝙蝠,到了最后几步了,她全神贯注在指尖上,完全没有留意到石榴进来过。
燕王执起青瓷的长颈壶,此壶入手清凉,青润如玉的壶身上凝着细细的水珠子,显见不是热茶。他提起壶往杯子里倒,深红色的液体就带着微酸的香气落在了杯子里。原来是酸梅汤,燕王一点也不觉得刚到五月初就喝酸梅汤有什么奇怪的,毕竟昨日阿福就张罗着吃粽子了。
他给阿福也倒了一杯,自己端着杯子慢慢地喝着微酸清凉的酸梅汤,陈皮放得有点重了,微微的苦。
阿福好不容易编好了五彩缕上最后一只小蝙蝠,打了结提起来欣赏了一番,觉得十分完美了,才是拿到燕王的跟前,“王爷,可容妾为您锁命?”
锁命,即锁住长命百岁的意思。民间有端午系五彩缕,可以避兵鬼,不生瘟疫,不惧五毒,叫人长命百岁的说法。阿福编的五彩缕更是精致,上面依次编了蟾蜍、蜈蚣、蝎子、蛇和蝙蝠五毒,端午戴之可以辟邪。
燕王垂眸看她,见她目光殷殷,恐怕自己不答应她能掉下眼泪了,便伸出了左手。
阿福顿时笑颜如花,生怕燕王反悔似的把一串色彩鲜艳的五彩缕戴在了燕王的手腕上。
“王爷一定能平安和顺,长命百岁,”阿福系好五彩缕还舍不得放手,拉着燕王的手祝愿道。等她也给自己编一个一模一样的,就可以同他一起白头偕老啦。
长命百岁四个字触动了燕王,他紧紧握住阿福的手,把她带到自己怀里,“我们一起。”或享尽人间繁华长命百岁,或身败名裂落魄死去,总不会如梦中庸庸碌碌,死也糊涂。
阿福靠在燕王怀中,只觉得此生圆满,纵然日后人心生变,想起此时,她也不会有怨了。
次日,阿福很早就醒了来。扭头一看,不出意外燕王又是已经起床了。她掏出怀表看了看,明明刚到卯正,还是很早呢。
看来她是不能起得比朱公子还要早了,阿福不再纠结,拥着被子坐起来,还不等她喊人,床上的帐子就被人揭开了,露出燕王高大的身影来。
“王爷!”阿福一喜,她还以为他已经走了。
燕王顺着光,看得清楚,阿福身上的素纱睡衣松散开来了,滑落在肩膀,露出了她布满红痕的脖颈和锁骨,那红色的痕迹斑斑点点,像是落了片片玫红的蔷薇花瓣。
咳,燕王很正人君子地移开目光,想到了昨晚的情状,老练如他,也不免脸热。
明明本来就是很纯洁很单纯地抱在一起表明心迹,怎么最后就失了控制呢?
大概起因是阿福搂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慢颂了一首诗“浴后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她眼睛湿漉漉,仿佛蕴着一汪春水,“王爷觉得这诗可好?”原诗出自《子夜吴歌》,阿福就改动了两个字,变宿昔不梳头,为浴后。
她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没有梳起来,青丝如墨,带着兰汤的香气垂落在她的肩上,又蜿蜒落到他的身上,缠绵香艳,可以说是非常的婉转可怜了。
清心寡欲了许久的燕王一个没有把持住,忍不住破了戒,然后又做得过火了些,虽没有做到最后,却是又一次突破了他的理智底线了。
睡都睡了,为什么不敢看她呀?阿福故意往燕王跟前凑了凑,娇滴滴地,“我还以为王爷走了。”
昨晚她终于被朱公子剥了衣裳吃掉了,可开心了。阿福红着脸扯住了燕王的衣角,刚才醒来不见他,她心里就空空落落的,直到见了他,才觉得空掉的那一块心被填上了。
“回来陪你用早膳,”燕王怜爱地摸摸阿福柔软的发丝。本来是走了的,可想起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定然以为他们行过了敦伦之事了,结果缠绵以后醒来他不在,小姑娘该难过了。果然,见到阿福的神情,他就知道小姑娘真的误会了。
朱公子真的是太好了。阿福忍不住笑得傻乎乎的,被燕王牵着下了床,换上了燕王给她选的银红琵琶扣衣裳。
精致的琵琶扣严严实实扣到了她的喉咙下头,勉强把痕迹都遮住了,只是有一枚落在颈侧的吻痕很靠上,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露了一截出来。
稍后的早膳,燕王殿下时不时看一眼那鲜艳的吻痕,不知不觉就多吃了两碗粥,一个荞麦小馒头和一个素馅饼。惊得王承恩以为今天的太医打西边出来了,要知道王爷的早膳饭量已经好几年没有变动过了。
另一个当事人阿福看见燕王特别喜欢喝粥的样子,则是以为今天的粥格外好喝,她本来是吃小荠菜馄饨的,吃了一半就舀了半碗粥来尝,分明就是普通的黑豆粥嘛,还不放糖!
