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过魏熙给他添上蔗浆的粥,缓缓饮了一口,粘糯香甜,一如往常,他自小喝粥时便要加蔗浆蜜糖,而每次和魏熙用膳时,都是她亲手给他加上。
一勺蔗浆代表不了什么,可其中却是有着关怀之意的,杀了人家,却对人家的儿子悉心养育,这是什么道理。
等魏祯走了后,魏熙移到案前,拾起笔,沾了墨,却又顿住。
陈敬替魏熙将长长的袖子挽起,道:“陛下就如此放心吗?太子殿下可都清楚那些事了。”
魏熙淡声道:“你是觉得他是蛰伏起来,意图一击制胜?”
陈敬道:“臣不敢妄言,只是就算殿下如今不想,将来也未必……”
魏熙摇头一笑:“阿祯毕竟不是他阿耶,这孩子的脾性我清楚,他足够清醒,知道形势,更知道什么是对他最有利的,你当他这些年没听过那些似是而非的话?”
魏熙说着,看向陈敬:“况且,你看他如今,除了太子之位,和几个只会说道两句的幕僚还剩什么,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只要动了那个念头,他便和大夏无缘了。”
陈敬知道魏熙在魏祯的事上,向来是独断的,心中感叹,只道:“陛下圣明。”
魏熙将笔放下:“什么圣明,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不该心软,可陈敬,我答应他了,对他我心狠了一回,不想一直狠下去。”
“臣知道。”陈敬温声道:“方才是我胡言乱语了,殿下是被您养大的,无论怎么样,都是敬着您的。”
“谁又知道呢,那些片面之词可都将我说的无恶不赦的。”魏熙淡淡道。
陈敬眸色微动:“既然殿下已经听了些当年之事,就不如将所有的事全都原原本本的告诉殿下,苦果不是您酿成的,他该知晓。”
魏熙颔首:“阿祯现在应当也迷惑着吧,都给他说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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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祯回去不久,陈敬便来颁赐婚的旨意了,魏祯捧着旨意,心中缓缓升起一些踏实来。
他对陈敬道:“劳烦将军走一遭,不如喝杯茶暖暖身子再回去吧。”
陈敬没有客套,扫了一眼周遭宫人,对魏祯道:“那便叨扰了,说实话,我也是看着殿下长大的,眼下殿下要娶亲了,我也托大和殿下说几句体己话吧。”
魏祯看着陈敬的神色,微微顿住,直觉陈敬不会说什么让他多欢喜的话,可心中的迷惑聚成了雾,堵在心里快要成了疾,眼下,他盼着又什么能将那雾气驱散,不拘是温水,还是烈火。
他命宫人退下,殿中宫人躬身退出去,候在廊下,间或好奇的觑一眼殿门,可却什么都不得而知,只知道自陈将军离开后,殿下饮了许多酒。
连着两夜这样折腾自己,魏祯终于在宫人的悉心照料下病倒了。
魏熙得知后,忙去探病,她到时,魏祯饮了药正睡着。
魏熙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魏祯,只见他瞌着眸子,躺的端正,魏熙眸色微动,替魏祯掖了掖被角,便放开帘子转身出去了。
一边走她一边道:“阿祯好端端的怎么病的这么厉害,你们这些伺候的人都做什么了……”
躺在床上的魏祯听着魏熙压得低低的训斥,缓缓睁开了眼,清明的眼底皆是复杂。
下午,温绍延也过来了,他来时,魏祯倚在床上看书,听得通传,将书放下,起身相迎:“太师怎么过来了?”
温绍延扶着他到床上躺下:“得知殿下病了,我自然是要来探望一番的,殿下眼下如何了?”
魏祯靠在床上:“喝了药,好多了。”
温绍延点头:“便是好些了往后也得注意,少年人仗着精神好,便不爱惜,等将来老了,有的是苦头。”
魏祯点头,看着一如既往温和从容的温绍延,启唇,终是忍不住问道:“当年的事,太师清楚吗?”
温绍延神色微凝:“何事?”
魏祯看着他的神色:“您知道的。”
温绍延静静看着魏祯,过了片刻,点头:“是,我知道。”
魏祯撑起身子:“我阿耶杀了谢珏,害您废了右手,还对姑母……欲图不轨,这些都是真的吗?”
温绍延拍了拍魏祯的肩膀:“那些事都过去了,殿下如今好好的才最重要。”
魏祯神色黯了下来:“这么说,是他咎由自取?”
