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罗令妤摇了摇头, 蹙着眉, 她神情略迟疑, “灵玉你来看,我怎觉得这字迹有些眼熟?”
如灵玉这样的侍女, 些微认得些字,不算是睁眼瞎。但要能读书作诗, 就是不成了。是以灵玉凑过来,与罗令妤一同研究字迹, 也只困惑地摇了摇头, 表示不认得。
这纸条上的字迹笔法隽永, 结构工整严密, 颇有古风。
然灵玉确信自己没见过。她观察罗令妤那犹豫的神色, 不觉一惊:“女郎莫非疑心这纸条是三郎写的么?三郎的字迹不是这样啊。”
罗令妤一顿, 敷衍了侍女几句。她收好纸条,心中下定决心明日去试探陆二郎陆显。侍女无忧地吹了灯烛入睡,不知自家女郎翻来覆去地想那字迹——
这纸条上的字迹这样古雅,寻常人士很难有此修养写出这样一笔好字。能写出这样字迹的,当是自幼熟读诗书练字不断,只有士族郎君才有这功底。但他们这一行人,都是军人,出身低微的多,上流士族的,只有几个人。几个人中,还大多年老的足以当她祖父。何以有那样厚脸皮来勾搭她这样的侍女?
也许是她多心,但她看到这笔字,总是想到她的夫君陆昀。
陆昀是名士,是寻梅居士,是天下知名的书法大家。他常写的字是一笔狂草,但他也会旁的字体。罗令妤就至少见过他两种不同风格的字体……罗令妤心里微怒:莫非这纸条,竟真的是她夫君写的么?她夫君趁着她不在时,勾搭陌生少女?
定要诈一诈陆二郎。
……
陆显是非常好诈的。
当罗令妤戴上幕离,又一次溜去陆二郎房舍中时,陆显无奈至极。罗令妤拿出那张纸条,要二郎指示。她观察二表哥的神情,看到陆显愣了一下后,神色略微有些尴尬。
罗令妤立时气了:“我果然没猜错,就是陆昀写的!混蛋!”
陆显表情微妙。
但隐隐觉得轻松。
在他看来,三弟知道对方是罗表妹,如今罗表妹也知道对方是三弟了。阴错阳差之下,二人算认亲,该结束这段奇怪的关系,赶紧见面相认吧。
陆二郎正要轻松地开口相劝,便见罗令妤满面隐怒,胸脯都气得一跳一跳的。他仓促别目不敢多看,罗令妤在屋中踱步徘徊,又咬牙切齿:“他定是见我不在,见人家小侍女可人,便去勾搭了。我就知,如他这样花花肠子,实在不可信。然他也太过不挑!他连侍女的面都尚未见过,就给人送东西……”
定是她扮作的侍女太温柔贤惠,才勾了陆昀的心。罗令妤红了眼圈:“我绝不饶他!”
陆显:“我看算了,要不我将三郎约出来……”
罗令妤:“不!他要玩,我就陪他玩……他若真的、真的……我就和他和离!”
陆显:“呃……表妹……”
他拦不住,见罗令妤风一般闯进来,又风一般飘出去了,他连个衣袖都没扯住。陆二郎当即觉得不可置信,不知事情怎么发展成这样。他深深为这对小夫妻头疼,心情顿时更沉重了。
……
罗令妤回去,便努力压抑下心中的愤懑,装出一副少女怀春状,娇滴滴地提笔写字:“妾不胜欢喜。”
——不就是红杏出墙么?来呀。
她将纸条留在侍女房中,在侍女灵玉一言难尽的眼神下,镇定自若地上榻歇息,静待某人在自己不在的时候来房中取。而陆昀从不让罗令妤失望,罗令妤前一晚睡觉前写好纸条,第二日早上,陆昀就拿到了。
清晨时分,窗边插花,一夜经过侍女的布置,好梦到天亮。陆昀的好心情,在看到纸条后结束了。他脸刷地僵了,沉沉拉下去。屋舍中拖拖拉拉想看他反应的戴着幕离的侍女罗令妤,忽然间感觉到一道寒光从背后刺来。她敏感地回头,隔着纱帐,见陆昀哗一下推开门出去了。
从头到尾,没看她这个小侍女一眼。
而陆二郎将将优雅地用着早膳,就被闯进门的弟弟陆昀打断了。
陆昀怒极,拖住唯一的知情人二哥,要二哥看自己的夫人如何给自己红杏出墙:“她什么意思?以为我不在,旁的郎君稍微惑她一惑,她就要点头么?她还说‘不胜欢喜’,喜什么?有什么好喜的!”
