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冬——小夜微冷
时间:2018-08-15 07:23:53

  “阁下用的可是苗疆血丹?”
  老苗汤拿火折子将草药点燃,塞进金炉中,端了过来,搁到床底下,他低着头,用满是灰的手背抹了把脸,谦卑道:“歪门邪道,让大人见笑了。”
  许院使将自己惯用的帕子递给老苗汤,谦和笑道:“阁下实在太过谦了,夫人腹中胎儿能起死回生,全靠阁下高超医术,老夫实在佩服。”
  说罢这话,许院使起身,将老苗汤叫了跟前,二人商量着拟出个方子,吩咐章公子赶紧派人去抓,并且把药罐和炉子也搬上来,尽快。
  章谦溢瞧见侯爷终于来了,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拿着方子,亲自出去置办。只是一顿饭的功夫,就将药都抓齐了,他相帮着点火,熬药,等三碗水煎成一碗后,用棉帕托着药碗上前,交到侯爷的手中。
  “有劳兄弟了。”
  荣明海笑着朝章谦溢点点头,他将药碗放在床边,把自己的棉袍脱下,叠好,垫在沈晚冬头下,这才搅动着勺子,一边吹着药,一边问正在研讨药方的许院使和老苗汤:
  “两位,冬子和俩孩子当真没事?” 
  “哎呀。”沈晚冬轻打了男人的后腰,她这会儿还是虚弱得很,嗔道:“一会儿的功夫,都问了十遍,我们三个好着呢。”
  “你又不懂,别说话。”荣明海用大拇指轻揩着女人额边的碎发,略有些焦急地望着许院使二人。
  “侯爷莫急。”
  许院使捻着花白的胡须,笑的温和,不厌其烦地又说了一遍:“夫人和腹中胎儿都平安无事。只不过才刚受了惊吓,动了胎气,这三日千万不能挪动了,等胎象平稳了,再搬回去。”
  “哦,这样啊。”
  荣明海松了口气,舀了一勺药,喝了口,品着不太烫了,又舀了勺,这才送到沈晚冬口边,故意板着脸,斜眼瞅了下仍在床边坐着的唐令,小声“训斥”沈晚冬:
  “我说你的胆子怎么越变越小了,这么个事就被吓着了?我和老梁上战场的时候,曾经在一堆碎肉里扒拉兄弟的残肢,啥事没有,怕啥。”
  “你走。”
  沈晚冬撇过头,没留神,药汁子流了一脸,她这会儿委屈得跟孩子似得,抽泣着,跟荣明海撒气。
  “行了行了。”
  老梁从铜盆里拧了个热手巾,砸到荣明海胸膛,亦瞅了眼面色阴沉的唐令,不屑地笑了笑,推了把荣明海的肩膀,笑骂道:“谁都跟你似得,混不吝的活土匪,姑娘哪里见过这种当街割头的事,你以后少凶她。”
  荣明海嘿嘿笑了笑,将药碗递给老梁,俯下身子,用热手巾轻擦着女人的脸,柔声哄着:“别恼了,你瞧,我现在都不敢说你,才说你半句,立马就有大把的人戳我脊梁骨。”
  瞧见冬子噗哧一笑,荣明海偷偷亲了亲她的肩头,接过老梁递来的新药,吹着,给她接着喂药,似无奈又似得意:
  “本侯如今越发没地位了,才刚在家时,听说你出事了,文珊急的直说我:你就放心她一个人出去?这下出事了,高兴了?”
  “大姐吓坏了吧。”沈晚冬小声问。 
  “脸都吓白了。”荣明海回头瞧了眼许院使,笑道:“今儿倒是巧,正逢着许大人过来给文珊请脉扎针,你呀,运气真是好。”
  荣明海宠溺一笑,看着床上面色仍发白的女人,心疼道:“想吃什么?”
