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冬——小夜微冷
时间:2018-08-15 07:23:53

  沈晚冬回头去瞧荣明海,两人摇头一笑,先后下了马。
  她倚在荣明海身上,虽说头还晕着,脚也软,但却渐渐有了力气,一步步和他走进老杨的铺子,入了座。和他们坐在一桌的,还有老梁。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已经没了的妹妹和刚出生就断了气的小外甥,老梁定定地瞅了她好几眼,长叹了口气,说了句:你比我妹妹有福气啊。
  说罢这话,老梁抱起桌上的酒坛子,起身牵了自己的马,冒雨消失在夜幕中,背影萧索,似有无数心事。 
  她下意识回头去看荣明海,果然,他低着头,目中愧色甚浓,末了说了句:老梁让我好好待你,说你的性子和他妹妹很像,执拗且大胆。
  没一会儿,杨掌柜就将一盆盆羊肉端了上来,又招呼着小伙计擀了几张面饼,烙好,和辣椒油、芫荽末一并端了上来,还特意做了一小盆酸辣肚丝汤。
  老杨并未走,旋开酒瓶的盖子,在桌上翻起三个杯子,满上酒,拿着酒杯转身,对旁边坐着的三桌将士笑道:“约莫半年前,侯爷带着姑娘第一回来小店用饭,吃的就是羊杂碎和酸辣肚丝汤,兜兜转转,这有缘人不论何时何地,都能走在一起,敬侯爷,敬姑娘。”
  沈晚冬忙拿起酒杯,想要站起,却被荣明海轻轻按住,揽在怀里。
  “敬大哥,敬嫂子!”
  那些彪悍的将士纷纷拿起碗,笑呵呵地敬酒,有些还大胆地打趣:
  “嫂子,大哥为了你快马加鞭赶回来,屁股都给颠软了,今晚你可得手下留情啊。”
  “嫂子,我家哥哥一直念叨着想要个闺女,你赶明就给他生可好啊。”
  “哈哈哈,这下把嫂子抢到手,将军就不会老钻在军营里,成日家逼我们操练排兵布阵了。”
  这番话说得沈晚冬脸大红,偷偷踩了脚荣明海。
  “行了行了,你们嫂子脸皮薄,别臊她了。”荣明海虽然这般说,可脸上的愉悦之色难掩,抢过沈晚冬手里的酒,替她喝光,随后让兄弟们敞开肚皮咥。
  待老杨退下后,荣明海用筷子夹了把芫荽末,放入肚丝汤中,搅了搅,拿汤勺舀了一小碗,喝了口,发觉有些烫,便大口往凉吹,觉得差不多了,端起送到沈晚冬口边,柔声道:
  “喝点,酸酸辣辣的,既开胃又暖身。”
  “我又不是小孩子,还用人喂。”
  沈晚冬扁着嘴,小声嘟囔,可那两靥的浅浅梨涡早都生起,眼里都是笑,她一口口喝着汤,果然觉得暖意瞬间从胃散到全身,心里的恶心感登时消失不见。
  喝罢汤,她拿起张面饼慢慢嚼,靠在荣明海身上,看着这傻大个狼吞虎咽地吃羊肉,一口气吃了小半盆,看来真是饿着了。
  等吃的差不多了,她悄悄对他说:咱们去看看含姝吧。
  *
  乱坟岗依旧像从前一样,安静且冷幽幽。
  这里的树倒是比大梁的长得好,叶子早早就生了出来,许是那老根吸取了尸体的所有精神,又许是这里只有一群可怜的孤鬼,不似大梁那般繁华腐烂,能放肆地生长。
  去墓地的路不好走,又下了雨,泥地有些滑。
  这又有什么关系?
  他背着她,她打着伞,说说笑笑,再难走的路,似乎也慢慢变平坦了。
  “哎,我问你。”
  荣明海用足尖踢开一块顽石,轻嗅着她身上的香气,笑道:
  “上回我去唐府接你,你拒绝了我。这回怎么舍得叔叔,跟我走了?”
