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昀看他的眼神很微妙了,叹口气:“……将军啊……”
半晌后反应过来陆昀的意思应该是说他见过的美人太多、普通人不在他眼中,魏琮脸红耳赤,被气走了:……冷漠,傲慢,轻慢于他!陆三郎是说他荤素不忌,那人定是瞧不上自己这样普通平民出身的!上流士族人骨子里的清高太讨厌!
……诸如此类,林林总总,魏琮将军和陆参军之间矛盾不断,每日都要争执一两次。但意外的,两人很多事上意见不和,军队出征却没有受到过连累。时人用男君和女君的关系来喻将军与参军。在南阳,大约只是陆参军这位“女君”太难说话,意见太多,日日将“男君”气得挠墙吧。
这一日,刚赢了一场小仗,回到营中,魏琮将军志得气盈。他被老军医匆促包了下伤口后,便迫不及待地出了帐门。一是为亲自慰问刚打了胜仗的手下兵士,二是每日寻陆参军的错处已成为他耿耿于怀的一件事。
这次出了帐子,在营帐间穿梭,魏琮将军发现军医的人数少,好多药物送的不及时,满营士兵哀嚎不断。在担架前,魏将军安慰士兵;走远一些,魏将军便对身后的将军怒吼:“参军呢?这些不该是参军做的事么?陆参军怎么不亲自盯着?”
大将军骂得身后人瑟瑟发抖、不敢还嘴,骂人时,魏琮视线瞥过一个方向,本已移开目光,却察觉不妥后,再次看了过去。这一看之下,便见是军营木栅门外,有数位衣着鲜亮华美的俏丽女郎徘徊。魏琮带身后将军过去时,便听女郎们害羞地与守卫打听:“陆三郎是否回来?我们想送郎君些礼物……”
魏琮冷着脸:“行军在外,但凡收人贿赂,三十军棍起。”
那几位门外说话的女郎吓一跳,打听那位肤色黑黝、乍来蹦了一句话又乍走的男人是谁。而魏琮大步迈开,亲自去营中寻陆昀。他想象中,自己要抓着陆昀这一个把柄,狠狠嘲讽这位参军。不管女郎是不是陆参军勾来的,营中军医少是不是陆参军的过错……魏琮都当做是陆昀的错了。
陆昀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帐中。
积攒的公务来不及处理,外头回来的伤员和军医、药材也被他交给下属去做。他怔坐在毡帘后,面前摆着陆二郎写给他的书信。陆显每日都要与他传书,因距离过远、时有气候影响,这些书信到陆昀面前,有的会快些,有的慢些。眼下这一封,便是十日前就应该收到的。
陆二郎的信该是写的匆忙,字迹潦草,应该是他还忙着去做什么事。虽则如此,陆二郎的信却思路清晰,告诉他,罗令妤怀孕了。陆显在信中斥他如此莽撞,冲撞了罗表妹;如此禽兽,罗表妹怀孕时他竟然不在建业……
陆昀盯着这信已经半个时辰。“孕”这个字刚落入他眼底,他本能地就开始算时间:她如何能有孕了?时间对不上啊,他从未碰过她,难道她……是他走的那晚有的?
陆昀通医理,他在心中算自己离开建业一个多月,女子若孕,侍医当能诊出来。罗令妤若非在他走后绿了他,那孩子当是他的……
陆昀静了许久:除了那一晚喝酒,不存在别的时间。他不记得那晚发生了何事,然努力回想,偶尔能想起他与她耳鬓厮磨的暧昧片段。但也止于此了。更多的,他全然无印象。
……他竟连自己有没有做过都不记得,她就有孕了。
他父母那般无情,他是否能做好一个父亲?他会不会像自己的父母一样糟糕?他不想成亲,不想要孩子……
几多惶恐,几多难堪,几多想逃,却又有更多的欣喜涌上心间。陆昀垂下眼睑,震惊太久后,目中渐露笑意……当魏琮啪得推开帘子怒气冲冲进来时,便见陆三郎低垂着脸在轻微笑。那位俊美的郎君伸手,手指眷恋无比地拂过他手中的书信。与平日冷静到近乎无情的气质不同,这一刻的陆昀,温柔,多情,情意深重……
魏将军粗着声音:“罚你三十军棍……”
陆昀:“好啊。”
魏琮:“……”
陆昀抬头,微笑:“我做父亲了。”
魏琮:“……?!”半晌,他才收了一身怒火,“啊……恭喜……可你不是未成亲啊……啊,不必解释,懂了。”
士族男女关系混乱,魏琮知道一些。然陆昀却瞥了他一眼:“别乱想,是我心爱女子的。”
魏琮更惊了:“……你这般谁也瞧不起、嫌东恶西。女子说话你嫌人话多,不说话你嫌沉闷……你竟然还能有心爱女子?你心爱女子是谁?我见过么?我真要瞧瞧,是何等三头六臂的了不起女子,能让你上心……”
陆昀笑:“我竟这般难说话?”
