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将那香囊放在鼻端轻嗅,是一种极其熟悉的香味,曾是她亲手调制的,花间露。
唐怀瑾见她沉默,又轻声道:“夫人闻过这香气?”
萧如初冷笑一声:“岂止是闻过,这香料还是我亲手调制的,当初一共调了三盒,大房二房和东跨院,各送了一盒,真是没想到……”
她说到这里,忽然又问道:“你可记得后院里有没有一个常着红色衣裳的女子?”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来,从前去捉那道士的那一夜,遇见的那个绯色衣裳的女子来,她身上也带着花间露的香味,那时她心里虽然疑惑,但是并不在意,或许是杨氏她们将香料送了人,也未可知,但是如今,却由不得她不在意了。
唐怀瑾想了想,道:“从前我很少回府,恐怕有,也没有注意过。”
萧如初倒也并不失望,她将那香囊拿在手中,道:“此事必然要从那三个院子着手,听说这一段时日,不只是玉露遇了害,还有白山和定惠院里的一个丫鬟,大哥的院子?”
唐怀瑾道:“白山从前不是跟在怀瑜身边伺候的么?怎么去了祠堂那边?”
萧如初道:“正是,只是上回去淮州之前,我问过四弟,他却说白山已经不在他院里了,原因却是没有提起,再观四弟今日的形容,他还以为白山出府去了。”
“让他来,一问便知,”唐怀瑾随口叫来玉缀,吩咐道:“你去请四少爷过来一趟,说是我有事情问他。”
玉缀垂着头,低声应下了,才一转身,萧如初忽然叫住她,嘴唇略动两下,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玉缀扯起唇角,露出一个哀切的笑,道:“小姐不必说,奴婢都省得……”
玉缀去了,不多时,唐怀瑜便过来了,进屋道:“哥,你找我?”
唐怀瑾道:“你那个小厮,白山,可还记得?”
唐怀瑜苦笑一声:“如何不记得?他跟着我有好几年了,如今才一眨眼的功夫,人说没就没了,我正想去祠堂那边问一问呢。”
萧如初却问道:“白山之前不在你身边伺候,是出府去了么?”
唐怀瑜在椅子上坐下,想了想,答道:“当初他妹妹出了事情,他十分难过,成日里没精打采的,精神恍惚,我见他这般,便允了他几日的假,好让他去办他妹妹的后事,暂时不必在院子里伺候了,第二日他忽然说,他妹妹是人杀死的,他得去抓住凶手,为他妹妹报仇,说是不在我的院里伺候,免得连累了我,我百般挽留,但是他似乎心意已决,只说是不能留在这里了,旁的半点不肯多说,我也只能由他去了。”
他说着,顿了顿,道:“后来听院里的丫鬟们说,白山不小心开罪了大房院里的人,叫大嫂发落出府去了,只是不知为何,他又回了唐府,还去了祠堂那边做事。”
说到这里,唐怀瑜犹豫了一会,又道:“据说他死得与他妹妹一般。”
“也是在荷花池子里头?”唐怀瑾皱了皱眉。
唐怀瑜点点头,毕竟跟了他许久的小厮,他看上去不是很想细说,转而问道:“听说大房的院子里也死了一个?似乎与玉露是同一天……”
他面上露出几分厌恶,道:“这人怎么尽捡一些年纪小的丫鬟小厮们下手?”
萧如初幽幽道:“或许是因为,别的人他对付不了呢?”
唐怀瑜惊诧地看着她:“嫂嫂何出此言?”
萧如初道:“四弟可还记得,上一回夜里,我们去捉那道士时,路上遇见的一名着红色衣裳的女子?”
唐怀瑜自然记得,他迟疑道:“嫂嫂莫非认为……”
萧如初将手中的香囊递过去,道:“此物是玉露留下来的。”
唐怀瑜一见,便道:“这恐怕不是一个丫鬟能有的。”
“正是,”萧如初微微抿唇,解释道:“里面放置的香料是我亲手调配的,分别送去了大嫂、二嫂和夫人,巧的很,上一回夜里遇见的那名红衣女子,她身上也佩戴着这种香。”
唐怀瑜皱着眉,将那香囊拿在手中看了一会,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我着人去打听一二,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不过,如今想起来,当夜虽然只是看见了一个背影,但是总觉得熟悉得很,仿佛在别处见过一般。”
唐怀瑾接道:“无论如何,她必然与府中这几人被杀脱不了干系,只是……”他的声音顿了顿,道:“明清苑与后院相隔甚远,东厢院子这边住的人并不多,那人为何单单挑玉露下手?”