刚用完早膳,书房的太监就有事过来寻燕王。
阿福依依不舍地送着燕王到了院门下。
“今日不用上课,好好休息,”燕王抬手在阿福脖子上的吻痕摸了一下,这小东西看久了很有几分可爱,特别衬她,不若以后都留几个。
为什么突然摸她脖子,阿福怕痒地缩缩脖子,脸色有些红,光天化日的,怎么好这么亲昵,她一面怕羞,一面却又十分诚实,拉了拉燕王的衣袖,“好嘛,我在家里等王爷。”
“乖,”燕王很自然地摸了摸阿福的头,语气轻柔极了。
王承恩不由觑了黏黏乎乎的两人一眼,这才多远呢,一个前院一个后院,就跟十八相送似的了,万一王爷要出远门,这该怎么送?
等燕王一走,阿福疑惑地自己摸了摸脖子,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呀?
由于燕王出于男人的私心没有提醒阿福吻痕的事。翠眉为阿福梳头的时候也发现了,更不好意思指出来,于是阿福送走燕王以后,就带着半枚吻痕见了随后来拜访的赵夫人。
“我冒昧前来,是想请徐妹妹帮个忙的,”赵夫人在同阿福互相见礼的时候看见阿福脖子上的半枚红痕,目光微暗。
“不知道我有什么可以帮得到赵姐姐的?”阿福请赵夫人一同在榻上坐下了。她很谨慎,不敢轻易就答应了。
“便是三日后先王妃的忌日,”赵夫人神色温和,“我从未操持过这样的大事,恐怕不能办好,所以想请妹妹与我一同主持。”
先王妃的忌日,她这个新来的更不敢掺和呀。阿福连连摇头,“我不行的,姐姐还是请陈嬷嬷帮忙吧。”
“我出身乡野,又是刚进府,王府的规矩都还没有学完,实在不能帮上姐姐什么忙。”阿福推拒得很彻底。
赵夫人目光温和地看着阿福,“既如此,我也不强求了,妹妹届时只需留意来祭拜的钱家人。”赵夫人忍不住提醒了阿福,“成国公夫人一般不会为难人,只有钱家三小姐,略有些骄纵。”
“多谢姐姐提醒,”阿福承了赵夫人的好意。钱三小姐这个人阿福已经从翠眉那里听说了,是先王妃的胞妹,很有可能的燕王继妃人选。
阿福心里有些酸,燕王正妻的位置不可能永远空着,总要有个高门大户的小姐嫁进来的。但她私心里不愿意钱家的小姐嫁进来,毕竟是姐妹,钱小姐与先王妃总有几分相像的地方,万一朱公子看着妹妹想姐姐,把对先王妃的思念移到了钱小姐身上,她去哪里哭去?
赵夫人见阿福神色微暗,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第47章
端午的前一日就是先王妃的忌日和慧姐儿的生辰。
燕王为了表示对先王妃的思念, 昨晚是独宿在书房的。阿福没了陪伴,很是不习惯地辗转了半夜,第二天醒来不免有些憔悴。不用特意敷粉涂白了脸, 就有哀思在脸上了。
徐夫人昨晚为什么没有睡好翠眉心知肚明, 她不好说什么, 只在徐夫人用早膳的时候劝她多吃些耐饿的馒头少喝水,“按惯例,先王妃的法事都要做足一早上的, 到时候跪着给先王妃念经不能走动, 夫人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行。”
意思就是只能老老实实给先王妃念经到结束, 是不能中途更衣的。阿福点点头, “那我吃一个素包子垫垫就行了, 我不怕饿。”论耐饿, 她们瘦马才是最厉害的,为了保持瘦如杨柳的身段,大家从来都不敢多吃。
这样也行。翠眉就给阿福夹了一个全素的香菇青菜包子, 然而包子太小巧玲珑, 只有小酒杯大小, 翠眉看着徐夫人娇小的身段于心不忍, 多给她夹了一个放进碗里。
因为是先王妃的忌日, 全府上下都要吃素, 阿福认认真真咬了一口香气扑鼻的包子, 觉得有点酸。一定是包子馊了, 绝不是她拈酸。阿福鼓鼓脸颊, 一口作气,把两个泛着酸的素包子吃完了。
临出门,翠眉又经验丰富地往阿福膝上绑了两个塞满了棉花的软垫,绑在膝盖之下,既不会影响走动,裙子一放下来,也不会叫人看出端倪。
翠眉真是太周全了,阿福目光闪闪地看着翠眉,“翠眉你真厉害,这种东西你是怎么想到的,太有用了。”小时候被罚跪,要是有这个,就不会那么难熬了。
“也不是奴婢想的,”翠眉细心为她调整绑带,确保不会掉落,一面说道:“其实是宫里太监宫女们私下传的。”宫中规矩大,一不小心就会被主子责罚,罚跪就是最常见的,尤其是在那些不受宠的妃子跟前伺候的人,就更需要这种东西了。
