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昶仰头,看到一群哥哥姐姐们围着他。作为庶出的年龄尚小的小郎君,陆昶从未得到过这么多关注,他受宠若惊,被吓得又快要哭了。
青色帐中,只坐着陆夫人,立着罗令妤。
陆夫人神色一贯冷,眼角纹皱得极深,看着便极不好相处。她冷冷瞥罗令妤一眼,看到女子腰肢纤细、一身的风流,目中不喜更重了。陆夫人正要开口,罗令妤抢先一伏身,先开了口:
“耽误表哥表弟们的课业,是我错了。”
陆夫人:“……”
她话被堵住,噎得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唇角向上扯了两下,陆夫人的神色没方才那么冷了:“罗娘子知道就好。”
罗令妤神情不自在地僵了一下,悄悄观察陆夫人。看来陆夫人此人直来直去,与她相处应直截了当,不可迂回来去。罗令妤心中其实也几多纠结,随时调整着面对陆夫人的态度——人在屋檐下,面对当家夫人,她是该卑躬屈膝地认错,还是积极反抗,争取自己的权利?
陆家老侯爷人在交州,老夫人因体弱而留在建业。然同样因为年老体弱,陆家的内外事务,向来是陆家大夫人一手抓的。大约因为府上没有女郎,全是郎君,陆夫人实在无事,只能看着郎君们的课业。
现在以陆二郎年长,已到了适婚年龄,陆夫人一边焦急郎君的婚事,一边提防着教坏她儿子的女郎。
在陆夫人眼里,这个可能教坏陆二郎的女郎,冲着相貌、身段、手段、才艺,罗令妤绝对不枉多让。
罗令妤垂下眼:若是一味在陆夫人面前低头,那她就得做好低一辈子头的准备;若是抗争激烈,她又得做好从此被陆夫人厌恶至极、可能受到薄待的准备了。
若是将陆夫人当做未来婆婆,低一辈子头也无妨;若是陆夫人不是她未来婆婆,她就算家里现今落魄了,那也是名门女子,陆夫人本就不喜她,再对她苛刻,只要她顺利嫁出,就无妨了。
她又不姓陆,陆夫人是无权在她婚事上替她做主的。
而婚事,以她的身世,指望长辈根本靠不上,只能靠郎君自己喜欢她了,这就和陆夫人喜不喜欢她的冲突,更少了。
想清楚这些了,罗令妤微抬头:“夫人,我有一言当说。此次耽误表哥们的课业,我认错;但我认为错不在于我一人身上。陆家表哥们个个出色,只一味读书也不好,平时玩耍也当得是放松。”
陆夫人脸沉下:“所以这就是你设宴不断的理由?”
罗令妤:“从未听说过送了请帖,被请之人就一定会来的。我也给夫人送过请帖,夫人就一次也没来过。来不来在于君,不在于我。”
陆夫人:“在你之前可从未……”
罗令妤:“在我之前,府上当也常有办宴。不曾听闻夫人有过什么话。”
陆夫人沉着脸,心想你和其他人能一样?我就从未见过你这种妖气的女郎……但陆夫人也是家学渊厚,名门家教,这种难听至极的话,她不会说。
罗令妤继续:“郎君女郎互相交际,也有益各家交好,同时将所学融会贯通。君子立于世,当拓宽视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若是一个女子就能移了郎君的性……那他之前该多脆弱?”
陆夫人被她的伶牙俐齿气得胸脯剧烈喘气:“……你、你……你这大道理倒是很多!”
罗令妤撩起美目,轻声:“我说的不对么?”
陆夫人咬牙:“你、你继续说!我看罗娘子所学不俗,倒要看看你的大道理有多少。”
……
帐中听得罗令妤侃侃而谈,声音清脆似玉落。帐外众人围着陆昶说话,乱糟糟的。
后堂帐中的窗棂被轻轻支起,两位郎君的身形轻轻一闪。打发掉院里这处的仆从,刘俶看支窗的陆昀唇角翘了下,他走过去,也听到帐中女郎的声音。陆昀和刘俶一同看去,屏风挡着,隐约看得立着的女子身形纤浓有度,看不清脸。
两位郎君侧耳倾听,将帐中罗令妤反驳陆夫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刘俶诧异无比,不是说这位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表妹吗?一般的可怜表妹,敢跟当家主母这么叫板?
陆昀低头笑,目中流光潋滟,啧了一声。
帐中,罗令妤的话终于到了尾声:“……由是,纵我有错,错也不全在我。”
半晌,只听得陆夫人呼吸沉重,显然被气得不轻。好一会儿,陆夫人才道:“罗娘子好口才。非要拉着我到帐子里说话,原来不光是顾忌我的面子,还顾忌你自己的面子。”
罗令妤忐忑地低下头。她也不想反抗陆夫人啊,只是她不能扮软弱。一朝软弱,她就不可能强回去了。
陆夫人是不可能喜欢她的,她只有、只有——
外头忽传来女子高声笑:“你们一个个都站在这里罚站呢?令妤呢,她怎么不在?设了宴,东道主却不出面?”
