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万南军,是想要换这一万俘虏呢?还是换任惊雷一人?”秦诺问。
温缈苦涩地摇摇头,“皇上,臣等还有选择的余地吗?那一万俘虏,皇上愿意放归?”
秦诺笑了笑,没有说话,这一万俘虏,确实不可能交还的。
两国之前多年交战,也曾经数次交换过俘虏,但那是在战线绵长,无伤实力对比的情况下。
眼下战事正是最关键的时刻,南陈的兵力被削弱到了极点,正是大周趁虚而入的时候,这一万精兵关系重大,绝不可能放归让他们增加有生力量。
但是任惊雷,秦诺也不想这么放过。
秦诺笑了笑:“两万南军,不足以抵偿瑶光此人。想要换人,拿水师舰队来吧。”
这是他最贪求的目的,甚至能够允许一定幅度的讨价还价。对南陈的水师,他势在必得,这关系到他之后开海贸的大局,甚至对舰队的关注,还在陈玹这个南陈皇帝之上。
温渺身形一颤,水师舰队是南陈小朝廷最后的保命符,实际上,之前困守南方六郡之地,有好几次兵事凶险之际,都是靠着这只舰队撤退逃命,或者绝地反击的。能在南军手下支撑这么久,这支舰队功不可没。
秦诺并不着急,“这件事情,你可以传讯回建邺,与贵主好好商议。”
“温卿是当世智者,着眼天下大局,当知此战之后,南部战场形势再难挽回。朕是爱才之君,也深知南部百姓之不易,希望能尽快罢兵言和。”
“此时此刻,贵主若是原意归降,朕会封侯以待,永保富贵。”
秦诺最后补充了一句。
他确实不着急,手中已经握有足够的筹码,而且肉眼可见的,筹码将会越来越多,秦诺当然云淡风轻。
甚至比起任惊雷,他还有更重要的一招。这一次辟东营的出击,他专门命令带上了那样东西。想必捷报会很快传来。
等到建邺城陷落的消息传来,温渺还能维持这样冷静的姿态吗?
秦诺有点儿恶趣味地想着。
送走了步履沉重的温渺,秦诺还没等喘一口气,许敏才匆匆进来,禀报道,“裴翎求见。”
来得也比自己想象中要早。
一个任惊雷,牵动多少风云汇聚。
秦诺立刻传召大将军入内。
裴翎缓步进了大殿,他的脚步依然沉着,表情依然冷静。
秦诺甚至有些吃不准,他是来为自己辨白,或者询问后续的?
他凝望着裴翎,等待他开口。
然而,裴翎并没有开口,而是径直跪了下去。
“臣原意以身上职司和京畿兵权,换一人生机。”
他俯下身,弯下腰,直到额头触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裴卿!”秦诺骤然站起身来,震惊地看着裴翎跪伏在地的身影。
君臣分际,自从登基称帝以来,裴翎在他面前也跪过很多次,但是从未有这样一次,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哀求姿态,
在这一幕发生之前,秦诺甚至无法想象,这样卑微的姿态会出现在这个清傲的人身上。
“将军起身吧。”秦诺迅速说道,语调有些颤意。
“臣……求皇上谅情。”裴翎却没有起身,神情苦涩,“一切都是臣的过失,是臣的报应。”
他语调平淡,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失落,仿佛是已经认命了一般,对这残酷的现实。
“将军……”秦诺骤然感到一种心痛,就像是高贵者跌落尘埃,侠义者名声尽丧,一种近乎完美的纯白瓷器被自己生生打碎的负罪感涌上来。
从确定任惊雷是瑶光开始,他布下了如此复杂的局面,甚至冒着被方源背叛的风险,只是为了能将这个秘密利益最大化。
如今,他靠着这颗潜伏的棋子,狠狠算计了南陈一把,成功收复了康城,剿灭南陈主力。又成功逼迫裴翎低头,削减他的权柄。在霍氏一脉被打压之后,裴氏一族的权利增长也太快太危险了。
他竭力安慰自己,他并不是要对裴翎干什么,只是一个君王对臣子正常的压制和制衡手段,只有真正受到钳制,自己和裴翎才能长长久久君臣相安。
可是如今,看着这个人痛苦不堪的模样。曾经的试探和猜忌,一瞬间都灰飞烟灭,秦诺甚至有些后悔。这个局是如此残酷,对眼前之人来说。
虽然真正残酷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那个欺骗了眼前之人十三年之久的任惊雷。
“将军!”没有任何犹豫和推辞,秦诺长吸了一口气,“将军起身吧。”
“朕允你,饶他性命。”
第158章 刑部
皇帝一句话。
裴翎像是终于从梦中惊醒, 他缓缓站起身来。
秦诺一时间甚至不知道应该用哪一种表情,来面对这个人。
曾经君臣之间的相知相得, 亦师亦友的情谊, 仿佛骤然增加了一层隔膜。
交出京畿兵权,就是放弃了对霹雳营还有五城兵马司的控制,交出身上职司, 便是从上任不过数月的右相职位上退下来。
