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网上的分析带得有了疑惑,问邵远,这从前到后真的会是月月父母谋划的一场谋财大戏吗?
邵远摇摇头。
“我不这么认为。都是巧合吧。他们再怎么心术不正,对月月生病的伤心不像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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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对于砺行和秦经理、涂晓蓉、谷妙语的调查结果出来了。
去听结果的时候,谷妙语遇到了涂晓蓉。
涂晓蓉很憔悴,但她居然对谷妙语说了谢谢。
谷妙语不明所以。
涂晓蓉说:“是你或者你的朋友做的吧?后来那篇长文。谢谢你们把舆论风向转变了,我今天才能出门,不然门口还得被花圈和垃圾堵死。”
谷妙语想无所谓地笑一下,却发现自己居然笑不出来。她想说你别谢得太早,假如你真的和监理沆瀣一气偷换了材料,后面你不是门口堆花圈和垃圾的问题,你可能得换个地方去尝尝窝头了。
但当结果宣布出来时,谷妙语有一点点吃惊。
房屋的装修材料,没有任何问题。
所有材料都是按照材料清单上的型号使用的,完全符合国家规定的环保标准。
听到这个结果,谷妙语有一点点惊,但更多的是长出口气。
涂晓蓉,居然没有换材料。
她转头看向涂晓蓉。
涂晓蓉自嘲地一笑:“想问我,为什么没换材料吗?呵呵,因为月月可爱啊。”
谷妙语回想着之前每次月月妈妈带着月月来公司时,涂晓蓉都经常笑眯眯地逗月月,一副很喜欢小孩子的样子。
原来她是真的喜欢。
“那你之前怎么不说清楚,你没换材料?”谷妙语问。
涂晓蓉又是一声自嘲的冷笑:“我说了啊,可是有人信吗?没有人信的。我已经被你们在心里判了刑,公司里有你衬托着,那我就是偷换了材料的人,不是吗?”
谷妙语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涂晓蓉要拖着她一起下水。
涂晓蓉这次真的没换材料,可是没有人信她,因为她平时和她谷妙语相比,真的是猫腻做尽。所以这回出了事,她涂晓蓉不可能是干净的,问题一定出在她那里。
涂晓蓉为这种成为惯性的评判,感到气愤,也感到委屈,于是干脆拖着那个把自己对照成坏人的人一起下水以泄愤。
谷妙语回想那天她们一起抱着纸箱离开砺行时,涂晓蓉说的话。
——你以为只有你谷妙语想做清高的好人?我涂晓蓉也想。可是大环境这样,我能怎么办呢?
这句话重重敲在她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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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家机构和部门联合调查过的结果宣布出来后,网上的舆论渐渐停止了对砺行一方人的谴责。
假如月月父母之前不撒谎,大家也许还会相信他们说:机构官官相护,没有公信力。
但现在大家听到他们这么说,只觉得是可笑了。
捐过款的一部分人让他们把接受的捐款吐出来,不然要联合起来告月月父母诈骗。巨大的舆论压力下,月月父母把捐款退了回去。
至于月月为什么生病,病因谁也解释不清。或者遗传,或者突变,或者怎样,只是没有明确证据能够指向,是砺行方面的原因造成的。砺行脱险了。
但月月的病情一直在恶化。大家都在关注着月月父母到底会不会卖房子给女儿治病。他们的关心渐渐到了道德绑架的程度——不卖房救孩子,就是禽兽不如,这样的爹妈不配生孩子,去死吧。
最终月月父母还没来得及决定卖不卖房子,月月就走了。
可爱的月月,从此变成了天使,飞上了天。
月月火化那天,谷妙语和邵远去送月月走完这人间的最后一程。
他们看到了月月妈妈,她伤心得肝肠寸断,哭倒在地上起不来。
那份伤心不是假的。
可那么爱女儿,却终究没有卖掉房子给女儿治病。
这是为什么呢?