帐中的陆夫人当即眉心一跳,听出了此女的声音——陆英。
陆老夫人唯一的女儿,陆夫人的小姑子,罗令妤的大伯母。
陆英身份这么多,是给罗令妤撑腰来了。
陆夫人的脸色阴晴不定地看向面前站立娴雅的女郎,她张口正要问罗令妤是不是让人去请陆英了,就听得外头一个女郎声音——“伯母,罗妹妹不是东道主,我才是。”
是王氏女跟陆英的解释。
陆夫人目光当即一颤,看向罗令妤。
罗令妤伏身:“我不是东道主。夫人,我们出去见伯母吧?”
陆夫人:“……”
那么,这出闹剧,竟是她从头到尾误会罗令妤了?罗令妤却没在外头说……还是给了她面子?
……
罗令妤抬起头,额上因紧张出了些汗。但她唇角翘着,自得于自己搞定了这场冲突。扶着陆夫人出去时,罗令妤目光随意一瞥,忽然僵了一下,与窗外含笑的一双眼对视。
那双眼一闪而过,但罗令妤被惊得大脑空白。
她不会认错的,有那么好看的眼睛的人,她就认识一个陆三郎——陆昀偷窥她?!
关心她还是看她笑话啊?!
作者有话要说: 罗妹妹:……一定是口嫌体直,他暗恋我!
第14章
罗令妤定睛再细看时,见得窗边疏竹照影,飒飒风吹,吹得帷帐纷扬,凉意灌体。青碧色的窗帏后,一点儿人影也看不到。好像她刚才看到的那双桃花眼,是做梦似的。
罗令妤一时迷茫。
到帐外陆夫人催一声:“罗娘子?”
罗令妤应一声,快步跟了出去。
到大堂上,众多郎君女郎围着小可怜般的陆四郎陆昶说话。一群大人中,罗令妤隐约看到自己的妹妹在里头跳了几下,小脸玉莹。然罗云婳小娘子个子太小,罗令妤根本看不清,目光就放到了笑望着她和陆家大夫人的陆英。
陆英着一身蓝灰色的缺骻袍,长靿靴,梳着两博鬓。衣装是便于出行的建业流行女服,妆容却是眉心点朱红,鬓角发尾过耳。陆英被小辈们请安,再回头看陆夫人和罗令妤,她那乌发间金色、翠色的叶饰给她一身的英气添许多少妇妩媚感。
陆英这一身打扮,看起来……就是特别会玩的。
罗令妤伏身,请安请得情真意切:“大伯母安好!”
丈夫早亡,儿子又四处游学,陆英一人回到娘家建业陆家,常日脚不沾家,在外到处玩耍。就连侄女罗令妤来家里做客,也没见陆英多照顾。陆英这作风,被恪守礼规的陆家大夫人不喜;陆夫人整日坐在家里不出门,陆英也是撇嘴嫌弃。姑嫂二人性情不相投,平时很少凑一起。此夜要不是罗云婳小娘子赶巧叫来陆英救急,陆英才不会跟自己这位嫂嫂多说话。
陆英笑眯眯:“大嫂跟令妤在里头说什么呢?”
陆夫人沉着气:“一些闲话而已。”
罗令妤看两人气场不和,连忙笑着开口转移话题:“伯母打外面回来么?是去骑马了么?”
陆英:“打马球,晚上贪杯多喝了几盏酒,才回来晚了,错过了令妤你们这小宴。不然我也是要来玩玩的。改日我带令妤你打马球去。”
罗令妤面上的笑略微僵硬了一下:打马球?还是算了吧……这恐怕是她少有不擅长的了。
陆夫人嗤笑:“难为你还记得你有这么位侄女。”她目光从罗令妤美艳无比的面上扫过,刚被气了一肚子,再加上她本就不喜欢这两人,让她语气分外不好听,“宾至如归,真是不当自己是外人。”
陆英不以为然:“这本来就是我家。不服气你跟我母亲说去。”
陆夫人被弄得说不出话,唇抖了一下。
因为陆夫人的搅和、陆英的到来,这场小宴虎头狗尾,结束得太匆忙。参宴的人心情都不甚好,郎君们告别后,女郎们心里也在默想明日就告辞回自己家去,陆家有陆夫人,暂时不想来讨嫌了。看得表小姐们各自脸色,陆夫人心里微后悔,觉自己似乎得罪了一些世家。因着这层后悔,当罗令妤提出要亲自送陆夫人和陆英回去时,陆夫人就没再反驳了。
罗令妤送两位妇人回去,却是吃力不讨好。
陆夫人和陆英不对付之余,便喜拿罗令妤来说话。一路回去,陆夫人和陆英同行时,为了压这位小姑,陆夫人林林总总,讽刺了一通陆英对前来投奔的侄女不问不管,说什么北国和南国可不同,汝阳和建业也不一样。再说今日造成的这种种误会,都是陆英惯的。
陆英面色微讪,因她对罗令妤的感情确实不深,她愿意让罗令妤姐妹来陆家投奔,是看在亡夫的面上。陆夫人说她不管罗令妤,是真没说错。陆英其实不知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罗令妤又做了什么,被陆夫人牵着话时,她的气势就不那么足了。
罗令妤低垂着头,跟随两人,不言不语。
再后方跟随的侍女灵玉几人,看府上的表小姐成为陆氏姑嫂二人的宣泄口,再看罗令妤纤细挺拔的背影。她们叹口气,想今晚这桩事,表小姐明明无辜,还被夹击而攻。明日其他表小姐定然都要告辞走了,留这位罗娘子一人住他们家……这种煎熬,罗娘子真是可怜。
好不容易送完两人,走在小径上,一路回院子,罗令妤闷不吭声。打灯的侍女灵玉悄悄望去,见女郎眸中光华如星,摇摇欲坠。那点点泪意含在她眼中,湖水一样波光荡漾,柔弱美丽……
走上石廊,左边一排松柏树,树外湖水清澄,亮光浮在女郎瓷玉一样的面颊上。女郎抬眼,看得远近院落灯火点点。罗令妤忽开口问:“这条路,是从‘雪溯院’出走,回各家院子的必经路么?”
