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双眼睛环顾片刻,像是怕被什么听见似的,压低声音道:“前阵儿府里出了点事,老太太又请了高人来看,说是要挂一面铜镜在门柱上,辟邪。”
“出了事?”萧如初忽然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那门房见了他,眼神不由闪烁起来,萧如初心头那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了,她微微蹙起眉,道:“你吞吞吐吐的做什么?这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那门房犹豫着道:“是死了人,还不止一个,唉……明清苑死了一个,定惠院也死了一个,还有一个是在祠堂做事的……大伙儿都说……都说又闹鬼了呢。”
玉缀低呼一声,萧如初呼吸猛然一窒,手心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她的语气略微颤抖着,像是没听清楚似的,又问了一遍:“你说……明清苑?”
正在这时,她的手背微微一暖,萧如初这才惊觉,这么大热的天气,她的手竟然凉透了,耳边响起唐怀瑾沉稳的声音,道:“夫人,你别急。”
萧如初恍然回神,轻轻松了一下手掌,然后将他的手指捏住,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到稍微的安心。
那门房打开了话匣子,说话也流畅了许多,絮絮叨叨着道:“您们最近不在府里,不知道也是正常,祠堂那边死的是一个小厮,他也是可怜得紧,听说他妹妹之前死在花园的荷花池子里头,唉……也是苦命人……”他说着,顿了顿,才迟疑地看着唐怀瑜道:“他……从前似乎是在……四少爷的院子里头伺候?”
唐怀瑜的脸色阴沉得吓人,他皱起眉,道:“白山不是说出府去了么?”
门房愣了愣,收了声:“咳……这、小人就、就不知道了……”
萧如初紧紧捏着唐怀瑾的手,盯着那门房,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自觉的紧张,问道:“明清苑呢?”
那门房道:“明清苑死的是一个丫鬟,听说似乎是……是随三少夫人陪嫁过来的。”
萧如初的面容一寸寸苍白了起来,耳边传来玉缀的失声惊叫:“怎么会?”
她的声音惶然无措,似乎不敢置信,听在萧如初的耳中,有些模模糊糊,就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捂住了耳朵一般,闷闷沉沉,令她头痛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回过神,再次看到了廊柱上悬挂的那面铜镜,天色微微暗了下去,天边渲染了大片大片的云霞,像扯烂了的绸缎,色泽鲜艳得令人眼睛刺痛无比,略微扭曲的镜面拉出光怪陆离的光影来。
唐怀瑾揽住她,低声道:“我们先回去。”
那门房或许是弄错了,他一介下人,如何能知道认得明清苑里的丫鬟们?应该是以讹传讹,唐府闹鬼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这些下人们总喜欢嚼舌根子,安生日子不肯过,不弄出点惊悚的事情来吓一吓自己,便觉得人生乏味极了。
萧如初面无表情地想着,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冷酷地想到,或许那个人不是玉露,是疏桐,是吹绿,也未可知呢……
她知道她这种想法不对,谁人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何来贵贱之分?但是玉露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其中的情分自然是旁人不能比的。
萧如初第一次觉得去明清苑的路居然这样长,天色昏暗起来,廊柱下树影幢幢,将那些原本就不太明亮的光线密密麻麻地遮盖起来,令人心生厌烦。
不知走了多久,萧如初觉得自己的腿脚都有些酸痛了,才看见了明清苑的院墙,门前冷清,大门紧紧关着,就仿佛没有人住一般。
玉缀急得早几步便奔了过去,开始砰砰敲起门来,声音在寂静的庭园中传出很远,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像是有什么东西鲠住了嗓子一般:“开门!”
院子里,吹绿的手一哆嗦,木柴啪地落了地,她抖着嘴唇道:“你……你听见了吗?”
外面传来哐哐的声音,像是什么在砸门一般,在死寂的院子里传开,令人心惊肉跳,疏桐点点头,颤着声音朝外面喊道:“是谁?”
尽管她已经竭力加大了音量,但是听起来仍旧十分微弱,外面突然安静了下来,她们两人的心反倒是一下子提了起来,对视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惶无措的情绪。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谁在里面?开门。”
第88章
许久之后, 门终于被打开了一条缝,吹绿在后面偷偷张望,等看清楚了萧如初一行人时,立刻将门打开了, 语气中带着语无伦次的欣喜, 眼圈微红:“少爷!”
萧如初一步上前,急切问道:“玉露呢?”