谷妙语实在太想知道月月妈妈心里到底藏着怎样一份答案,可她对一个刚失去女儿的妈妈到底问不出口这样的问题。
有人帮她问了。
有网友闻讯月月走了,自发来送月月最后一程。他们质问月月妈妈,何必哭得假惺惺,毕竟是连房子都不肯卖掉救女儿的人。
月月妈妈再也不是她一贯弱弱的样子,她的情绪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她爆发了。
她悲哀地向着那人嚎叫:月月已经被大夫判了死刑了,她救不活的,只能尽量维持啊!她保不住了的!只是早一天走晚一点走的事,我卖掉房子也是尽量拖上几天,到时候拖不动了她还是会走,然后我们一家变成没钱没房一屁股债的穷光蛋,这样子吗??我还有另一个孩子啊,他要怎么办!!
有人被她的说法打动,有人不服她的说法。
——说到底,你就是重男轻女,要是生病的是你儿子,看你卖不卖房子救!
月月妈妈狠狠抹一把泪。
——这跟生病的是男孩女孩有什么关系?今天,假如是月月的哥哥生病,月月是健康的那个,我也会做同样的决定!
月月妈妈又哭了。哭得很伤心。
——一个孩子注定活不久了,我身为母亲,你们谁能有我更难受?快要失去一个孩子了,于是我想让另外一个活着的孩子,过得更好一点,这种心情这么难以理解吗?快失去的那个会令留下这个更珍贵,很难理解吗?你们都有你们的圣母心,但你们的圣母心只是让你们指手画脚,真正要挨过一切的,是我们,是孩子的父母!你们有什么权利指手画脚?都是我的孩子,我有我自己做母亲的方式,有错吗?
谷妙语在月月妈妈的哭诉中拷问着自己的人性。
月月妈妈的选择有错吗?
假如明知道一个亲人就要死了,救不好的,那到底还要不要卖房子倾家荡产去救?
卖掉以后呢?
等亲人走了,卖掉了房子一无所有的活着的人们,又该怎么活呢?
可是不卖,自己的良心会不会受到自己的谴责?会不会受到舆论的谴责?
谷妙语有点迷茫了。她想不管怎么说,如果是她,她是要卖掉房子的。但她现在,也不敢说月月妈妈不肯卖房子就是大错特错……
人心和人性太复杂,从来也没有一道标准尺寸,去衡量一件事到底是对是错,一个人到底是好是坏。
她在今天之前觉得月月妈妈太可恨。可现在看她,她好像有点可怜。她的伤心是实打实的,但她的决定和打算也都是很实际的。她有她的道理和出发点,她是对是错?
还有涂晓蓉。大家都在用惯性的眼光评判她,没人相信她没有换材料,她于是沦陷在深深的网络暴力中。
但其实她这次真的是做了一个好人,因为她喜欢月月。施苒苒后来说,涂晓蓉她甚至是自己出钱给月月父母送的空气机。
或许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人人都在生活中洗练着好与坏共存的自己,洗练出最终的人性和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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砺行装饰在月月事件中有惊无险地挺过去了。涂晓蓉又回到砺行工作。秦经理也向谷妙语发出复职邀请。
谷妙语拒绝了。
一个在事情发生时对员工落井下石、在事情解决后当什么都没发生继续邀请员工回去卖命的公司,她觉得心灰意冷,不想再回去了。
她决定开始投简历,到新的公司,重新出发。
她和楚千淼后来没有再找房子,任炎死活要把公寓强租给她们住。谷妙语都不知道他那副死皮赖脸顾客不强买他非要强卖的劲头是要干什么。
邵远在事情平息后告诉谷妙语:小姐姐,我也从砺行辞职了。
谷妙语一听,立刻说:那不如,我们两个失业的人一起喝点小酒浇点小愁?
邵远笑着说:好啊。
谷妙语也笑着说:邵远啊,这次真的,真的谢谢你了。
第48章 好一言为定
谷妙语又带着邵远去了喝点小酒浇点小愁的定点单位——那家烧烤小店。
“这回我们不为浇愁!”谷妙语说, “我们要庆功,为你庆功!这次要不是有你和你的室友们帮忙翻转舆论,讲真, 没准我就给逼得想不开去买耗子药下饭了!”
谷妙语一边说一边到了两小杯牛栏山小二,把其中一杯递给邵远, 递之前还和自己的杯子撞了一下,以示干杯。
“呐!”