今日陆昀实在心情好,说话语气温煦许多。他执笔写信时,魏琮站在边上与他聊了聊,后干脆坐下,与陆三郎一起讨论如何教养一个孩儿。而在此之间最重要的,是将那名女郎先娶回家门。
陆昀写了三封信回去,给陆二郎一封,给陆老夫人一封,还有给罗令妤写信。之前不愿让她担心自己在边关的情况,他并不打算经常写信。然而此时,他迫不及待的……
送了信出去,军营情况处理完毕,第二日,陆三郎第一次去拜访南阳罗氏。陆三郎的大名,近日在南阳早已传开。罗家却不敢多想,汝阳罗氏还在时,与建业陆氏是姻亲,但汝阳罗氏不在了,南阳罗氏落魄,实在没那样脸面和陆家这样的大世家建交。南阳罗氏对于表小姐投靠建业陆家,并不太看好。当陆三郎登门时,罗家郎主和自家夫人都惊喜、意外、不解、惶恐——“府君怎么来了?是罗家有人不长眼冒犯了府君么?请府君指教!”
郎主和当家主母在前厅接见第一次登门的陆三郎。
罗家的女孩儿们则躲在屏风后,伸长脖子偷看。见那庭前郎君相貌清朗多俏,身形颀长芝兰玉树一般,周身都似笼着光华潋滟。女郎们看得心向神往,想罗令妤的这位三表哥怎生的这么好,莫非陆家的郎君都这般?这就是大世家和他们家的区别么?
罗家小娘子们并不知,陆昀即使在建业,都是独一份的。而并非建业的郎君们都是这样的。
厅上,陆昀已含笑:“我欲来提亲。”
罗氏夫妻继续震惊,他们听到响亮的嘶声,来自屏风后。夫妻二人看对面陆三郎面不改色的模样,自己却羞得涨红了脸:屏风后传来的嘶声,定是罗家那些女孩们发出的。
罗夫人迫不及待:“请问三郎看上了我们家哪位女郎?”
一提姻亲,罗夫人连“府君”都不称了,直呼“三郎”,以拉近彼此关系。
罗夫人话音一落,就向后方喊人,让侍女们领着女郎们出来见客。在罗夫人眼中,随便陆三郎选自己家哪个女孩子,攀上建业陆家,于罗氏有万利而无一害。陆昀阻拦的话还没说出来,一众莺莺燕燕就出来了。
……罗令妤的堂姐堂妹们,用害羞而故作矜持的眼神打量他。
陆昀看一眼,想从她们身上看到罗令妤的轮廓。确实有一些,然罗令妤是罗家的相貌组合中组得最完美的那一个……凤眼细眉,盈胸细腰,美艳无比。想到那个女郎,陆昀低头,目中再有温柔笑意浮起。
但罗夫人尚来不及高兴,就见这位陆三郎收敛了神色后,摇了摇头:“我求娶的,并非是这几位。而是我的表妹,现今还住在我建业家中的罗令妤。”
众人:“……”
罗家郎主呆住了:“可是,令妤、令妤已经许亲了啊……”
陆昀垂眼,眸心清正平和:“那就再许一次。”
“可是已经有婚书了啊!”
“那就退亲,”陆昀道,“我对她,志在必得。”
罗家看着这位神色坚定的郎君,罗夫人苦笑:“陆三郎,旁人还好说,令妤的婚事我们真退不了。范氏势大,我等得罪不起。你若是想娶令妤,那就请回吧。”
陆昀:“范氏会退亲的。”
他已将罗令妤怀了他孩子的消息送给范四郎范清辰的父亲了,离开罗家后,他就要去范家一趟。罗令妤家世低微,范家未必多满意这门亲事。能够定下来,大约不过是范四郎范清辰的意志过强而已。然再强,罗令妤怀了他的孩子,嫁给范清辰,范氏当家人,定接受不到这般地步。范家好歹也是南阳大世家,怎么可能替别人养孩子?
范清辰的意志不重要,只要范家想退亲……罗令妤就是陆昀的。
陆昀手指拂了下袖中的信纸,与罗家人侃侃而谈时,心中再次温暖——他的女人……他的孩儿……他会尽力的。
陆昀再想:……待她胎儿稳了,就让她来南阳吧。
来南阳成亲吧。
……
而在建业,罗令妤清晨被陆显误会,中午陆显没回来,晚上陆二郎回来的时候,罗令妤就让侍女把这位二表哥请过来。
女郎依然窝在榻上颜色恹恹,精神不振。一日未曾进食,因病一直未好。然陆二郎来了,罗令妤特意请了疾医来,当着陆二郎的面给自己看诊。待疾医不疾不徐地说出女郎只是天热脾弱、吃几副药就好了,罗令妤妙盈盈的眉目,看向呆住的陆二郎。
罗令妤瞥他:看,我没怀孕!我怎么可能怀孕!