霎时间, 吹绿和疏桐的脸都僵了一下, 方才因为欣喜而泛起的些微笑意还未来得及绽开,便已消失在唇角, 见她们这般形容, 萧如初的心陡然沉入了谷底,整个人如坠冰窖, 在这三伏天气,她竟然觉得有些冷了。
“她人呢?”萧如初又问了一遍。
吹绿两人呐呐不语,萧如初的耐心几乎要被耗尽了, 她愤怒地推开两人,快步进了院子,扬声唤道:“玉露?玉露!”
玉缀连忙追了上去,唐怀瑾微微皱起眉,看着面前两个垂头不语的小丫鬟,语气沉沉问道:“怎么回事?”
不一会,吹绿小声啜泣起来,她摇着头:“奴婢、奴婢不是……不是故意的……少爷……”
唐怀瑾见她语无伦次, 半天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转而看向疏桐,吩咐道:“你来说。”
疏桐瑟缩了一下,眼神惊惶,声音微微发颤,道:“玉露姐姐……她……她被人杀、杀了……”
吹绿突然尖叫起来:“它是鬼!不是人!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冰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萧如初站在那里,脸色略带苍白。
吹绿却吓得一个哆嗦,猛然捂住了嘴,疯狂地摇头,仿佛是害怕到了极点,一双眼睛里满是惊惧,泪盈于眶,否认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看见……没看见……”
“你说话!”萧如初睁大眼睛,眉头紧紧蹙起,像是在竭力隐忍自己的情绪,她下颔绷起,死死盯着吹绿,语气难得带上了命令的意味:“你说!”
她看上去气势汹汹的,然而唯有唐怀瑾注意到了她微微颤抖的手,紧捏成拳,指间泛起青白的颜色,他忍不住过去,将那只手包在了手心,仿佛是无声的安抚。
在她的逼视下,吹绿终于崩溃了,大哭着喊道:“是一个影子,就在门口……玉露姐姐在哭,可是奴婢不敢过去……奴婢、奴婢心里害怕……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哭得声嘶力竭,几欲不能言语,唐怀瑜却忽然道:“在门口?在哪个门口?”
吹绿抽泣着,颤颤地伸手指了指,正是宅门的方向,众人震惊,这就是他们刚刚进来的那道门!
萧如初只觉得手脚有点发软,差点站立不稳,她才出去了半个月,为何会发生这种事情?
她捏了捏剧痛的眉心,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冷声道:“她……现在在哪里?”
疏桐答道:“葬、葬了。”
“谁葬的?”萧如初的神色愈发冰冷,又道:“可有报知官府?”
疏桐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小声道:“正房大院那边派了人来,拉去葬了的……具体的事情,他们也不肯说,奴婢再三追问,只是推说不知,后来奴婢又去求了熟识的人,她前几日才将玉露姐姐的遗物送来,告诫奴婢,不要再管这件事情了……剩下的,奴婢也不知道了……”
听到遗物二字,萧如初的心紧紧缩起,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她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稳住了声音:“事情就这样揭过了?”
唐怀瑜冷嗤一声:“恐怕在正房大院看来,就是这样的,那个老虔婆,出了事不想着如何查出作恶之人,反倒是尽想着做法事,驱鬼降妖起来。”
萧如初沉默着,又看向面上泪痕尚未干却的吹绿,冷声道:“哭完了?”
吹绿顿时惊惶无比,不知她是何意思,不敢应答,便又听萧如初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吹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嗫嚅着,像是不敢开口,萧如初见她这般,不由心生气恼,她转向疏桐,道:“你来说说,事情究竟是如何的?”
疏桐小声答道:“是少爷和少夫人离开的第五日,当时咱们已经闭了宅门了,祠堂那边死了一个小厮,到处都是府里又闹鬼了的传言,那一日夜里突然有人来敲门,当时奴婢在灶屋里烧水,没听见,吹绿和玉露姐姐在院子里做事,吹绿说不敢去,她怕鬼,玉露姐姐便道,少夫人说了,这世上是没有鬼的,她才不怕,便去开门了,后来……后来就传来玉露姐姐的惨叫声,然后……”
她目光迟疑地看了看吹绿,吹绿像是呆愣着,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眼泪在眼眶里颤颤地转着,她惨笑着道:“你看我作甚?怎么不敢说了?你若是不说,我自己来说便是,我那时心里害怕,不过也实在是担心她一个人去开门,便跟在了她后头,虽然我没出去,但是隔着拐角,我是看着她被杀死的,那东西杀了她不算,还要进院子里来,我便跑到灶房这边,把院门关上了。”
说到这里,她面上的表情已是木然,仿佛是卸下了什么负重一般,惨声道:“没错,我是见死不救,我若是去救她,咱们几个都要死,玉露如今还有人为她收敛遗物,若咱们一并死了,只怕真叫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呢。”
疏桐默然无语,生死面前,吹绿会这般选择,也确实是人之常情,如若当时换了她来,只怕也会这样做。
萧如初按了按眉心,只觉得头痛欲裂,像是有一只手死死扼住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一般,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唐怀瑾察觉到她的异样,关切道:“夫人?”