  “嘴里发苦。”
  沈晚冬撇开嘴,不想喝药,谁知被这男人又哄又强迫地喝了好几勺。她皱着眉,虚弱道:“甜的太腻,我泛恶心,现在就想喝点酸酸辣辣的。”
  “酸辣酸辣……”
  荣明海小声嘀咕着,忽然一拍大腿,手里的药汁子登时跃出些许,他兴奋道:“人都说酸儿辣女,你怕是怀了龙凤胎吧!”
  “行了,小声些,多丢人啊。”
  沈晚冬嘟囔着嗔怪,可两靥却生起浅浅梨涡。其实这屋里都是自家人,没什么好丢人,除了床边坐着的那个人。
  正在此时,沈晚冬发现唐令默然起身,看着她,神色复杂。眼里好似有愤怒、嗜杀,还有抹难以察觉的悲伤,他半张着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一字未说,疾步离去。
  背影单薄萧索,让人唏嘘。
  她知道,从此以后与唐令已成陌路,大约再也不会相见了。
  *
  两个月后  除夕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屋里很暖,点了好几只大红蜡烛,铜盆中燃得烧得正红的银炭,往日锁在库中的琉璃屏风、四瓣牡丹金胎漆盘都拿了出来,银器擦得发亮,纱窗上贴了好些红剪纸,过年了,是该红红火火的。
  沈晚冬这会儿正坐在软塌上,背后垫了床被子,腿上盖着锦被,脚底塞了汤婆子,她从张嬷嬷手里接过才刚炖好的燕窝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如今怀有已经五个月的身孕,胎算是坐稳了,可肚子实在大,行动也不是很方便。
  朝底下看去,屋里人真是多,也热闹。
  明海和章谦溢此时坐在最里头,让下人伴了两个凉菜,烫了壶烧刀子,一边下棋一边喝酒、聊天。
  而屋子最中间摆了张方桌,戚夫人和章家的两位姨娘、张嬷嬷等人正包着大年初一的饺子,说说笑笑,倒也欢愉。
  前几日,哥哥让管家捎来满满一车的东西,有母亲和嫂子亲手做的大人鞋袜、小孩的棉衣棉被、小老虎枕头;还有田庄新送上的瓜果干菜。
  哥哥写来的信上说:家中一切都好,妹妹你莫要挂心,把自己的身子照顾好。家合万事兴,你和那位侯夫人好好相处,别闹脾气,莫要让侯爷夹在中间难做。
  其实她和戚夫人挺合得来,先前她差点小产,回家后,戚夫人自是尽心尽力地帮衬着。晓得她不信鬼神,于是偷偷出去观音庵给她求了只平安符,给她塞到褥子底下,还经常抱着麒麟过来陪她解闷儿。
  上月,戚夫人从外头回来后,给她说了件新鲜事。
  原来自酒楼那天的事后,吴远山竟和翩红搅和在了一起,翩红也是厉害,很快就有了身孕,吴远山和老头子俩人瞒着李明珠,在外头给翩红置办了处宅子,俩人简单办了事,悄悄过起了日子。
  李明珠一向看男人看得紧,很快就知晓此事,去找她舅舅何首辅哭闹了一场。何首辅如今正重用吴远山,不痛不痒说了几句,还让李明珠度量放大些,男人嘛,三妻四妾很平常。
  李明珠哪里肯轻易放过这对狗男女,装作贤良的模样儿,把翩红请回家,打算腾出手好好搓摩一番。
  谁承想自打翩红住进去,吴家就开始“闹鬼”,和尚道士天天设坛作法,诵经超度,仍不管用。李明珠手上本就沾过血,而且那日还亲眼瞧见春杏死在眼前,有了心病,被厉鬼一搓摩,身子也跨了,整日家疑神疑鬼的,已然快疯了。
  末了,戚夫人让丫头将麒麟抱出去玩儿,凑过来,帮她将被子掖好,鄙夷地笑道:翩红也是个硬手了,先前宝昌公主和亲之事作罢,她立马盯上了吴远山,以有孕之身进了吴家。不仅一步步将李明珠折磨疯,前不久还“小产”了,正巧就是李明珠推的她,吴家父子而今越来越厌弃李明珠了,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明珠这是自作孽,同情也同情不起来。
  是啊,如若凤凤还活着,瞧见李明珠落得这般地步,会不会解气地大笑几声? 