陆二郎对表妹尴尬一笑,然后闷不吭声,掉头就走,回头再写信去。
待过了数日,罗令妤第一次收到陆三郎嘘寒问暖的信,她才后知后觉陆二郎做了什么——那人欢喜疯了吧,没有疾医确认,他就迫不及待地与他弟弟分享她怀孕的事。
而罗令妤端详陆昀的信,左看右看,心中百般不解:为何他会觉得她有孕了呢?她有没有,雪臣哥哥竟然不知道么?雪臣哥哥这是怎么了?
是否疑心她背着他与其他男郎私通?
可是他若疑心她……信件口吻不该如此平和啊。陆昀若误会她,他该震怒、该与她翻脸、甚至与她断绝往来才对啊?
这是怎么了?
……
心情上下起伏。
罗令妤垂目细思。
她和陆昀一样,她不信任旁人,她是多疑性子。
陆昀的异常,信中怕说不清,怕发生误会。她身世差,但她的心系在他身上,他若是不要她了……罗令妤委屈,她若是真的对不起他,她恶果自食;然她并没有做什么啊。
陆昀信件语气这般平和,这般关心她,是真的关心,还是嘲讽她水性杨花啊?
不行,她受不了这样委屈。
罗令妤觉得,她有必要回南阳一趟了。
她要见陆昀,她要亲口跟他说清楚这件事。
……
现实中每有人想法开始变化,陆二郎就会做一些梦。但是他的梦混乱,可能是改变之前,也可能是改变之后。陆二郎自己判断不出,急得上了火,急得四处求佛参拜。梦却还是要做的。
他在梦中,梦到了那一日大雪浓雾前的事。
朝中说战事已胜,陆三郎即将凯旋归来,在南阳交接一下程序便好。那时罗表妹突发奇想,来找陆二郎,说她要去南阳一趟,给三表哥一个惊喜。
梦中女郎满目是笑,溢满星光:“反正战事已经结束了,两国谈判了嘛。三表哥已经没事了,我去找他玩儿。他多高兴,你说是不是?”
女郎笑盈盈地偏头与他说话,陆二郎立在廊边点头。水桥下,湖绿千里,浮萍下,鱼儿跃上,欢喜地吐着泡泡。
游魂陆二郎,听到梦中的自己温声道:“好,我陪你去。”
……
却是不知,他陪她去,见证的是陆三郎如何赴死。
若不是亲眼看到,是否罗表妹也不会那般悲痛,不会远走他乡,不会再也不见呢?
明明战事已经结束了,为什么他们看到的却是那样?期间,到底是谁说了谎,还是……发生了意外?
第89章
大院深舍,下了一阵雨,清晨起来,雨打风吹后,门外的台阶、长廊铺满了湿漉漉的花叶。侍女们忙碌着清扫院中的叶子,抬头听到通报声,便看到陆夫人神思不属、漫不经心地从她们身边走过,进入屋中寻老夫人了。
陆老夫人正在哀愁自己昨夜收到的信——此年代虽婚前男女私通甚繁,但想来长辈并不会多喜。陆三郎的信中没有说罗令妤怀了自己孩子的事,而是再一次强调自己迎娶罗令妤的决心。
陆昀下了通牒。陆家若不抓紧时间准备这门婚事,他就自行准备。待他解决了南阳范家的事,定了亲,便让罗令妤去南阳。陆家准备婚姻需要至少半年,陆昀自己却知道罗令妤若是怀了孕,半年一定等不及。他不告诉陆家实情,只想先把罗令妤骗去南阳成亲,到时山高路远,陆家反对也没办法。
陆三郎文采斐然,于信中引古博今,各类典故信手拈来。叙之以情,诉之以理,情理相合。至少陆老夫人昨晚收到信就看得难过,一晚上辗转反侧没有睡好,不断梦到自己的小儿和小儿媳死时前后一年的事。
多少年没有梦到那对夫妻,那对夫妻婚前未见得多深情。陆老夫人便知道,小儿子死前,曾想纳妾,儿媳哭哭啼啼,整日写信向她抱怨,哀求她管一管。陆老夫人被那对夫妻弄得心烦无比,左右相劝。待说不理他们两日,小儿子就战死了,儿媳也赴死了。
无人再记得什么纳不纳妾的事。
只记得镇北将军夫妻慷慨赴国难的情深义重。
然而陆老夫人知道。
陆老夫人更知道,陆昀恐怕也知道。那时陆昀虽只是几岁小孩子,然陆三郎自幼聪明绝顶,许多事他只是不说不问,不代表他心中无数。正因为知道,陆三郎才始终怀疑情爱、怀疑婚姻。他不只是不理解他母亲的羸弱,他同样理解不了他父亲对感情的态度。
陆昀在信中与陆老夫人说,如果不是罗令妤,也不会是别人了。
本身不想成亲生子的人,一旦下定决心,那是怎样强大的决心?
陆夫人掀帘子进来,看陆老夫人怅然地收好信纸:“让大郎再给他父亲写封信,说三郎的婚事不能拖了。就是罗娘子了……这两日,天气凉了,你想个委婉点的说辞告知家中表小姐们。她们若是要走,你也不要拦了。待三郎成亲了,让三少夫人头疼家中女眷们的交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