温绍延摇头:“当年的事自有因果为难,连我都不能轻易论断,您没有生在当年,又何必介怀当年之事,先帝如何,都是您的阿耶,他不会愿意看着您执着于他的生死恩怨。”
“我知道,可……”魏祯看向温绍延的右手:“您恨他吗?”
温绍延摇头:“恨毫无用处,不过是让人变得丑恶的坏东西。”
他说着,举起手给魏祯看:“况且我的手已经好了,时过境迁,当年的苦痛,现在早就没了踪影,人生短短几十载,不该记挂着那些早就已经烟消云散的。”
“那姑母呢?”
第282章 终章(有添加)
“那姑母呢?”
温绍延将视线移到窗外:“我不知道。”
魏祯看着温绍延, 道:“她还记挂着。”
“当年的事,没人能忘。”魏祯说着, 眸色幽幽:“就连太师,也是如此。”
温绍延回头看向魏祯:“所以呢, 你想要报仇?”
魏祯将脸埋在掌中, 摇头, 声音闷闷的:“我是个卑劣之人, 我有了芽儿,有了太子的身份,连皇位也会回到我手中,前途光明, 我不愿去冒险行那孝举。”
温绍延轻抚魏祯的头发:“你能保全自己,让你阿耶和阿娘的血脉得以延续, 便是最大的孝举了,他们会欣慰你如此选择的,恩怨是他们的, 等将来往生极乐,他们自有论断, 这些事不该你莽撞处置,他们定是想看你过的快活。”
魏祯道:“不必安慰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选了安稳,便该受着内疚。”
“那你若是选了另一条路,还会内疚吗?”
“另一条路?”魏祯起头来:“我怎么可能赢得过姑母。”
“若是能呢?”
魏祯眼中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温绍延微微一笑:“既然不知道便不要再念着了, 执着于过去,左右都是苦闷,还不如将这事揭过,将心思用在大夏上,这才是你的责任。”
温绍延说罢,起身:“好好歇着吧,再怎么也不能让芽儿看见你这副病怏怏的模样。”
魏祯听见芽儿的名字,神色一动:“是,太师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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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绍延从魏祯那里出来后,便往甘露殿去了,他到时,魏熙正拿着几张纸看,暖融融的阳光照在她面上,眉目雍容,又透出淡淡的温润。
温绍延走到魏熙对面,坐下看着魏熙,魏熙抬头,对他微微一笑:“快喝杯茶暖暖。”
温绍延揽袖,给魏熙添了一杯茶,复又倒了一杯捧在手中:“这些陈年书信,陛下怎么翻出来了?”
魏熙将信放在匣子里:“闲来无事想要看看。”
魏熙说着,面上带笑:“以前只是看便满足了,如今却觉得山川灵秀,不能去游赏一番,极为可惜。”
“陛下想去就去吧,我正好可给陛下引路。”温绍延说着,拿起一封信看了起来。
魏熙勾唇:“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能记清楚路?”
“是记不清了。”温绍延说着,忽的轻笑出声:“当年为着些这些信字字斟酌,如今再看,却觉得颇为可笑。”
“有甚可笑的。”魏熙看着那满满一匣子的信,道:“我看过的游记,没有一本比得上这些信的,我方才还在想,让人将它装订成册,发行出去,也好让那些无法远行的人看看天下山河妙趣。”
温绍延轻笑:“陛下如此,也算是为我扬名了。”
温绍延说着,将信放回匣子里:“我是笑自己当年太过含蓄,斟酌来斟酌去,竟写了一篇篇游记给陛下。”
魏熙打趣道:“你若是写出旁的来,我怕是还得去差人过去看看写信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温绍延叹道:“只是该诉衷情的时候顾虑太多,眼下再回忆起来,倒是觉得可惜。”
魏熙笑道:“你现在写也不晚。”
温绍延摇头一笑:“老了,写不出来了,孩子们都到了谈情说爱的时候了。”
“我看你就是懒了。”魏熙说罢,问道:“你是从阿祯那里过来的?”