那宫里可真可怕。阿福立刻就想到了关键,不由抖了抖。
荣华园自从先王妃过世就封禁了起来,只在每年的忌日开启。
荣华园是位于燕王府中轴线上的正院,是燕王居所延禧殿的后殿,两处只隔了一个花园。先王妃去世后,燕王就搬出了前殿延禧殿,想来是不愿意睹物思人吧。阿福望一眼荣华园前头气势巍峨的宫殿,太阳正从东方升起,高大的宫殿便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阿福心里头忽然有些压抑,觉得先王妃就像是这一大片的阴影,笼罩在她心上。
不对,不对,她这样想是不是太狭隘了?阿福咬了咬唇,有些伤心,自己是不是变坏了,竟然如此嫉妒先王妃。
她跟着引路的侍女往园中走,走过了种了两排大香樟树的青砖大路,过穿堂,便听到有木鱼声与诵经声隐隐传来,听得几句,便令人心静神宁。
阿福豁然开朗,先王妃在燕王心里,她不需要想着去侵占属于先王妃的部分,她只要把自己往朱公子心上装就好了。
“徐夫人,”随后而来的孙侍妾其实远远就看见徐夫人在前面走了,她不想与徐夫人碰上,故意放慢了脚步,哪想到徐夫人突然站住不走了,孙侍妾只得无奈上前问好。
“孙姐姐,”阿福这才惊觉自己居然听着诵经声发起呆来了,忙与孙侍妾回礼。
徐夫人怎么这么客气?孙侍妾简直受宠若惊,低下头等徐夫人先行。
“正巧遇上了,我们就一同进去吧?”阿福出言相邀道。她记得孙侍妾很是低调安静,看她诚惶诚恐的样子,还有些纳闷,自己很吓人么?
“是,”孙侍妾没想到徐夫人这么温柔和气,上回骊音阁徐夫人走得早,她还没看出来徐夫人的脾气,只以为盛宠在身的徐夫人必定是如白侧妃一般眼高于顶的,哪知道她小小年纪就这般沉得住气,在她这种不受宠的人面前也并不骄纵。
多几个人一起走挺好的。阿福看见挂在四处的经幡和白色幔帐,总觉得阴气森森的,就算有大和尚们在念经,也还是叫人觉得阴凉。她走着走着就挨到了孙侍妾旁边,毕竟两人并肩走,远比她一个人走在翠眉和领路的侍女中间安心。
徐夫人对她太热情了,孙侍妾心跳加快,难道徐夫人是想拉拢她,对付赵夫人?是了,赵夫人主持了先王妃忌日,徐夫人有想法也是正常的。
孙侍妾一路胡思乱想,跟着阿福进了诵经的大厅,就见到一身素白的赵夫人面色沉静地过来了。她心里一颤,赵夫人会不会误会她与徐夫人是一伙的?
“徐妹妹和孙妹妹来了,”赵夫人露出个清浅的笑意,她穿得很庄重,头上不戴珠饰,只戴了几枚固定发髻的小银簪,脸上脂粉不施,完全是服孝的模样。
果然赵夫人留意到她了,孙侍妾嘴里微苦,对赵夫人行礼。
“姐姐辛苦,”阿福同赵夫人见礼完毕,言语诚恳地道。她看到赵夫人眼下明显的青黑,对于自己拒绝赵夫人帮忙的请求生出两分愧疚,不过她即使答应了也是个拖后腿的,阿福这样想就开朗了。
“先王妃待我不薄,”赵夫人淡笑,“我也只能为她做这些了。”她说着带着阿福和孙侍妾到了她们的位置,“卯正开始为先王妃诵经,妹妹先等一等。”
地上摆着一个个杏黄的蒲团,赵夫人指给阿福的蒲团位置在第三排,离念经的主持大师很近了。她点点头,“姐姐自去忙,不用顾忌我。”
赵夫人就拍拍阿福的手,继续去张罗了。
第一排的一个蒲团肯定是慧姐儿的了,第二排放了三个,应当是钱家的女眷,第三排两个蒲团大概就是她和赵夫人的,孙侍妾则在后一排。阿福站着无事,把各人位置猜了一遍。
很快燕王府的内眷们都来齐了,大家都身着素衣,面容哀戚,有个别居然是红着眼眶来的。
阿福暗暗捏捏藏在袖子里的东西,看来大家都做好了功课。
卯正将近钱家女眷才是姗姗来迟。阿福站在赵夫人身后悄悄打量,就见成国公夫人是个温和的中年妇人,脸如满月,皮肤白皙,最难得的是她一双眼睛依然顾盼生辉很是动人。站在成国公夫人右边的看打扮应当是成国公世子夫人,容貌虽不十分出色,气质却温润和婉,观之可亲。
最后那个站在成国公夫人左侧的少女就是燕王妃的有力人选钱三小姐了。阿福忍不住多看了钱三小姐几眼,她穿着月白褙子银挑线裙子,头上戴着素银嵌蓝宝石的一套头面,薄施脂粉,楚楚动人。不过她一双与成国公夫人极为相似的眼睛却不如成国公夫人的眼睛波光潋滟,略逊色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