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幺——云拿月
时间:2018-08-14 07:31:58

  周窈闭了闭眼。
  忽然感觉到有人靠近,她睁开眼,陈许泽已经俯下身,在她眼角轻轻亲了一下。唇瓣贴着她的皮肤,没有马上移开。
  “不要想太多。他是自己摔倒的,这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如果不是老天惩罚他,很有可能死的是你或者是我。”他说,“别怕。你是为了我,所有不好的,承受的人都会是我。别怕。”
  又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划下,陈许泽亲吻,尝到了它苦涩的咸味。
  他坐直身,听见周窈声音沙哑的一声唤:“十三……”
  陈许泽将手递过去,和周窈那只插着针管的手,紧紧抓在一起,如同他们的命运。
 
 
第36章 一万九万
  春节很快过去。年味很淡。
  最后半年高三学习加紧,陈许泽因为手伤,加上学校的考量以及个人的决定,放弃了面试,唯独迎念因先前参加的比赛获得奖项,被直接录入进入心仪的大学。
  周窈和陈许泽话越来越少了,喜欢坐在石桌旁一起做作业,迎念经常去那找他们。
  有时和江嘉树一起过去,正好迎着光,不得不抬手挡住视线,眯起眼。
  看,他们好像在光里融为一体。偶尔迎念也会有这么文艺的比喻。但都在江嘉树“那是你眼瞎”的吐槽中被破坏意境。
  考试前,进行了一次预录取。按照往年的题目出题,拟出一张考卷,对各班进行整体的评估。考试结束后,还有一张报考模拟手册发下来,让学生们填写。
  届时都是电子填表,自然用不上这些,不过是走个预习的过程,让学生们对估分和填报有个心理准备。
  周窈把表格带回家,周妈妈煮菜的手艺还是不错的,满桌香味,大多是她喜欢吃的,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
  周妈妈一听,说:“报师范吧,第一志愿,以后当个老师。”
  周窈滞了一下,周妈妈伸手拿过她厚厚的书,“我帮你看看。”挑了几个都不错,说,“这些就很好啊。你看着选。多好。”
  周麻皱眉,忍不住道:“你让她自己决定。她一句话都没说,全让你说了。”
  “我还不是为她好?”两个人又要着急上火。
  周窈拿着那本写有各大学校名字以及编码的书,停在周妈妈翻出来的那页,停了好久。周妈妈顺势拿了支笔给她,“填吧,师范挺好。”
  周窈没动,周麻打断,“等吃完饭再说,烦不烦!”
  事情就此中止。
  饭毕,周妈妈却没有忘记,周窈要出门的时候,问:“你模拟志愿填好了么?”
  周窈点头,“填好了。”
  周妈妈两手在围裙上擦擦,“给我看看。”
  周麻喝着茶,说,“看什么看,你没完了还?”
  “我关心一下都不行?”
  “一天到晚就知道……”
  在他们的争执声中,周窈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折过的纸,见几个志愿都填了,编码正好和自己看的师范大学前的字母数字对的上,笑容一下绽开。
  东西还给她,“好了我不打搅你,你赶紧去上学吧。”
  她嗯了声,走出门,听到周麻叮嘱,“晚上和十三早点回来,小心点。”
  周窈回头看去,这才点了下头。
  自从他们出事之后,陈许泽就买了一辆学生电动车,放学后载着周窈两人一起回家。不管天晴天阴,迎着冷风暖风,周窈的手插在他的口袋里,从后围着,像是半抱的姿势。
  走出家门,陈许泽和她约好,从家里出来也没几步,正好在巷子里碰见。
  两人一起朝外走,大白天,车停在巷子外,两人步行,走到巷口的垃圾桶旁,周窈忽然停住。
  “怎么?”
  她摇头。
  从口袋里拿出一团被揉的看不出模样的纸张,扔进了垃圾桶。
  “是什么?”
  “没用的东西。”
  周窈问他,“你打算考哪里?”
  “都大。”
  “我也是。”
  同在首都,他从小就喜欢研究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捣鼓过那么多东西,他最喜欢的,却是很久以前那架简陋,但可以代他飞上天,高高抛却地面的“无人机”。
  陈许泽问周窈,“你呢,还是原样?”