他说着,看向萧如初道:“可是玉露开罪了什么人?”
萧如初也有些不确定,玉露一向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说话做事都风风火火,也只有近些日子才有所改变,倘若真是开罪了他人……
想到这里,她便扬声唤来玉缀,吩咐道:“去将疏桐和吹绿两人叫来,我有事情要问一问她们。”
玉缀应声去了,不多时回转来,身后跟着疏桐两人,上前来见了礼,萧如初便问道:“玉露她去……去的那几日,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疏桐与吹绿对视一眼,皆是摇了摇头,吹绿道:“奴婢并未发现她有何异常之处。”
疏桐也是如此作答,萧如初又追问:“她可去过哪些平日里不常去的地方?”
吹绿想了想,仍旧是摇头,倒是疏桐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迟疑着道:“前一日,她夜里去了一回后厨,回来时与奴婢说起,花园里开了一株并蒂莲花,十分漂亮,还邀奴婢第二日去赏花。”
闻言,萧如初立刻微微坐直了身子,问她:“是哪个荷花池?”
疏桐嗫嚅道:“就是……就是死了人的……”
萧如初的手指捏紧了,唐怀瑾却道:“你继续说。”
疏桐点头,这才道:“奴婢第二日便随玉露姐姐一同去了,等到了后花园,才听说荷花池子里又、又死了人,还是前儿晚上死的,是白雀的哥哥。”
说到这里,她的脸色略有些苍白,眼神惊惶,像是想起了极为可怖的事情,声音发着抖,道:“奴婢与玉露姐姐都害怕,便没有过去看,到了晚间,便听说那荷花池子被填平了,玉露姐姐还道可惜,早知道她便把那株并蒂莲花摘下来了,也免得被糟践……”
她说着,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吹绿忍不住退了一步,整间屋子里的空气霎时间凝固下来,就连萧如初都觉得背上发寒,在盛夏的天气,她的胸腔中仿佛陡然填满了冰块一般,一直凉到心底去。
萧如初的手指微微哆嗦了一下,不长心眼的傻玉露,她这时候竟然还没有发现不对……
唐怀瑜深吸了一口气,眉头紧紧皱着,道:“还有别的吗?”
疏桐摇摇头,小声道:“没、没了,奴婢知道的就这么多……”
唐怀瑾摆了摆手,吩咐道:“你们先下去罢。”
疏桐两人连忙应下出去了,萧如初紧紧地将那香囊攥在手里,像是要把其中的香丸捏得粉碎似的,过了一会,才渐渐松开,语气平静地道:“先查一查,那红衣女子究竟是谁。”
唐怀瑾想了想,对唐怀瑜道:“明日你着人去打听,定惠院那边的丫鬟是如何死的,什么时候。”
唐怀瑜应了,犹豫着对萧如初道:“逝者已矣,三嫂嫂不必过于忧虑,假以时日,我们必然会将幕后凶手抓出来,绳之以法的。”
萧如初勉力一笑,道:“我知道了,今夜麻烦四弟了。”
唐怀瑜故作轻快地笑道:“哪里,三哥三嫂有事,弟弟我服其劳,自然是义不容辞的。”
他说罢,又起身向两人辞别,这才离开。
第90章
梦里面是一望无际的丛林, 一道羊肠小径弯弯曲曲地蔓延开去,萧如初慢慢地走着,小径两旁扎着密密的篱笆,上面攀爬着忍冬藤蔓, 此时正含芳吐蕊, 热热闹闹地挤在一处。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一双腿脚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 顺着小径向前走去,这是哪儿?
不知走了多久, 约莫有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又或者一天?两天?萧如初觉得自己的腿已经酸痛,浑身上下疲累无比, 她迷迷糊糊地想,我要走不了了,太累了, 不如靠在路边的篱笆上歇一歇?
篱笆上的忍冬开得正热烈,仿佛要把一整个花期的花都开尽了似的,薄薄的雾气在花瓣上落下丝丝细密的水汽,她看着那热闹的花丛,心道,这忍冬开得真是好。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欢快而活泼, 唤她道:“小姐,小姐!”