邵远接过酒杯,端着,不动:“不是我自己碰的杯不算。”
谷妙语指指自己放在桌上的杯子:“我这杯倒太满了, 不好端,直接喝吧。”
邵远还是端着酒杯不动。
谷妙语像拿一个犯了倔的小孩子没办法似的,叹口气:“好好好,给你碰给你碰!”她一俯身头往下一趴,把嘴唇就到倒得满满的就快溢出来的酒杯杯沿上,小小嘬了一口。快要漫出来的酒安全地下落了薄薄一层, 不再要从杯口流淌私奔。
邵远不知道怎么,看着谷妙语顺着杯沿嘟嘴一嘬,心里跟着一麻。
换个男人做这个动作,一定粗鲁极了。可是她做怎么……有点可爱。
谷妙语把杯中酒处理到安全水平线以下,端起酒杯,举到半空, 等待邵远迎杯上来相碰。
“来吧, 干杯!”
邵远把酒杯递上去。
清脆一声“砰”。
“兄弟,姐姐谢谢你这回的大义相助了!日后但凡有用得着姐姐的地方, 尽管说话!只要不是借钱,什么都好说!”谷妙语用她甜甜纯纯的模样,扁出个粗嗓门,说着像梁山好汉那样的豪话。
好玩的违和感逗笑了邵远。他一仰脖子把酒干了,问谷妙语:“怎么,借钱的事你就不肯帮了?”
谷妙语放下酒杯吐吐舌头,边吐边用手扇了扇风,让被酒精杀疼的舌蕾在这短暂的瞬间得到空气的治愈。
邵远看着她,觉得她那样子真像网上那些卖萌讨宠的娇憨小猫。
谷妙语说:“也不是,主要我现在没钱,跟我借钱我只能去卖肾。”
邵远:“那等你以后有钱了呢?”
谷妙语眉眼一弯:“我谢您吉言了,麻烦多说几遍我以后会有钱。”
邵远忍不住笑。
他好像从来也没有对一个人有过这么大的含笑量。她说什么,他都想笑,发自内心的笑。
他抖着长睫毛,笑得像被春风滋养得最青葱苍劲的那尾草,朝气又夺目。
“你以后会有钱。”他今天真是格外配合她,居然做了这么幼稚的事。
“那等你有钱之后,我问你借钱,你借不借?”邵远不依不饶继续问。
谷妙语眼珠滴溜溜一转:“不借。”看着邵远有点要受伤和失望的样子,她绷不住了,笑出声,“将来我这样的都能有钱,你肯定比我更有钱啊,还用得着跟我借?哈哈哈!”
邵远松口气。他松口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刚刚是在提着气等答案的。似乎潜意识里他想知道,自己在她心里到底到了一个什么位置,到没到她舍得借钱给他的分量。
仔细想想,邵远突然发现最近他似乎真的有点越来越幼稚了,居然在反复计较“未来你到底借不借钱给我”这么没边的事。
但怎么办,他就是想计较一下,想知道结果。
“那假如我未来没有钱了,找你借钱呢?”
谷妙语给自己续满一杯酒,抬眼,看向邵远时眼神变得疑惑。
“哎你这小朋友今天怎么了?怎么可着答案非常显而易见的问题问个没完?当然借啊,还用问吗!别说我有钱得借,我就是没钱,卖房子卖地卖腰子也得给你凑啊,也不看看咱俩啥关系,通过这次的事,四舍五入咱们这都是过命的交情了——毕竟我是真的有想过去买耗子药下饭的。”
谷妙语一说完,邵远有种想喝三大杯的冲动。
他也续满了自己的酒杯,和谷妙语一碰,“那,敬过命的交情!”说完一饮而尽。
这是他第一次在和谷妙语喝口小酒时,主动提喝酒词。
谷妙语笑弯了眉眼喝下酒。
他都会主动提酒了。她感觉自己快把邵远培养成酒文化全能的小酒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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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杯酒下肚,谷妙语的白皮肤被酒精染了浅浅一层粉,她又像一朵樱花瓣了。
谷妙语旧话重提:“我还是想再谢你一次!”
邵远听谢这个字听得都开始烦了。
他放下酒杯,问谷妙语:“我问你,如果这次出事的是我,你帮不帮我?”
谷妙语眼睛张得一大:“当然!”她表情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表达着:这还用说?
邵远:“你看,我不过是做了你也会做的事,所以你不要再谢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