一个任惊雷, 之前数年筹谋就毁于一旦。
送走了裴翎, 秦诺在乾元殿内来回徘徊着, 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终于得偿所愿, 可心情却没有大获丰收的喜悦。
平心而论, 任惊雷的性命, 他并不在意, 就算如今暂时饶他一命。建邺城势在必得,陈氏兄弟,只要不死, 迟早还要落到他手里。到时候怎么处理,多得是法子。
所以他更渴望用这个人,来换取更大的利益。
他本以为,裴翎的傲气,不可能用这种手段来换取生机。之后会是一番争斗和互相妥协,他会控制分寸,如两人之前以前的多次相处,彼此信赖, 互相依存,却又偶尔算计。
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直白卑微的恳求。
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看到的吗?以最快捷的手段,收到了最佳的效果。
长长叹了一口气,秦诺抬步,朝后殿走去。
既然不想面对的都面对了,索性将所有问题一次解决掉吧!
出了乾元殿向西,一路向北,到了飞凤阁。
秦诺进了阁楼,小太监陈珪带着几个人正守在门前,见到御驾过来,连忙躬身行礼。
秦诺抬了抬手,问道:“怎么样了?”
“还是不肯吃东西。”陈珪小心翼翼地说道。
“是在等着朕过来呢。”秦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挥退了所有人的跟随,秦诺抬脚步上阁楼。
曾经熟悉无比的房间,记录着两人在这里秘密修习武艺的点点滴滴。如今,却成了囚禁那个人的牢笼。
方源坐在殿中的椅子上,双目空茫地望向前方。
秦诺微一示意,房间内服侍的宫人躬身退了下去。
也许被宫人行走的细碎声音惊醒,方源终于恢复了一些知觉,目光望向门口,就看见了年轻皇帝的身影。
因为这些天水米未进,他脸颊消瘦而憔悴。喝下那一杯“毒酒”之后,他昏迷了过去,再一次醒过来,发现自己不仅没有死,还被关进了飞凤阁里。
以他的聪慧,几乎立刻就明白自己中计了,皇帝已经知道,真正的瑶光是谁!而他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替身。
自己原本以为能救那人一命,让他迅速离开,没想到却只是被皇帝将计就计……
从醒过来开始,他就没有再说一句话,也不肯吃任何东西。左右宫人都是乾元殿内调派过来的侍从,苦苦哀求和规劝,都无法动摇他分毫。
已经过去多久了?空茫的感觉中,他仿佛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仿佛死神已经逼近了,却又远在天边。也许就这样死掉也好,就如同四年前,他原本就应该战死在那里。
不必再目睹这残酷的一切。
“不吃不喝,是想要将自己饿死吗?”秦诺终于开了口。纵然武道高手在饥渴方面的忍耐力远胜普通人,但这么多天下来,也快到极限了吧。
这一局,明明自己是最终的胜利者,可是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快意,只有满心遗憾和失落,终究,这一局所赢的,都是他关切和爱护的那些人。
“皇上……他怎么样了?”方源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难耐。
明白他问的是谁,秦诺心中有些火气,一切都是为了他,裴翎也好,眼前的方源也好,还有温缈这些人。一个任惊雷,牵动多少心思。
“在大牢里了。等着问斩呢。”他气呼呼说着。
意料之外,方源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认命了。也许这样的结果,从十三年前,建邺陷落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吧。
童年时候的快乐时光,永远停留在过去。死了也好,一切都结束了,也许到了那个世界,他可以再见到他,听着他叫自己光曦哥哥,缠着自己教他学武功,教他打马球……
秦诺咬牙:“对于朕,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祝愿皇上功成天下,千秋万世。”方源平淡地道。这一段诡异的君臣缘分,也终于结束了。
秦诺忍无可忍,冲上去攥住他衣领。
“你之前是怎么答应的?留在朕的身边,绝不背叛!还有,你所留恋的南陈子民和天下安康,你就心甘情愿闭上眼睛了吗?还有那个人,陈玹,你不惦记他了吗?”