  “你要是嫌我,我就回去。”
  沈晚冬虽说嗔着,心里却又翻起波澜,回去?回去继续被那人欺辱?那夜她忽然醒来,瞧见一个黑影子从床上跳了下去,不知躲哪儿去了。当时她还迷糊着,发现自己身上不着一丝,而胸口也有些凉,好似沾了人的唾液。
  可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似乎被扎了针,又晕了。
  次日醒来,衣裳都穿得好好的,身子除了有些酸疼外,再没有其他不对的地方。
  她总以为是做了梦,没想到,竟是真的。
  不用想也知道唐令对她做了什么,那么多个夜晚啊,她被他随意摆弄、猥亵。更可怕的是,他每每见到她,依旧是长辈的样子,苛责她的自轻自贱,嫌弃她的举止言行。
  呵,真让人害怕,也恶心。
  “冬子,你猜是谁给我带的信儿?”荣明海笑着问。
  “我原配相公。”沈晚冬故意坏笑。
  “你说什么?”
  荣明海故作生气,要将背上的美人往下仍,吓得她赶忙紧搂住他的脖子,笑的花枝乱颤,忙认错:
  “错了错了,奴家错了。”
  说罢这话,沈晚冬轻咬了下男人的耳垂,嗔道:“别闹了,小心跌倒。”
  “冬子啊,其实除了小公子,还有个人给我带信儿。”
  荣明海皱眉,似乎在回忆昨儿见到的那个蒙面黑衣女子,沉声道:“瞧武功路数,似乎是唐门,只是撂下句话就骑马匆匆离去了,我想不通,在大梁除了小公子能尽心尽力帮你,还有谁?你的婚事老唐办的隐秘,我猜是唐府的人,而且还是老唐身边的。”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
  沈晚冬用袖子帮男人擦去额上的雨水,她知道是谁,定是楚楚暗中派去的。这女人倒是对唐令死心塌地,生怕她留在唐府抢走那阉人。
  蓦然间,沈晚冬瞧见前面凉亭中仿佛有光,是谁?难不成是唐府的人?
  等走近后才发现,凉亭里坐着的,是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凉亭依旧,四面漏风,雨水不断地从破瓦上滴下来。石桌摆着盏罩了纱的灯,三盘精致小菜,一壶陈年花雕。桌旁坐着个身穿宝蓝色加纱直裰的俊秀男子,面如冠玉,正是章谦溢。
  他从长凳上拿起个描了杏花的琵琶,抱在怀里,胡乱拨动,琴音伴着雨声,竟有种萧索的诗意。
  “在下已经等了许久,热酒还未凉,进来喝一杯吧。”
  沈晚冬从荣明海身上下来,将伞收起,立在凉亭外头,提着灯笼跟在荣明海身边,走进凉亭。
  心中暗叹:最了解她的,果真还是公子。
  “侯爷别误会。”
  章谦溢并未抬眼看已经入座的男女,他默默地从食盒里找出三只杯子,倒上花雕酒,抿了口酒,唇角勾起的落寞难掩,故作淡然,道:
  “当初章某言辞刺激了含姝姑娘,以至姑娘香消玉殒,每每想起,心里总是难安,今晚来给她扫扫墓罢了。”
  “多谢你。”
  荣明海举杯,一饮而尽,大手按住章谦溢的肩头,点头笑道:“荣某以前竟错看了公子。”
  “侯爷言重了。”
  章谦溢笑着,给荣明海和自己将酒添上,举杯再饮,笑道:
  “章某是生意人,无利不贪,此番督主与侯爷两不得罪,日后大梁最有权势的两人都将高看一眼在下,想必在下的生意会更上一层楼。”
  “哈哈哈。”
  荣明海大笑,连饮三杯,大呼了声痛快,眼里尽是欣赏,由衷称赞:“小公子将来的成就,定不让乃叔。本侯今朝欠下你一份大人情,记在心里了。”
  说罢这话,荣明海转头看向泪眼盈盈的沈晚冬,轻叹道:“冬子有你这样的兄长疼爱,本侯也很宽慰。”