  “嗯。”周窈双手插兜,淡淡道,“学医。”
  ……
  时间忽尔快如白马,近半年多来处于风口浪尖上的七中,终于迎来扬眉吐气的时刻。
  常年霸占红榜第一的迎念被全国首屈一指的高校提前录取,而红榜上的第二和第三,则成了今年本市并列的两位理科状元——即周窈和陈许泽。
  七中校门口挂的红色条幅又大又长,颜色深重的字,令人远远就能看的清楚。今年的一二本录取率也教校方满意,先前闹出的几桩恶性事件带来的影响,总算是在这份靓丽的成绩单下,被冲淡了阴霾。
  高考完暑假开始得早,周窈和陈许泽成了巷子里人人艳羡的夸奖对象,家长们一说起自家孩子,就免不了要提他们俩。
  “你看看人家许泽哥哥……”
  “你能不能学学幺幺姐姐!”
  “……”
  他们做了多年“别人家的孩子”,如今更是名副其实。
  先知分再填报志愿,分数出来后,六月底周窈将自己的志愿填报完毕。当晚饭桌上,周妈妈话很多,近来她心情不错,走到哪都能听到邻居的恭维。就连一向没什么表情的周麻也喜意连连。
  自己女儿有出息,谁不高兴?
  就在周妈妈说将来可以做老师,或者干脆留校一步一步升上去,若是能当大学讲师或者教授什么的,那就更好了。
  周窈突然放下碗筷。
  周妈妈和周麻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怎么了,是饭不好吃……”
  周麻问了一句,周窈没有答,她目光定定,道:“我没有报师范,我想学医,填的也是医科大学。”
  饭桌上静了一秒。
  周妈妈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颤了一颤,拧眉和她对视,“你……你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你为什么……”
  “我想做我喜欢做的事情,我想做我想做的事情。”
  “你是说我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了,是这个意思是吗——?!”周妈妈猛地站起来,把筷子朝桌上的菜盘一摔,其中一根飞落到地上。
  周麻拉她的衣袖,被她狠狠挣开,她气狠狠盯着周窈,“你今天把话说清楚,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又要和我吵架?”
  “我没有要和你吵架,我只是告诉你,我不想当老师。”周窈坦荡迎上她的视线,“我的志愿不是这个,所以,我不想报,也没有报。”
  周妈妈深深呼吸,随着呼吸眼眶红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害你啊?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话不能听?我说什么你都要跟我唱反调!当老师不好吗?将来有编制,一辈子都能过的稳定!你为什么……”
  “当老师很好,可是我不喜欢。”周窈平静地重复,“妈,你听懂了吗,可是我不喜欢。”
  周妈妈默然许久,冷笑,“好,好,你长大了,有本事了,你不喜欢做的事情,我逼不了你,我管不着你了对吧,你能干你厉害,看不起我这个什么都不会的老女人!”
  她红着眼眶掉泪,“那你叫我妈干什么啊?你这么有本事,去找个更有本事的妈,我这种下等人配不上你!你厉害!我说的话在你面前你一个字都不听——”
  “你干什么!”周麻斥责她,“越说越过了!”
  周窈微微垂头,忽然笑了,再抬头,看向周妈妈的眼里有略微讽刺和悲凉。
  “到底是我看不上你,还是你看不上我?”
  “你为什么要我当老师,你不知道吗?我们不是都知道的吗?”
  周妈妈一愣。
  “你儿子还没死前,才几岁,他最喜欢组织巷子里的小朋友给他们上课,他的玩笑话,说长大了要当老师,这么多年你都记得。”周窈笑得眼睛都红了,“甚至现在还要强加在我身上。”
  “你——”
  “我什么?”周窈红着眼眶看她,“我说错什么了吗?”她指着柜子上的香炉,以及后面那张灰白的儿童照片,“在你心里你只有那一个孩子,我算什么?”
  “我的感受不重要,我想什么不重要,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可能你也不清楚。你们只要我乖,要我听话,要我懂事,别得呢?”
  “没有擦干净香炉会挨骂,我喜欢吃甜食,你宁愿把好几个糍粑端到香炉前去,也不愿意多给我哪怕一个。”
  “我永远,是周家的小女儿。”
  周妈妈浑身颤抖,不知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因为别得什么,她颤抖着,找到点发难,“你把手收回来,我不准你这样指着你哥哥,你把手收起来——!”