灵玉不解她为何这么问,却恭敬答道:“是……但是远了些。娘子我们为何绕路来这里?”
罗令妤便道:“我有些累,我们坐下歇歇吧。”
女郎一晚上承受极多,侍女心里对她满怀同情,罗令妤一开口,不疑有他,灵玉和其他侍女就提着灯笼停下了。她们不远不近地站在十步开外,见罗令妤扶着栏杆坐下。凭栏望廊外烟水,罗令妤眸中的泪意眨落。
她哽咽不住。
灵玉等女当即低下头不敢多看。
罗令妤边任由泪意滚在颊畔,边算着时辰。想她送陆夫人回去这一路,那几位住得远的郎君,也不知有没有走过这里。若是还没来便好了……自己望水垂泪、满含委屈的模样,楚楚动人,当可被看到了。
本就委屈,默默吞泪不为人知,她岂不是更委屈?
罗令妤伏在围栏上,落泪涟涟。她哭得肩膀颤抖,喉间发出微弱的“呜呜呜”声。
侧脸却清艳无比。
……
“雪溯院”的宴还没散,陆英刚到,陆三郎和刘俶就离开了那边,不许仆从们告诉旁人。陆三郎领着刘俶去挖了一坛自己埋了好几年的酒,寻到家里和秦淮河水连着的那处大湖。将船上的绳子系上岸上的木桩,陆三郎抱着酒坛上船而坐,刘俶紧跟。
两位郎君坐在船上,上方有松柏数影挡着,风清月明,浮一大白,人生尽欢至此。
陆昀瞥坐在对面的刘俶,给对方倒了酒,刘俶的面容掩在树丛阴影下,神情几分心不在焉。陆昀嗤一声,膝盖曲起,手肘撑着膝往后一靠。酒香四溢,陆三郎打量对面的陈王许久,突然语气怪异道:“你莫非也看上我那罗表妹了?”
“自离开‘雪溯院’,你便魂不守舍。”
而刘俶只是跟他站在窗外,看了罗令妤那么一眼而已。
刘俶回神:“不,没……就是……眼熟。”
陆昀似笑非笑:“世间美人都眼熟。”
旁人也罢了,刘俶竟然也这么在意……陆昀喝一口酒,心口烦起,眼中神情微冷。这一刻,他看着是真有些孤傲冷然,清泠如山巅冰雪了。
陆昀漫不经心:“罗令妤算什么美人……你让我去宜城和庶族接触,我倒是真见过一位美人。名士周潭才学传遍天下,却是一个庶族,自来被士族看不起。我与他见面时,见到他膝下有一女周扬灵。你若想和庶族合作,名士周潭就绕不过,他那个女儿周扬灵,也是个不错选择。”
刘俶突然“啊”一下,想起来了。他一下子站起,两人共坐的小船只摇晃,刘俶已顾不上管,语气激动:“我我我想起来了……你你你……”
陆昀青眉压眼:刘俶因口疾,轻易不说话,更不会让自己激动。
刘俶冷静一下,才把话说连贯:“我见过罗表妹。她,刚到建业,我打马走过。”
那日春光烂如霞,年轻的五公子,陈王刘俶和建业的十来个名门郎君骑马从码头过。貌美如画的年少女郎刚刚下船,衣袂随风扬,她翘首而望。佳人如玉,翩若惊鸿,谁不记得?
坐在船上任船摇晃的陆昀眸子冷黑,轻微地缩了一下。他语气平静:“是我的表妹。”
陆昀张口要再说,忽耳朵一动,听到了上方传来的女郎嘤嘤哽咽声。他仰头,看到树荫浓重,月光凉澈,女郎的身形在树外隐隐绰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