  “公,公子。”沈晚冬哽咽,话到口边,却又咽下,笑着举杯,对章谦溢柔声道:“往日恩恩怨怨,了结在这杯酒里。章大哥,请。”
  “请。”
  章谦溢闭眼,重重叹了口气,终究将这杯苦酒饮尽。
  他鼻头有些发红,但仍笑着,忽然从怀中掏出朵宫纱堆成的红牡丹,起身,行至沈晚冬身侧,为她插在发边,低头看了她许久,眼中之色复杂,无奈,不舍,还有思慕。
  罢了罢了,她高兴就好。
  “荣明海,你听好了。”
  章谦溢忽然收起笑意,直面荣明海,他一把揽住沈晚冬,微微昂起下巴,傲然道:“小妹虽然被你抢走了,但她与我拜过堂,也算是我媳妇儿。你记住了,以后好好对她,若是嫌弃她了,不喜欢她了,就趁早把她还我。”
  说罢这话,章谦溢放开沈晚冬,退后两步,抱拳躬了一礼,一派的云淡风轻,莞尔笑道:“章某在此恭贺二位百年好合。”
 
    
第73章 夜雨苦酒
  天快亮了, 雨似乎小了些,淅淅沥沥地打在院子里的残红上,无语凝咽。这个小院原本是小姐住的, 她喜欢桃花, 督主就给她栽了数十棵,如今正逢灼灼其华之时, 满院被粉白所包围,白日看蛱蝶穿花, 夜晚赏月弄花瓣, 犹如世外桃源一般。
  可如今, 所有桃树被拦腰砍断,花瓣落了一地,飘零在雨水里, 诉说着可怜。 
  原本彻夜不灭的宫灯,如今全都熄灭,整个院子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 而那些伺候小姐的丫头、婆子们也都挪了出去,太安静了,静的只能听见风吹动屋檐下那盏铜铃的声音。
  呜呜咽咽, 似乎在小声哭泣,因为从此以后,唐府再也不许提沈晚冬三个字。 
  屋子很暗,只点了一对龙凤红烛, 还似昨儿白天一样,窗上贴着红双喜,床帘被子全都换成了喜庆的红,一样没多,一样也没少。
  不,多了一屋子的酒气,少了那个明艳的人。
  在床边席地而坐了个憔悴的男人,他样貌俊美非常,原本用药汁子染黑的两鬓,这会儿好似又在泛着灰白,他手里拿着壶老酒,一口接着一口闷。其实他都不知道,自己脚边躺了好几只酒壶了,更不知道,十几年来,头一回尝到买醉却不醉的味道。
  他放下酒壶,将烛台拉到跟前来,随后从怀里掏出个画卷,慢慢打开。
  画上是个极美的女人,枕着一头青丝沉睡,安静地就像挡在她幽幽秘地前的那朵玉兰花,不会瞪人,不会哭,更不会说出“你让我恶心”这样伤人的话。
  “小婉啊”
  唐令凄然一笑,手指轻抚着画上的她,原本今晚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啊,他都准备好了,将这幅画拿给她看,就算跪下,也要求她原谅。
  跪?他会跪么,不会。 
  大约黑鬼没回来,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对小婉,甚至更过分。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不用偷偷摸摸,不用给她下药。可是如今,他连忏悔的机会都没了啊。 
  忽然,唐令使劲儿扇了自己一巴掌,谁知喝酒太多,竟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疼?呵,这十几年来,他经历过太多的切肤之痛,早都不是人,早都感觉不到疼了。只不过,这心啊,还是有些闷,揪着难受。
  许是心太闷,唐令使劲儿地揉着,自嘲地笑: 
