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摸着横刀城厚重的城墙,秦诺百感交集。
此时的他正站在城头上,遥望着北方一望无际的草原。
冬日的风凛冽如寒冰,而在这座城墙上,感受到的寒风格外多了一种肃杀之气。
也许因为脚下的每一寸城墙和砖石,都透着沉甸甸的血腥气吧。
发现皇帝盯着城墙一块砖头上的污渍挪不开眼。身后的大将低声道:“边地荒蛮简陋,让皇上见笑了。”
陪在皇帝身边的是横刀城的主将李祎,他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满是风霜的脸上昭示着他在北疆驻扎的漫长年岁。
他是北疆小军官家庭出身,少年时候父兄就都战死沙场,成年之后也投身军中,一路从底层小兵爬上来,三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为人沉稳谨慎而有机智,从五年前开始驻守横刀城,一直到现在。
秦诺叹道:“边地荒蛮简陋,是苦了你们。朕有何可见笑的,只是感慨,这些年来,北疆将士之不易。”
李祎笑道:“蒙皇上恩典,其实这两年北疆军中的日子已经很不错的了。”
他没有夸张,之前景耀帝和秦聪在的时候,对北疆兵马心存忌惮,军费和物资多有克扣,秦诺上台之后,在这方面大方了很多。再加上他命令格物司研究的纸甲酒精等物,确实大幅度改善了北疆兵马的生存环境。
作为陪同北上的使节,韩光兆也站在旁边,听着君臣二人的对话,忍不住撇了撇嘴。
横刀城内的条件,已经比北朔很多部族要优越了。
越是艰苦的环境,才能养成坚强如钢铁般的战士,越是丰沛富饶的土地,只会让战士的好战之心日渐消磨。
暮色降临,天边晚霞一片赤红。
火烧火燎的云彩点缀在苍茫的天空上,赤红的光芒洒遍一望无际的草原和黝黑古朴的城墙上,仿佛是天地间都要被鲜血浸透。
秦诺心有所动,从身边侍卫手中接过观海镜。
举到眼前,极目远眺,是苍茫无尽的开阔草原,再往北是一条蜿蜒流淌的大河,那是北部的赤水河,河岸两侧的砂石都是赤红色的,据当地的百姓传说,那是经年累月的战火和鲜血染就。
越过赤水河,再向北,另一座城池巍峨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
那是北朔的万里城,在十几年前开始效仿横刀城所建立的城池,作为攻略大周的起始点。双方距离很远,就算凭借观海镜,也只能看到黑黝黝的轮廓。
一种狂暴的气氛,扑面而来。
也许因为秦诺明白,如今这座城池之内,住着大周如今最危险的敌人。
北朔的皇帝,在三天之前,已经抵达了万里城之内。
两国联姻,大周皇帝亲自送嫁,而北朔皇帝也亲自来迎。
这样隆重的场面,在两国联姻的历史上都是少见的。
比起秦诺头一次踏足边关,这位北朔的吉武帝却是北疆战场上的常客了。北朔马背上的民族,从贵族到平民,尚武之风浓厚,远在大周之上。
如今在位的吉武帝,从还是皇子的时候就亲自领军上阵,杀伐无数。
登基称帝之后,依然没有放弃铁血雄霸的作风,南下征伐,西域攻略,御驾亲征那是常事。而且胜多败少,战绩辉煌。
要说这少数几次大败之中最惨烈的一次,正是在这万里城和横刀城之间的地域。那是十几年前,这位皇帝陛下刚刚登基不久,想趁着大周倾国兵马南下灭陈的时机,来捞油水,当时战局危急,连横刀城都险些陷落。
裴翎临危受命,北上抵御强敌。
那一战极为惨烈,然而赢得最终胜利的,还是大周。
北军将北朔的兵马彻底击退,保住了横刀城。
也就是在那一战之后,北朔攻略的重点,转向了西域和东川诸国,对大周只是偶尔侵扰。
但败退之后,这位皇帝效仿横刀城,建起了这座万里城。昭示着他对中原的野心,从未有一日停歇。
如今那些小国家都灭的差不多了,而北朔的国力正如日中天……
遥望着两城之间苍茫开阔的土地,秦诺陷入沉思。
周围陪同的兵将不敢惊扰,但韩光兆就没有这么多顾忌了。好奇地盯着秦诺手中的观海镜,问道:“皇上,在看什么?”
