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璃低下头,“没有,其实日子挺好的,比起你们在南边的举步维艰。”他这些年留在裴翎的身边,有长辈倾囊相授,有兄弟意气相投,真的不能算苦了。除了午夜梦回之际,那个念念不忘的梦之外。
说话的功夫,远处的秦诺和陈玹终于结束了这场谈话,往山坡上走来。
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方源正搁在陈璃肩头的手上。
似乎也谈得挺好的。秦诺突然对留这个家伙当人质的决定有点儿犹豫了起来。
方源和陈璃各自迎了上来。
陈璃恭敬地向秦诺行礼,然后带着陈玹离开了。
方源陪着秦诺往回走,秦诺正想开口问一问之前战况的细节。
方源突然开了口:“你说的欺负是怎么回事儿?”
呃,他耳朵真灵!隔得这么远都能听清楚。
“就是在南澜城一座叫渊色台的宫殿里巧遇,有些话语不合,一不小心打了起来。”秦诺含蓄地讲述着过程。
是单方面的殴打吧!方源额头上垂下三根黑线,毕竟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学生,他非常清楚秦诺现在的武功,绝对秒杀曾经一起长大的好友。
“咳咳……先别说这个,告诉朕宫里如今怎么样了。”
……
两人一路说着话,返回了营地。
就在短暂的时间里,大周的兵马已经在平地上安营扎寨了。几名将领指挥着士兵布设防线。
秦诺则直接去了后面的大船上下榻。
对于他们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南陈的云霄舸当作大本营,南陈的人怎么看待此事,秦诺才懒得管呢,反正有方源去解释安抚。就算不解释也无所谓,整个水师舰队,他是绝对不会再放手了。
回了船上,林嘉上来禀报一应事务,之后笑问:“不知皇上和那位南陈的陛下谈了什么?”
裴拓、陈长安等将领也竖起了耳朵。
大家都非常好奇,可惜除了方源和陈璃靠得比较近之外,所有人都听不见他们的对话。陈璃因为功体孱弱,也听不见。
罗信等人震惊于林嘉与皇帝谈话态度的随意,但也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只要南陈愿意归降,朕应允了他可以选择京城封爵,或者返回乌理国。”秦诺坦白道。
“皇上……这岂不是放虎归山。”陈长安惊讶。
林嘉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臣听闻,潜鳞司这两年一直在乌理国内扶持当初国主的遗孤血脉吧。听说如今已经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了。”
秦诺看了他一眼:“林卿消息挺灵通的嘛。”
“让皇上见笑了,只是跟潜鳞司东泊姑娘通信的时候,多聊了几句。”
“哦,看来林卿跟宫中的通信非常频繁啊,连这些偏门的事情都提到了。”
“咳……只是东泊姑娘见识广博,聪慧伶俐,臣等时常交流一下公务心得,纯属工作需要,毕竟都是为朝廷办事嘛。”林嘉笑得谦和。
秦诺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林嘉之前说的没错,实际上从南陈开战不久,潜鳞司就开始动作了。陈玹毕竟是外来的篡位者,而且颠覆朝纲只有短短两年。原本的皇族统治乌理国数百年,势力根深蒂固,而陈玹得国之后就迫不及待北上,并没有特别用心经营国政。
当然,也是他根本没有将这个乌理国放在眼中的缘故。
所以,就算现在放陈玹回归,他也不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反对势力掀翻,身首异处了,从此永绝后患。
而且,就算最后赢的人是陈玹,对秦诺也有利无害。
将来休养生息数年,如果真的如自己预料中的最坏情况。天气逐渐转冷,他势必要打南蛮地带的主意。
从这个角度来说,陈玹回到乌理国,反而能开启南蛮汉化的一条捷径。以陈玹的性格,不可能容忍蛮夷落后的文化和习俗,必定改弦易撤。到时候交流起来也容易。
反正左右都是他们大周得利。
第217章 归降
陈玹依然遥望着海面出神, 对话结束已经两个时辰了,夜色渐深, 风寒露重。
袁冲上前劝他休息片刻, 被他拒绝了。
此时此刻,一个安静的思考环境,比什么都重要。
说是思考, 倒不如说是单纯的出神。黑漆漆的夜幕之下, 秋风一波比一波更冷, 就仿佛这充满讽刺的人生。
万念俱灰的时候, 身后传来细碎的声响, 是有人在靠近。
陈玹转过头, 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也只有他过来, 袁冲他们才不会阻拦。
方源一直走到陈玹的面前, 才停下脚步。
转眼之间,两人已经数年没有见面了。耳边仿佛还回荡着破城之日的喊杀声。
是十三岁建邺城破的那一次?还是武灵郡小朝廷被攻陷的那一次呢?亦或者是其他两人并肩作战,冲杀在尸山血海中的某一次?