  唐令啊,你还真不是个人。当初你嘴上说疼她,可心里却小瞧她,仍把她当成了个妓/女看待。你轻贱她,觉得荣明海能随意玩弄,你为何不能?后来,你发现越来越沉迷了,你想在她身上找回当男人的感觉,找回过去干净的感情,所以,你就一次次无耻猥亵了她……
  最后谁看轻谁,很难说啊。
  唐令嗤笑了声,冷下心肠,将那幅画放到烛焰上,火苗登时窜起来,一点点蚕食画上的美人。
  就在此时,唐令轻呼了声,徒手去拍打火苗,终于在画烧完时,灭掉了火。他赶忙跪着爬过去看画,发现她没了一半。
  “小婉,疼不疼啊。”
  唐令将帛画抱在怀里,丝毫察觉不到自己的手早都烧伤了。他只想抱着她,紧紧的,谁都抢不走。
  忽然,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从外头走进来一个身穿红嫁衣的女人,她身量窈窕,步子轻盈,脚蹬着双紫色缎面的绣鞋,头上还盖着个红盖头。
  他知道是谁,楚楚。
  可不知为何,他这会儿相信她就是小婉。
  “小叔,酒喝多了会伤身,别喝了。”
  楚楚学着沈晚冬那弱柳扶风的样子,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她娇媚地笑了声,自己将盖头掀下,于此同上,从怀里拿出个红纱发带,蒙在唐令眼睛上。
  她抓住他的手,放在她头上的凤冠上,泪眼盈盈,哽咽着:“你摸摸,这个凤冠是你为我挑的。”
  随后,她又抓着他的手,轻轻抚着嫁衣上的牡丹花,柔声道:“你说名花倾国两相欢,我配得上牡丹。小叔,我哪儿都不去,只陪着你。”
  “小婉啊。”
  唐令闭眼,将眼前这抹模糊的倩影拉入怀中,久久不放开。他现在真的醉了啊,怎么闻到了小婉身上那股熟悉的茉莉香气,没错,这就是小婉,没跟荣明海走,原谅了他。
  在这个阴沉肮脏的大梁,也只有他们才是干净的。
  “我错了。”唐令呢喃着,吻着怀中女人的黑发,吻着她的侧脸,声音都有些颤抖:“我不该把满院的桃花都砍掉,不该把你穿过的衣裳都烧掉,不该把你的一切痕迹抹掉,原谅我,别走。”
  “我怎么会走。”
  楚楚回应着他,吻着他,担心头上的簪环会扎到他,忙扯掉,让满头的青丝环住他,哪怕只是一瞬。
  当年她十二岁,满门被灭,她躲在床底下,眼睁睁瞧着那些人杀了父亲,又轮流着欺辱母亲和两个姨娘。母亲为了不让人发现她,竟一头碰死在床沿儿,用自己浑身是伤的身子挡住了她。
  她听说全天下敢杀那些王公豪贵的,只有督主。
  所以她乔装成乞丐,一路辗转至大梁,等见到督主时,她头发脏的纠结成一块一块,头上都成了虱子窝儿,脚被破石子儿磨烂,早都化脓了。
  督主说唐府不养闲人。
  她说:唐门从来没有脓包,只要您肯栽培我,帮我报仇,我就给您当一把杀人的剑。
  督主想了想,说:这孩子大约饿糊涂了,老孙,你带着她去梳洗一下,给点酒肉银钱,让她走人。
  她如何肯轻易放过这个机会,扑通一声跪下,抱住督主的腿,死活不放。
  督主向来喜洁,闻见她满身的味儿,立马扭过头,让侍卫来拉走她,可是好几个大男人都没拉动她。
  最后把督主给弄笑了,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擦了擦脸,说:做本督的暗卫和做鬼没区别,你也算出身武林名门了,不怕有辱先祖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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