过了好一会,萧如初尝试了一下,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仿佛许久没有说过话的人,道:“我没事。”
夕阳终于彻底沉落下去,金色的余晖在天边描摹出如鱼鳞一般的云层来,淡淡的,也渐渐晦暗下去,明清苑里冷冷清清的,庭院里原本种了两株梅树,其中一株枯死了一半,叫疏桐和吹绿两人收拾干净了,如今另一半仿佛也没精打采起来。
正房屋里,疏桐将一个木匣子递上来,小声道:“这便是玉露姐姐的遗物,都在这里头了。”
唐怀瑾摆了摆手,疏桐连忙退下去了,萧如初的手按在匣子上,忽然开口道:“是我害了她。”
唐怀瑾一怔,以为她是在愧疚去淮州时没有带上玉露,才导致这场惨剧的发生,正欲说话时,却听她又自言自语道:“玉露平日里胆子很小,十分怕鬼,从前我们路过秋声园,四弟在那里打灯笼,她吓得腿都软了,还要让我先逃。”
萧如初转过头来,看着唐怀瑾,语气平静地道:“是我告诉她,这世上没有鬼,无须惧怕,她便信了,可是我忘记告诉她,世上远有比鬼神更可怖的事情。”
“倘若我不那么告诉她,她便会继续怕鬼,也不敢独自一人去开宅门了。”
她这样说着,唐怀瑾看着她黛青的远山眉一点一点地蹙起,他的心也随之渐渐紧缩,然后那双如同洒落碎星一般的眼睛中,盈满了清透的水,就仿佛树叶上的露珠,最后再也无法负重,滑落下来,滴答一声,落在了那木匣子上,开出了一朵细小的花。
唐怀瑾忍不住伸出手去,将那双泪盈盈的眼睛遮住,然后下一刻,什么也看不见的萧如初感觉自己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轻轻眨了眨眼,那些盈了满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接二连三地滴落。
她声音悲恸,带着轻微的颤抖:“是我的错……”
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那人熟悉的声音无奈道:“并非如此,夫人。”
冰冷的面颊上,有柔软而温热的唇轻轻蹭过,将那些透明的泪水擦拭干净,他轻叹道:“如何是你的错呢?是那行凶之人的错。”
萧如初轻轻闭上双眸,感受着眉心那种隐约的疼痛,像是犹如针扎一般,过了一会,她才闷声道:“头有些疼,夫君,我很难受,她年纪还那般小,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修长有力的手指移到太阳穴旁,动作轻柔地按了按,唐怀瑾温声哄她道:“难受就休息一会,醒来便好了。”
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寂静的室内,仿佛时间都就此停驻了一般,萧如初安静地伏在唐怀瑾的胸前,她闭着双目,就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
许久之后,昏暗的烛光中,那双眼睛突然睁开来,如秋水一般的明眸中,倒映出跳跃不定的烛火,沉寂而静默,她悄声说:“我要去查,是谁杀了她,是谁……”
唐怀瑾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好。”
第89章
样式简朴的木匣子里, 物什并不多,只有两条浅葱色的发带,上面细致地绣了细碎的花朵,发带角落上沾染了斑驳的血迹, 已经干涸了, 近乎黑褐的色泽,落在萧如初眼中, 只觉得触目惊心。
另有两枚小小的钿花, 样式别致,做成了忍冬花的形状, 是逛庙会那一夜, 萧如初亲手为玉露挑选的,她尤其喜欢, 日日都配饰于发髻上。
最后只有一个绯色的香囊,上面绣着一枝垂丝海棠,精致无比, 花朵栩栩如生,衬着绯红的丝绸面料,娇艳欲滴,萧如初看着那香囊,脸色却是一沉,伸手拿了起来。
唐怀瑾见她神色不对,不由问道:“怎么了?”
萧如初打量着那个香囊,心却陡然沉了下去, 她低声道:“这不是玉露的。”
唐怀瑾再看一眼,那是上好的丝绸料子做成的,坠着短短的流苏,那面料和绣工,确实不像是一个丫鬟能有的物什,萧如初又道:“玉露不喜欢这样鲜艳的颜色,再者,这绣工,如何是她能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