  “我偏不!”周窈腾地站起身,指着那边的照片,手发颤,声音凄厉,崩溃道,“他陪了你几年啊?他所有的喜好,一切东西,哪怕是玩笑话,你都放在心上记得清清楚楚,我呢?我陪了你十多年,我在想什么你知道吗?我想学医,如果不是我自己说出来,你知道吗?你有问过吗?你一句话也不说,还想把他想要做的事情强加在我身上!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我到底是你生的女儿,还是你生的代替品?”
  “好了!不要说了,你们两个——”
  周麻想阻止这场混乱,奈何已经听不下来,周妈妈手一扫,半桌菜盘子全摔在地上,叮铃狂狼瓷片碎了满地。
  “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你根本没当我是你的女儿,你爱的只有你的儿子,我是周窈,是你儿子的替代品,可有可无。”周窈脸上泪痕满满,语气却越来越冷静,“但这一次我不会妥协的,我不会去当老师,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谁都拦不住我。”
  “好,好,你去!你去——”周妈妈说,“从今往后你别再穿我周家一件衣服,也别再吃我周家一口饭,你给我滚!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周窈脸上挂着泪笑,仿佛故意刺激她:“你本来就没怎么当我是你女儿。”把眼泪一抹,她说,“我身上的,还有现在已经有的,算是我应该得的,这十八年里我听话懂事乖巧,这些不算欠你。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要你任何东西。”
  周窈走向自己房间,周麻去拉她,捉了个空。
  “——让她走!”
  周妈妈的声音已经凄厉到变调,满脸都是泪水,眼眶也红得像是要滴血。
  夏天的衣物轻薄,周窈只拣了一些里面穿的,和休闲的衣物,塞进书包里,她一个人有单独的一本户口本,带上所有证件,背着常背的书包走出房间。
  厅里一片混乱。
  “幺幺你这是干什么!妈妈跟你吵架,说几句气话,你怎么也来真的——”
  周麻拉住她,被周窈撇开手,她微微弯腰,“爸,我先走了,有空再来看你。”
  “不用你来这!该滚多远就滚多远——”
  周妈妈厉声喝骂,眼泪顺着嘴角流进嘴里。苦不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周窈深深看她一眼,弯腰鞠了个躬,什么都没说,转身开门走进夜色之中。周麻知道,她肯定是去找陈许泽的,所以一时半会还不怎么担心,毕竟就在一条巷子里,隔得也不远。
  关键是要把这对母女劝回来,那才是要紧之事。
  他刚想说话,回头,就见周妈妈蹲下身,一只手捂着脸痛哭不已。
  周麻刚要说她方才话说过头了,她另一只手狠狠拍在自己胸膛上,喘气都艰难。
  “我是不知道你要报什么志愿,我是不知道你想学医,我是没有问过,但是你告诉我了吗——”
  她对着没有周窈的狼藉厅堂,痛哭不止。
  “你喜欢吃甜食我知道,可是你哥哥他就活了那么几年,你和我们还有一辈子,想吃什么,将来有的是机会,他就尝过那么多,我想让他多尝一点,我想多弥补一点,有错吗?”
  周麻站着,眼眶渐渐红了。门是半合着的,可门外没有人。
  她蹲着哭得浑身抽搐。
  “我对你关心不够,我承认,我也想弥补,可是你给我机会了吗?你说妈妈不注意你,你又什么时候注意过我?”
  “家里的圆米换成长香米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饭桌上每天做的菜一半都是你爱吃的,你注意到了吗?”
  “你校服裤脚崩开的线第二天就缝上了,书包断开的拉链是谁用牙咬上的,你又什么时候想过……”
  “你在等我跟你说对不起……”
  她已经跪倒在地。
  “我在说,你有在听吗……”
  周麻别开头去,抹了抹眼睛。
  小时候常常以为大人是英雄,高大的背影可以阻挡一切。可是等渐渐长大,才发现,那英伟的身影,可靠的肩膀,都是会佝偻,会下塌的。
  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里所有的重担,他们都在承受着。
  平凡也不平凡,普通却也伟大。
  他们习惯了威严,习惯了大人的说一不二,好面子,拉不下脸。
  就像周妈妈,或许是很多普通父母的缩影。
  但他们也会知道错的,也会有懂得的那一天。
  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都在一针一线里,都在一饭一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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