方源笑了笑,“皇上禀性淳厚,无论臣在与不在,都必会善待南陈百姓的。至于他,皇上布下如此谋局,必是已经对建邺有十成把握了,他性情傲气,国灭之日,便是身死之时。臣在奈何桥上等一等,想必就能见到了。是非公理,到时候再一起分说吧。”
“臣之前辜负了皇上的信任,按律当死,无可辩驳。”
秦诺俯下身来,紧紧盯着他的眼眸。
“然后呢,你就这么不负责任地一死了之了?一切可以放心了吗?”
“既然想要死,为什么四年之前被俘虏的时候不死?听到自己妹妹死讯的时候不死?已经沦落到那样卑微的地步了,在斗场里任人欺凌,那时候都坚持着活下来,现在却要放弃吗?”
秦诺按住他的肩膀,让自己的目光毫无避讳地直视着他,晶亮的目光几乎要照进这个人心里头。
“那位南陈的九皇子,朕原意饶他性命,也愿意放他回去。温渺今天已经提出交换人质的建议了。裴卿也前来求情,朕同意了。”
“朕愿意饶了他性命。”
方源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秦诺低声说着,“朕确实已经有了攻略建邺的打算,朕会以最快的速度,最少的损失,将建邺城打下来。等平定南陈故地,朕会对南陈遗族以礼相待,你说过的,朕身上也流着一半的南陈血脉,他们也是朕血脉相连的亲人。”
“朕会轻薄徭役,善待百姓,让南陈故地休养生息,让那里的百姓恢复和平的生活。”
“在更遥远的将来,朕还会解决北朔的威胁,让天下靖平,河清海晏,朕要建太平盛世。”
“到时候,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悲剧发生,让一国皇子潜入敌国为细作,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
“朕答应你,但也希望你在朕的身边好好看着。为了这个理想中的世界,出一份自己的力量。”
说到后来,秦诺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哽咽的变调,他目光中有水汽氤氲,温柔地让人心颤。
他将头埋在方源的肩头,低低说着。
“朕不想失去你,从来到这个世界,你是陪伴在朕身边最久的人。如果知晓是这样的结局,朕宁愿从一开始就不知道……”
方源身体颤抖起来,似乎是无法承受这份太过激烈的期盼。
“朕答应你,无论是你还是他们,朕都会善待,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悲剧了。”
最终,秦诺抬起头,将手指插入他的发丝,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光曦,留在朕的身边吧。”
方源猛地抬起手,握住他的手。他的眼神几乎无可回避,低声呼道。
“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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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初升,光华灿烂。
这样和煦而温暖的天气里,刑部衙署东大堂的门庭处,却一点儿也不和煦温暖。
一个身影挟万丈怒火,冲入了衙署大堂之内。
雷霆万钧的气势,让刑部的官员都要以为他是来武馆砸场子的。
可惜,刑部大堂不是民间武馆,这里工作的官员,来往的捕头,行走的侍卫,多得是高手。京畿六部衙门之内,刑部是武力值仅次于兵部的衙门了。
那个身影闯进来的瞬间,就被护卫们拦了下来。
当先的校尉是认得来人的,抱拳道:“小将军,请不要让卑职等为难。”
裴拓脸色惨白,咬着牙问道:“他在哪里?”
没有说名字,但是刑部上下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本来裴拓已经出城去北疆了,他的调令在兵部走了个过场,很容易就通过了,卸下了霹雳营副统领的身份,平级调动到北疆担任将领。
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到半路的他会突然收到了消息,然后在这个时候折返。
一路昼夜不停,数日都没有丝毫停歇,就这样从敞开的城门直接策马疾驰,闯进了这刑部衙署之内。他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数日未合眼的劳累让他脸色惨淡,但什么都及不上眼中浓郁的阴云。仿佛有雷霆在其中酝酿,迫不及待想要化为疾风骤雨扑面而来。
刑部官员万分头疼,眼前南乡侯的架势,明显是不见到人死不罢休,只怕回绝之后,必定是一场硬闯的恶仗。
领头的官员喝道:“就算将军身份尊贵,也不能如此犯我刑部,国法军法都不顾了吗?”
另一个人喝道:“裴大将军也不能如此擅闯我刑部,请将军三思而慎行。”
裴拓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冷着脸,直愣愣往前闯。这时候就算把天皇老子摆出来也没用了。
护卫硬着头皮上前,眼看着冲突一触即发。终于有个管事儿的人出来了。
从回廊尽头走出来的是唐晨,扫视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冷静地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