温绍延点头:“他虽难为,但也算是想通了。”
魏熙闻言,面上的轻快之意缓缓淡了:“他确实难为,若是我,怕是放不下的。”
温绍延只道:“太子是个务实的好孩子。”
温绍延说罢,问道:“只是此事突然闹到他面前,定是有知道内情之人存心挑拨,此人居心不良,陛下可要小心提防。”
“八成又是那些闲着没事做的宗室。”魏熙说着,面上却没什么恼意:“其实阿祯知道了这事,我倒是觉得松快了许多,都挑明了也好,该如何便如何,也算有了个了结。”
魏熙说罢,笑道:“如今我只盼着阿祯和芽儿是个靠谱的,一辈子都拘在宫里,我也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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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到了三月,便是魏祯和芽儿成亲的时候了,大典在太极殿举行,场面极为盛大,魏熙坐在高处,看着相携走来的魏祯和芽儿,面上带起欣慰的笑意,可心中却莫名觉得涩然。
好似混沌一梦,一睁眼便是将近二十载了。
庄重端严的礼服,使得魏祯略显稚嫩的五官成熟了些,恍惚间,好似让人看见了魏潋。
六哥,你的儿子成亲了。
原来我们当年你死我活,到头来竟是万变不离其宗,该是谁的,还是谁的。
大典散了后,魏熙冕服未换,混混沌沌的枯坐到天色暗了下来。
宫人进殿点灯,陈敬上前道:“陛下先换身轻便衣裳吧。”
魏熙抚着衣服上的章纹,道:“去将我的琴拿来。”
魏熙说罢,转身去了殿外,抬头看着重重殿宇上浓墨重彩的紫色晚霞。
紫气东来,好兆头。
魏熙想着,又摇头,不对,是西边,西边的话,又该称作什么呢?
魏熙正想着,便见宫人抬了琴桌过来,她指了指廊外空旷之处,命人将琴桌摆在那处。
一切安置妥当后,魏熙坐在琴前,信手拨了一串泠泠之音。
这是她前半辈子收到的最后一把琴,魏潋送了她这把琴,从她这里换了一曲《将军令》,从那之后,她再弹琴的时候寥寥可数。
魏熙抬手挑弦,所谈的却不是那曲《将军令》。
她看着琴弦,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弹的是什么。
魏熙抬头,看着天上那弯浅浅的月牙,却见月色下,一道宽袍广袖的清瘦身影缓步而来,她的手一颤,惹得琴弦发出一声刺耳嗡鸣。
等那人走进了,魏熙才发现,来人是温绍延。
光线晦暗,魏熙看不清温绍延的神色,只听他道:“许久没听过你弹琴了。”
魏熙微微一笑:“是吗,自从阿祯不用我教后,我确实弹的少了。”
“过的真快。”
“是呀,真快。”魏熙说罢,起身:“去用膳吧。”
魏熙说罢,当先往殿中去,手却被温绍延握住,微凉,刺的她一激灵。
魏熙垂眸看了一眼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任由温绍延一路握着。
到了殿中,魏熙抬手掐了掐温绍延的面皮:“那么凉,怎么不多穿些。”
温绍延微微一笑,眉目温润:“我不觉得冷。”
“一大把年纪了,还不知道爱惜。”魏熙说罢,吩咐人去给他拿手炉。
温绍延却道:“陛下先换身衣服吧。”
魏熙垂眸看着身上的冕服,点头:“是该换了,穿这一身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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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到了永泰二十年,魏祯和芽儿的孩子已经能读书写字了,他们夫妻二人仍是恩爱如初。
这些年魏祯理政越发游刃有余,就连芽儿对政事都颇有手段见解。
魏熙将朝局把控妥善之余,从未拘束过他们,不论是魏祯,还是芽儿。
入了秋,魏熙晨起去赏日出,回来后便染了风寒,缠缠绵绵病了许久,芽儿近身照顾,魏祯理完政后,也皆过来探望,和魏熙说着朝中诸事,魏熙听后,常点评指教一番。
到了冬至,魏熙更是以身体不适之名,让魏祯代为祭祀,此举不合礼法,可却无人敢说什么,朝中众臣,皆看出了魏熙的意思。
果不其然,翻了年,魏熙于梦中见一仙人,醒后,召集众臣,宣布退位,传位魏祯,前去寻找仙人踪迹。
众臣跪留,魏祯更是在甘露殿前跪了许久,直言自己才疏,不堪大任,求魏熙收回成命。
无奈魏熙去意已决,魏祯只得应允,并言自己少不经事,凡有大事,以及重臣的任免调度,都会先经由魏熙同意。
魏熙离长安之事,没有宣扬出去,魏祯和芽儿却坚持将魏熙和温绍延送到城外。
魏熙看着魏祯,温声道:“行了,快回去吧,你可是天子,凡事要以安危为重。”
魏祯点头,却问道:“姑母何时回来?”
魏熙摇头:“我也说不准,长安我待了大半辈子,早就待倦了,或许在哪处风景秀丽之地定居。”
魏熙说着,携住魏祯的手:“大夏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