“在看远处的万里城,果然城墙厚重,气势宏伟。”秦诺搁下手里的观海镜,笑道。
韩光兆微微一愣,万里城距离这边非常遥远,纵然两地之间地形开阔,也不可能看得到吧。
对他的疑惑,秦诺没有解释,只是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韩光兆,指了指远方,示意他尝试一下。
韩光兆接过观海镜,放在眼前,看清楚内容的刹那,他脸上情不自禁闪现震惊的表情。
看了许久,他才恋恋不舍地将东西搁下来。
这种俗称观海镜的玩意儿,北朔也是有的,但是最清晰的,也不可能达到如此长远的距离。而皇帝手中的这一只,比之前韩光兆所见过的观测距离最远的还要多上数倍,而且更加清晰。
“听闻大周朝中设立格物司,专司研发此类器具,果然名不虚传。”韩光兆笑着说道。
内心却隐约浮起一种忧虑。
格物司的设立,对大周军方多有襄助。之前还不觉得,如今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从内心深处浮现。他是当世智者,眼光开阔,从这小小的观海镜,骤然品味到一种紧迫感来。
“不过是工部闲暇时候弄出来的小东西罢了。”对韩光兆的震惊,秦诺含笑说着。
这个笑容落在韩光兆眼中,越发高深莫测了起来,他低下头,“皇上果然见识广博,是臣所不及。”
两人说话的功夫,对面的万里城突然遥遥传来嘹亮的号角声。
夹杂在呼啸的北风中,别有一种苍凉浑厚。
皇帝惊诧,立刻举起观海镜探看前方,看了不久,流露出震惊的神情:“那是何人,如此飞骑冲锋。”
韩光兆虽然看不见远处的风光,但从号角声中就能判断出是哪一支部队,答道:“是贪狼营出外行猎吧。”
贪狼营是北朔皇帝账下的精锐兵马之一,这些年来战功赫赫,秦诺也久闻大名。此时举着观海镜遥遥望去。万里城前面的平原上,数千名骑兵正骑乘快马,往东部的丘陵地带冲锋,也不知道是在练兵,还是在打猎。纵然相隔遥远,也能够感受到肃杀精悍的气氛。
“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劲旅。”秦诺放下观海镜,感慨不已,他脸色有些发白,对着韩光兆甚至有点儿腿软的感觉。
韩光兆恍如未觉,笑着谦虚道:“只是一帮年轻儿郎,都粗苯地很,陛下开恩,带着过来见见世面罢了。”
回想刚才骤然浮现的恐惧,心中又有一种庆幸:陛下是无上雄主,这些年北朔的国力蒸蒸日上,而这一次又有那个不成气候的王爷可以利用……在我北朔千万铁骑的冲锋下,什么观海镜格物司,都不在话下。
秦诺遥望着万里城,又忍不住慨叹道:“早就听闻,贵国主君意在天下,功勋绝世,有我朝太祖武皇帝之风。虽然未曾亲见,但遥望这万里城,遥观这贪狼营,便可遥想贵主之雄姿英发了。”
“哈,敝国主君,确实武勋非凡。不过陛下他平生最佩服的英雄人物之一,便是大周的太、祖武皇帝,横刀立马,纵横天下。”韩光兆笑道,“如今皇上驾临这横刀城,可惜无缘得见,实在遗憾。”
两国皇帝距离如此相近,确实是史上少见的。
被韩光兆一提醒,年轻的皇帝似乎也忌惮了起来。沉默了片刻,回头看着他,突然笑道:“朕虽然明日就要摆驾返程,但朕的妹妹马上要北上入宫,她见了贵国皇上,与朕见了,并无二样。”
这个逻辑比较清奇,但韩光兆也只以为皇帝是在表达兄妹情深的意思,立刻顺着话风一番奉承。
大周公主血脉尊贵,就算他们的战略如愿以偿,对这门婚事也并无毁约的打算,这样一个女子登上后位,一来可以安抚将来征服的大周土地,二来也可以制约宫中那些太过桀骜的部族妃嫔。
第168章 开始
天色越发黯淡, 秦诺带着众人下了城墙。
横刀城虽然荒芜,但御驾光临, 也是要摆宴相迎的。
城主府内置办出的酒水菜肴, 比起宫中的宴席,自然是远远不及,但在横刀城这种地方, 已经是极尽奢侈了。尤其酒席之上, 秦诺命人送上了内府出品的诸多酒水。
一瓶瓶奢华的水晶杯盏和酒水摆出来, 赤红的, 淡青的, 金黄的, 色调绚丽, 醇香四溢, 不仅李祎这些兵将看得两眼发直,连陪同北上的北朔使节团的人都两眼放光。
内府的酒水早已经天下闻名,一上市就会被抢购一空, 比起京城达官贵人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遥远的北疆,几乎只能干瞪眼馋着。
而北朔想要品尝滋味就更难了。流入北地的少量酒水,都被顶级的权贵收纳囊中,等闲无法品尝。
如今秦诺命人摆出来的,一水儿的赤虹金焰,清风甘露……都是价值万金的名酒。
而皇帝更加豪爽地放言,酒水管够, 任君品尝,反正这次带的足够多!酒宴的气氛瞬间就起来了。