陆显:“……”
他困惑的:“我若没记错,是你先写纸条,勾引表妹的吧?”
陆昀一滞,然后眸子飞扬,神情略有些倨傲,冷声:“我不过是试探下,看她是否忠贞,能否为我守住。现在,她真是让我失望。”
陆显:“我看就这样算了……”
“不,”他那清隽似玉的弟弟目中光华流转,勾人之时,何等妖孽,“我要再试,我看她是有多不把我这个夫君放在心上。”
陆二郎:“……”
心好累。
弟弟妹妹都太矫情太能折腾,两个矫情折腾的人成了夫妻,累得反倒成了他这个旁观者了。
眼看无法撼动陆三郎的决心,陆二郎只好道:“你便作吧。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们这档子破事,能别总让我知道么?”
陆昀嗤笑一声,答案当然是“不”。二哥作为唯一的知情者,能陪他一起痛骂罗令妤,陆昀怎么可能放弃?
……
同样的问话,发生在陆二郎和罗令妤之间。
罗令妤的答案与陆昀如出一辙,不愧是夫妻:“怎么能不让二哥知道呢?欺负我的,是你的弟弟啊!”
陆显:“……”
他沉默下去,决定放任不管。他搞不定任何一个人,只好无声旁观这两人如何折腾。
……
罗令妤和陆昀都知道对方是谁,却都以为对方不知自己是谁。
几日下来,纸条传书,罗令妤和陆昀勾勾搭搭,浑然一对背着另一半偷情的狗男女——
“哥哥在哪里任职?我怎从未见过?”
“在一位将军手下。因面陋,不敢见妹妹。妹妹一个侍女,怎只服侍陆参军一人呢?不知陆参军对妹妹可好?”
“哥哥,那陆参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过一副空架子,不提也罢。妹妹还是喜欢哥哥这样英武大气的,不爱陆参军那类心机深沉的文人墨客……只是我听说陆参军有位夫人,貌美无双,哥哥可曾见过么?是否有为那位女郎心动?”
“妹妹多虑了,那位罗娘子,木头美人一个,不过如此。”
这样互相试探,罗令妤盯着陆昀给自己的“不过如此”的评价,面色几乎扭曲,若陆昀在她面前,她恨不得挠死他——什么叫“不过如此”?她哪里就不过如此了?他难道见过比她更好看的么?还说她是“木头美人”。太过分了!
同一时,另一边的陆昀也被自己夫人对自己“空架子”的评价,气得内伤——他如何就空架子了,如何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他是没满足过她么?夜里哭叫着“不要”的某人,对自己一点数都没有么?
都是气得要吐血。
偏这两人又都能忍,继续捏着鼻子忍着气,和对方勾搭。到两人终于气得要忍不下去时,双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
“哥哥(妹妹),我不嫌弃你,和你相谈甚欢,不如约个时间见面?”
……
二人一拍即合,约好见面时日,又都不约而同地来二哥陆二郎这里走了一遭。
二人手里都握着对方“偷情”的证据,都面色铁青,同时又有扬眉吐气之感:“二哥你看着吧,到今夜子时,我倒要看看他(她)如何狡辩。竟背着我偷情,我绝不轻易原谅他(她)。”
“呵,真是迫不及待,想看到他(她)发现对方是我时的表情。定然后悔困惑,百般求我谅解,想挽回我吧?而我岂是那样好打发的?”
陆二郎陆显:“……”
静静的看着他们。
说实话,陆显也很期待弟弟妹妹相见后的场面——定然十分精彩。
……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又赶了一日路程,晚上到新的驿站休息。夜里,侍女房中的罗令妤,和参军住所中的陆昀,都悄悄避开了人的耳目,行在阴影角落中。他们约了马厩,去和自己的偷情对象见面。
夜里起雾,空廖寂静。
罗令妤先到马厩,满心怨愤又期待地等着陆昀。她的心情略微矛盾,一方面气陆昀背着自己偷情,一方面因吸引他的对象是自己,又暗自得意,想莫非无论自己什么样,都能吸引他么?毕竟那么多的侍女,陆昀只给她写了纸条。是以又生气,又自得。
罗女郎来前特意梳洗,此时伸长脖子等情人。时间慢慢推移,她心脏也越跳越快,目中生起期待:虽然每日都戴着幕离去整理陆昀房舍,偶能与陆昀碰面。但她戴着幕离,她夫君又目不斜视,哪怕天天见,她也觉得自己好久未曾见到人。
她的夫君,那般闲散优雅,高贵傲然。眉目清朗,鼻梁似尺,唇如丹朱……
清薄小雾中,一个男子身影,慢慢靠近马厩。远观看不真切,只看到来人衣袂飞扬,身形颀长,有芝兰玉树之风采。这走来的慢慢然架势,不是陆昀又会是谁?