谁都没有开口, 就这样站在码头边上,看着黑漆漆的夜幕和海洋,听着遥远的波浪冲刷声。
“这北朔的边境海浪声,听起来跟南陈的也没有什么不同。”过了好一阵子,方源终于出声,“已经五年了吧。”
想想似乎很漫长,其实也很短暂。
陈玹抬起一只手,从缝隙里看着遥远的月亮, “这五年我失去的,比之前一辈子加起来还要多。”
方源看着他熟悉的动作,仿佛回到了绮罗殿时候的少年时光。
好友就喜欢透过指端观赏月亮,说这样让他感觉跟那团明亮的光芒有种接近感,两人时常兴致勃勃说起,是不是上面真的有传说中的仙宫和神女。
想起旧事,方源的表情软和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陈玹就将这虚假的温情撕裂了。
“你知道吗?她死的时候,还怀着身孕呢。”
方源猛地目光收紧,眼睛中有赤红的色彩闪过。
他竟然还敢提起她,在他的面前!
陈玹比他预料中的更加冷静,转过身,凝视着自幼青梅竹马的玩伴,曾经最信赖的朋友和臣属。他的目光冷澈,仿佛在说着一件再也平常不过的事情。
“她没有告诉你吧,本来想着给你一个惊喜呢。”
方源身体颤抖,他几乎无法承受话中的内容。这个消息,他第一次听到。原来她身亡的时候,还怀着身孕,听着兄长阵亡的消息,对着冷酷现实的丈夫……他无法想象最后的一刻,她有多么绝望。
“你……为什么?”
“自私而虚伪的理由,非要让我说出来吗?”
“够了!”
“不想为她报仇吗?我可是等待这一天很久了。”陈玹笑起来,“她最后都在念叨着你。”
“呛”地一声,是方源拔出了随身的长剑。
没有任何犹豫,圆润的银光闪过,仿佛洁白的飞鸟骤然掠起翅膀。
陈玹猛地闭上眼睛。
凉风划过脖颈,却没有预料中的痛楚,他睁开眼,看着耳边一缕乌黑的发丝飘落下来。
方源将长剑收回鞘中,原本赤红的双目已经恢复了平静。
“够了,别再让这些继续下去了。受到伤害到人已经太多了。”
方源急促的喘息逐渐和缓下来,“还记得当初我们一起去拜访温先生的那一次吗?”
那是两人十一岁那年发生的事情,他们一时兴起,趁着皇帝出京南巡无人管束,悄悄离宫出去,拜访隐居的大儒温缈。两人只带了三四个侍卫,假装成四处游历的学子,一路西行,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近距离地走到民间。没有了皇子的光环笼罩,见到了民间种种不易。不同于建邺城百姓的富裕,很多城镇和乡村的百姓,日以继夜劳累奔波尚难得一顿饱饭。
那时候,两人方知,书本上所说的黎民百姓生活之不易,是真真切切的。
“那时候你曾经哀叹民生多艰,若有执掌权柄的一日,需尽力安定天下,还百姓以安康。”
夜幕之下,方源的音调低沉而沙哑。什么时候起,曾经真挚纯净的少年变得偏激而固执。
如果复国是这样一条让人扭曲的道路,他宁愿一开始没有走上这条路!
陈玹眼神之中满是茫然。少年时候的记忆,似乎像是隔了几辈子那样的遥远。
这么多年来,在复国这个宏大的目标前,还有南部六郡艰难的环境中,他殚精竭虑,日夜谋算,早已经忘了少年时候的情怀。
那些太美好的东西也太过脆弱,早已在现实的残酷面前粉碎地连一点儿痕迹都不留。
方源凝视着他,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让曾经好友明白,自己的放弃和背叛,从来不是因为仇恨。只是看到了一条更有希望的道路!
陈玹低下头:“所以,这就是你的选择吗?他就这样优秀?”