韩光兆喝了两杯,凑到秦诺面前敬酒,恭声笑道:“公主殿下那十里红妆的送嫁队伍,如果嫁妆箱子里有一小半是这些美酒,等到了北朔盛京城内,只怕大半个京城的勋贵武将都得给公主殿下磕头跪求恩泽。”
十三公主出嫁,皇帝宠爱殊绝,在御驾上路之前,就已经派出数队人马运送嫁妆物资,囤积在这横刀城内了。上路时候队伍更是延绵数十里,所带财货,数不胜数。
“韩卿客气了。”秦诺似乎被他的话逗乐了,朗声笑着。
韩光兆笑道:“臣可没有一句虚言,实不相瞒,连敝国主君,日日饮宴,也是点选这种美酒的。只可惜近来连宫中都少见了。”
因为突毕族的那帮蛮子,抢掠了昌龙观,导致两国商道中断,最近一个多月都没有商贸往来,这种酒水内府原本卡得就严,北朔那里,就算是宫中也没有太多库存。
“何必着急,明日的这个时辰,贵国主君不就可以大饱口福了吗?”秦诺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明天一早,秦芷的车架就要启程北上,根据两城之间的距离,日落时分就会抵达万里城。如果北朔的皇帝心急,完全可以从嫁妆中取来三两瓶先品为快。
“皇上说得有道理。”韩光兆也将美酒一饮而尽,目光闪烁,满是笑意。
看着他志得意满的笑容,秦诺补充了一句:“皇妹的嫁妆嘛,必定让贵国满意。”
“都是皇上和公主的福泽。”韩光兆恭维道。
气氛热闹,韩光兆又凑到席上诸位陪同的官员宗室桌前敬酒,一路下来,连脚步都有些踉跄了。
谁都能看出韩大人的喜悦来,毕竟完成了送嫁的任务,就是一大功劳,回去升官发财不在话下。
敬酒到舒王桌上时候,韩光兆倒酒的手都不稳了,半瓶美酒被他洒了小半,看得周围的人一阵心疼。
只有偶尔与秦勋视线相接的瞬间,透出一丝清明,让秦勋明白,此人并没有表面上看去的那样失态。
秦诺坐在席上,看着两人交错而过的身影,垂下了视线。
宴席并没有持续太久,边关的风气,任何时候都不能太过放松和沉迷,
更何况明日御驾返程,公主北上,还要有众多事务需要忙碌。
月上中天,酒宴就结束了,城主府陷入一片沉静之中。
漆黑的夜幕之下,连看门的猎犬,马厩中的战马,都陷入了安眠。
城主府的后堂内,这里早在半个月前就被清扫干净,并重新整理,迎接御驾的光临。
夜深人静的时刻,堂内一片昏暗。皇帝在酒宴结束之后不久,就带着几个亲信,去了公主下榻的院子里。
兄妹两个似乎在说着最后的别离话语。
宫人內侍都有眼色地回避了出去,除了少数几个亲信之外。
如果韩光兆看清楚房内的情形,只怕会震惊的下巴都掉下来,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房内站着两个俊美绝伦的少年,几乎一模一样,都穿着素白绣银线波澜纹的衣衫。
男装打扮的十三公主秦芷拉住兄长的衣袖,满脸不舍。
纵然她性格开朗,行事大胆,此时此刻,还是感觉到满心的忐忑,只因为自己皇兄接下来所要展开的,是能让整个天下都为之震惊的计划。
这样高收益的计划,自然也要面对高风险。
“皇兄,你如今一身牵系天下安危,这样冒险太过草率了。”
同样的话语已经重复很多遍了,但秦芷还是忍不住开口说着,明知道不可能劝皇兄回头了。
对比秦芷,还有左右亲信的紧张,秦诺却放松的多,拉住秦芷的手,再三看了两圈,确认毫无破绽,调笑道:“妹妹穿这一身,回到京城保证能迷倒无数名门闺秀。”
“皇兄!”秦芷忍无可忍,低吼出声,“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让我北上吧,同样的计划,我一定能完成,我也是武皇帝的后嗣,绝不会给祖宗丢脸的。”
秦诺抬手一只手指按在她唇上,止住了接下来的话语。
“不用这么担心,今次的战略制定的非常完美,对你的皇兄有点儿信心好不好。”
秦芷咬着唇,明媚的大眼睛浮动起水光,一副生离死别的不舍。
秦诺无奈,“对面万里城里的皇帝陛下,也是从十几岁就踏足沙场,身经百战,如今都活到五十岁了,不还好好的吗?人家皇帝能上战场,我这个皇帝难道就上不得了?”
“这不一样。”秦芷摇头,“那些蛮夷之辈,怎么能跟跟皇兄相提并论?”
“但这些蛮夷之辈,却是我大周的心腹之患,如果不能及时遏制,之后的日子,形势会日渐败坏。”秦诺正色说着,“朕这一次上阵冒险,是为了之后更长久的时间的心安。”
最终,秦诺靠近秦芷,抱住她。
“乖乖听话,回到函谷关,等待几天,就能听见皇兄大捷的消息了。”
“我等着……”秦芷再也忍耐不住,哽咽着说道,“皇兄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不仅我,霍姐姐也在等着你。”
秦诺用力点点头,然后他拉着秦芷的手,走到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