萧如初心中一颤,立刻转过身去,果然见朦朦胧胧的雾气中,一名浅葱色衣裙的少女站在不远处,冲她抿着嘴笑,道:“小姐,该走这边才是,别走错路了。”
萧如初望着那熟悉至极的眉眼,活泼灵动,就如同那盛放的忍冬一般,她不由喃喃道:“玉露……”
少女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新月牙,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轻快:“小姐,这边才是回去的路,奴婢送您回去。”
她说着,转身便走,过几步便回过头来,看一看萧如初是否跟在身后。
萧如初望着前面那道熟悉的娇小背影,张了张嘴,无数的话涌上喉头,最后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喉咙就仿佛被棉花堵住了一般,连呼吸都略显滞慢起来,她想问一句,你痛不痛,怕不怕?然而就是连这样简单一句话,都无法问出。
约莫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前面的玉露忽然停下来,开口道:“小姐,奴婢只能送您到这里了。”
她说着,转过身来,笑容依旧,却泛着些许哀意:“今生得遇小姐,是玉露的福分,只是玉露命薄,不能常伴小姐左右,主仆缘分就此已尽,唯望小姐日后喜乐平安,欢欢喜喜才是。”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渐渐飘忽起来,原本缭绕在林间的薄雾骤然浓了起来,直到那浅葱色的身影开始缓缓消失,萧如初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就仿佛那些莫大的悲伤如实质性一般,鲠在她的喉头,连半点声音都无法发出。
她紧咬着下唇,张了张嘴,竭尽全力地喊了一声:“玉露!”
“玉露!”
萧如初猛地惊醒过来,她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绣着缠枝莲的罗帐,耳边传来唐怀瑾关切的声音:“夫人?”
紧接着,一只手伸过来,抚在她的额际,轻轻拭去那些淋漓的冷汗,唐怀瑾低声道:“夫人做噩梦了?”
“没,”萧如初摇摇头,道:“不是噩梦。”
她顿了一下,仿佛定了定神,又道:“不是噩梦,我见到玉露了。”
唐怀瑾沉默片刻,尔后温声问道:“她与你说了什么?”
闻言,萧如初的呼吸微微一滞,语气艰涩道:“她说,我与她之间的缘分已尽,是她命薄……”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几近哽咽,那些堆积在心口的悲意霎时间倾巢而出,在这寂静如水的深夜里,她终于大哭起来,仿佛幼时丢失了心爱的物什一般,带着声嘶力竭的哀伤:“分明是我命薄……是我……”
唐怀瑾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听她抽抽噎噎地狠声道:“夫君,我好恨,若叫我知道那人是谁,我必要他死!”
唐怀瑾缓缓应答:“好,都依夫人的,必叫他死。”
萧如初哭了好一会,这才累极,沉沉睡去,唐怀瑾就这样抱着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女子柔顺的青丝,温柔到了极致,他的声音在安静的黑暗中响起,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安心睡罢。”
此后一夜无梦,直至天明,清晨时候,萧如初正欲起身,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手,将她按住,唐怀瑾在她的肩侧轻轻蹭了蹭,声音里还带着些许困意:“夫人这就起了?”
萧如初看了看天色,窗户纸被阳光照得亮堂堂的,她无奈道:“你看看如今什么时辰了?不用去请安么?”
唐怀瑾眼睛犹半闭着,摇摇头:“不去了……”
不去便不去罢,萧如初这么一想,又道:“那你接着睡便是。”
“不,”唐怀瑾虽然困倦到神智还未完全清醒,但是十分坚决道:“夫人陪我罢,夫人不在……我睡不着……”
萧如初被他这样拖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见他半睡半醒,眉头微皱的模样,不由担心道:“今日怎么这样困乏?可是哪里不适?”
唐怀瑾哼笑一声,悠悠叹道:“夫人在侧,寤寐思服,辗转难眠。”
萧如初:……
“又说什么浑话?”
回应她的是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尔后便是长久的静默,萧如初侧头一看,却见唐怀瑾又睡着了,一双手还紧紧将她揽在怀里,片刻也不肯放松。
就这么看了一会,萧如初不知不觉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她昨夜并未睡好,此时也确实困乏了,待她呼吸稍微平稳绵长之后,唐怀瑾才悄无声息地睁开双眼,望着怀中女子安静的睡颜,轻叹了一口气。
萧如初又做起了梦,这时她梦见了自己走在游廊上,是往明清苑去的方向,夜色昏沉,天边挂着一轮新月,散发着淡淡的光晕,老鸦在不远处发出呱呱的叫声,凄厉无比。
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了明清苑的附近,这时,她听见寂静的夜色中,传来一阵轻轻的声响。
“笃笃笃。”
是敲门的声音,打破了这安静的气氛,显得突兀无比,这时候,谁会在这里敲门?
萧如初心中略微好奇,走了过去,敲门声依旧在继续,并且随着她的靠近,而越来越响,最后几乎到了震耳发聩的地步。
萧如初难受地捂起耳朵,半眯起眼,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抹绯红的身影,站在明清苑的宅门前,有条不紊地敲着门,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