罗令妤的心脏跳得更厉害了。
来人进来了,与对方打个照面。罗令妤短暂地看他一眼,见他面容依然山水般隽永温润,她压下心中的痴喜,因太过紧张,没察觉陆昀挑了下眉,脸色却极冷淡。
罗令妤和陆昀几乎是同时开口:“背着我寻欢,你没想到是我吧?”
清冷的男声和娇脆的女声混在一起,缠绵相绕,陆昀和罗令妤都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和自己说的话一样:“……”
紧接着,两人的第二句又同时到来:“……你试探我?”
罗令妤:“……”
陆昀:“……”
两人第三次同时开口:“……你不信我?!”
两人再次:“……”
罗令妤终脸皮薄些,涨红了脸,气得跺脚:“不许学我说话,你这个坏蛋!”
陆昀眉骨轻微一展,垂下眼。他的桃花眼深情无比,但是此时,与对面的女郎一致的,神色略有些尴尬。
……
什么比故意试探对方,结果发现对方也一样,更尴尬的呢?
什么比自己疑心重,结果发现对方也一样,更让人心情复杂的呢?
……
两人木桩子一样呆立,半晌,还是陆昀脸皮更厚一些。
他轻微笑出声:“……妤儿妹妹,真是厉害。竟早知道是我,还故意气我?”
罗令妤嗔:“你不也一样!”
她心情多么难堪——
原本千里奔赴,抛下周郎,前来寻陆昀。告诉陆昀自己对他的爱,对他的在意,诉说自己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和他共患难。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这样陆昀才会感动,才会更爱自己一分。
谁知、谁知……现在好尴尬,谁还深情得起来?
两人对视,偷偷看对方,又僵僵地移开视线,兀自沉默着。
罗令妤失落的:“雪臣哥哥,人家是喜爱你的。只是刚刚成亲,你又这样出色,忍不住就……想招你。”
陆昀客气的:“我亦然。”
陆昀顿一下;“妹妹来抱一下……这段时间的事当没发生过?”
罗令妤松了口气:“自然,自然。”
两人客气地搂抱了一下,作相逢之喜。只心情之一言难尽,难以诉说。
……
次日辰光初盛,陆二郎陆显好奇弟弟妹妹昨夜可否探讨出结果。他同时心怀感慨,想小别胜新婚,昨夜见面说清楚后,弟弟妹妹好久未见,定干柴烈火、难舍难分吧?体贴的陆二郎决定多给三弟和表妹一段时间。
陆二郎用了早膳,才施施然地去三弟房舍外叩了门。门打开,果然看到罗表妹在三弟这里。
这两人竟然早早起了,在用早膳,还分外客套有礼貌地与他打招呼。
陆二郎意外无比,环视一圈屋舍。发现好似很整齐干净?他诧异三弟竟然没有狼性大发,看过去时,便看陆昀和罗令妤疏离而僵硬地坐在一起用早膳。你一口“哥哥”,我一口“妹妹”,故作淡定地努力修补着那尴尬的气氛。
陆显:“……”
他微微笑,心中了然。看来昨夜的故事,十分精彩啊。
陆昀夫妻的尴尬,一直持续了三日,才彻底消退。到这时,不再记挂自己骗对方、对方又骗自己、两人互相戏弄的仇,陆昀和罗令妤才狠狠燕好了几回。夜深了,帐中气息旖旎。罗令妤进气少出气多地埋在一脸餍足的夫君怀中,才有心情说起了自己离开周郎,和陆昀回建业之事。
她不安的:“我不是不听你的话,我是觉得我会帮你……我不会丢了你的孩儿的。”
她一脸忐忑,唯恐陆昀新账旧账一起算,与她发火。但陆昀数日的心理建设,初时不高兴,现在已经过去了。床榻上,郎君搂着女郎的小腰。触手腻滑温润,三郎手上把玩,如抚雪捧霜一般,让他爱不释手。
他心情甚好下,分外不在意:“无妨。回来就回来吧。妤儿妹妹本事好,能帮哥哥不少。哥哥也会尽力护住妹妹,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
陆昀不怪她自作主张,罗令妤却又开始不自信:“若、若我真的流产……那怎么行?我不怕其他的,就怕这个意外。”
陆昀吐口气,淡声:“二哥曾建议我不要碰你,这倒是让你不能怀孕的一个好法子。你我年轻,本就不急着要孩子。待建业诸事了却,再谈备孕之事,总比意外仓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