“优秀与否,姑且不论。至少,他是个值得追随的主君,对这个因为战争而混乱的这么多年的天下来说,是最恰当的人选了。”
“身为帝王,他明白,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某个姓氏或者家族的天下。这一点爱民之心,比什么都珍贵。”
方源一字一句地说着。
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不需要武勋绝世,或者智谋冠绝,这些自然都有臣子来效力。好吧,这位年轻的皇帝在这方面也很优秀,甚至有些优秀过头,都快要让他们这些臣子无路可走了。
实际上,身为帝王,他只需要选择对这个天下最好的方向,就是完成自己的责任了。从这一点来说,那位年轻的皇帝,堪称绝世明君。
陈玹沉默着,方源已经转身离开了。
曾经的肝胆相照,现在的兵戎相见,两人之间已经存在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天边泛起白茫茫的光,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过去了。
“皇兄。”陈璃悄悄走近他的身后,低声呼道。
陈玹没有动,但陈璃知晓他在听着:“记得送我离开的时候,皇兄在我耳边说的话吗?”
记着,活着是最重要的,人一旦死掉,就什么都没有了。
兵荒马乱的时刻,他在自己耳边殷切的叮咛,比什么都直入人心。他一辈子都记得那片刻的时光。
少年时候踏上战场,几次生死线上徘徊,每每浮现脑海的,总是这一句,还有叮咛这句话的人。
“你之前根本没想着跟我一起回南边去吧?”陈玹望着弟弟,突然开口道,“你想要行刺穆昆吗?”
“皇兄!”
“劝我活下去,无论怎样艰难的路途,自己却轻易选择死亡吗?”
陈璃低下头,“皇兄……”
“这些年,是我害你受苦了。”
陈璃摇摇头,眼眸中闪烁着亮光:“我非常庆幸皇兄当时的选择,才给了我这样的人生。”
对他来说,八哥是将他从孤独的深渊带出来的人。两次人生的巨大转折,都来自他。
潜伏大周多年,甚至在他长大之后,入朝出仕,南陈小朝廷百般艰难,他也未曾主动联系过步步高升的他。
陈璃知晓,如果自己不主动的话,陈玹真的会像临别说的那样,忘记他这个弟弟,让他有一个崭新的人生。最终,是他自己选择了回去。
陈璃站在兄长身边,目光中满是担忧。
陈玹突然笑了:“怎么,害怕我会自绝吗?”
陈璃沉默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刚才白光曦拔剑的瞬间,他真的胆寒惊惧,幸而,那一剑只是擦过脸颊。
光曦哥哥终究是不忍心。
“放心吧,他都不屑于动手了,我又何必放弃。这一条性命,灭国之际能存留至今已是侥幸,若再轻易放弃,更加对不起这些年来的奋斗了。”陈玹自嘲地笑着,而且,他尚不知道,到了那个世界,该以什么面目,去见他们。
他的妻子和孩子,曾经无比珍贵和期盼的,以为能够珍惜一生,却被他终结的感情。
陈璃稍稍放下心来,低声安慰着:“皇兄将来退避到南蛮,地域广阔,也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
然而,出乎他预料之外,陈玹低笑着说道:“何必再去南蛮,征战这些年,我也乏了。败了就是败了,又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皇兄!”陈璃震惊,这个选择大大出乎他预料之外。
陈玹却一片冷静,“去告诉大周的那位皇帝吧,南陈愿意归降。”
***
深秋的这个日子,在距离大周和南陈都遥远而陌生的南澜城外,一场简单却又意义特殊的礼仪正在举行。
秦诺记得,之前翻看历史课本,国灭的皇室归降,还要弄什么自缚出行,带着棺材之类的行动。幸而这个时代并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或者身在异国他乡,双方都算熟人,也懒得整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秦诺正在跟林嘉几人商议下一步的军略。听到侍从通禀,陈玹和陈璃过来了,还带着南陈军中残存的几位高阶将领。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想通,对这家伙的偏激和执念,秦诺早就体会过了。无论如何,这总是一件好事。南陈不仅愿意归降,甚至还放弃了乌理国。大周将来可以将之纳为属国,推行新政。这点让秦诺颇为意外。
袁冲和雷阳冰这些南陈将领都有些茫然,为之奋斗了这么多年的国家,终于在这个寒冷的港口走到了尽头。几乎所有人都失落而痛苦,纵然投降的命令来自陈玹这个主君,雷阳冰几个年轻人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但是对于底层的士兵来说,比起全军覆没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能够存活,而且返回故土,终究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沉重的同时,又有些释然。
秦诺并没有为难陈氏兄弟,在陈玹膝盖还没有触及地面的时候,他就亲自上前将人扶起来了。
对这种仪式化的东西,他从不看重。最迫切的还是实际到手的利益,陈玹同意归降,就代表着南部不必再起战火,六郡可以和平收回,还有水师战船也可以顺利移交。
这一切他让方源处理和接手。反正将来南部的这些兵马事务都需要交到他手上。残留的一万多南陈兵马,愿意留下的,将来也是他的部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