  罢了,别人家的事,没必要太操心,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是了。
  今儿过年,明海和文珊回去祭祖烧香,与秦氏母子吃了顿便饭,入宫给太后请了安后,便匆匆赶了回来,经过泼茶香酒楼时,将躲在柜台后头的章谦溢给拽了来。
  章谦溢自然是欢喜,说是不能空手上门,赶忙让厨子做了一大桌子好菜,搬了几坛子绍兴黄,带着两个美妾浩浩荡荡地来了。
  吃完饭的时候,这精猾的家伙举杯,连连给戚夫人敬酒,说:多谢夫人善待我妹子和小外甥,小人从前对您多有误会,而今只愿您身子早日调养好,一大家子和和美美,好好享福。
  戚夫人眼当时就热了,说:都是一家人,不要夫人夫人的叫,妾身虚长公子些年岁,公子若是不嫌弃,以后也可将妾身当作姐姐。
  这番话,戚夫人自然是发自肺腑了。
  这十多年间,每逢过节过年,与侯爷、秦氏都是不欢而散,面对的无非冷屋冷床,哪里能想到,今日居然能像寻常百姓般温暖红火,聊着家常,包着饺子。
  原来侯夫人三字,竟像把锁,禁锢了她十多年,逃不掉,喘不上气,直到油尽灯枯时,这把锁好似松了点。
  好像觉得,日子有点盼头了。
  沈晚冬每每想到此,心里都揪得疼。
  前不久,文珊添了些便血的症候,许院使也不再开方子了,只是偷偷对明海说:就按以前的方子煎药,夫人想吃什么就给她吃,日子顺顺当当的过下来,别再将抑郁之气憋闷在胸间,让她以后走的也舒心些。
  沈晚冬偷偷抹了把泪,瞧了眼睡在旁边的麒麟,轻叹了口气,帮孩子将锦被拉好。她这会儿心里乱,便将烛台拉近了些,随便拿出本诗集乱翻。却听见明海和章谦溢小声聊着,好似关于唐令。
  “今晚别回去了,让下人给你们一家收拾出间屋子,将就着睡一晚,明早起来吃饺子。”
  “哎!那会儿从酒楼走的时候,干爷差人给我传了个口信,让我去他府上,说是有要事相商。我就一生意人,他哪里看得起我,跟我商量事儿?我估摸着今儿过年,他一个人也不好受,是让我陪他过年。”
  “你小心应付着,唐令如今残忍嗜杀,已然疯癫,我猜大约就这几天吧,他要开始对付何首辅一党了,首当其冲的,就是吴远山。我怕到时候,吴家人会来求冬子施以援手,麻烦啊。”
  “放心吧,必要时,我会暗中送他们一程。来,咱俩再走一杯?” 
  
 
    
第82章 现世报
  过了年, 天就一日暖胜一日了。
  园子里干枯的桃木枝抖擞掉一冬的寒意,偷偷泛出新绿,在为芳菲四月而酝酿着。仆人们也将厚笨的棉袍脱下, 趁着天好, 拆开了摊晒旧棉。
  今儿日头不错,沈晚冬扶着七个月的大肚, 慢悠悠地与玉梁两个走在青石小径上,她微笑地看着麒麟这小子撒丫子跑在头里, 张嬷嬷紧追在后头, 累的弯下腰直喘气。
  前几天明海在花园子的老梨树下给麒麟扎了个秋千, 这小家伙每日都要去玩,戚夫人近来身子不爽快,她便常带着孩子出来。
  花园子不大, 墙角还有好些积雪没有融化,园里只栽了桃树和梨树,树下摆了石桌石椅,等到了夏天在树下乘凉, 吃用井水冰过的瓜果,瞧着小孩子们在院子里撒欢玩闹,一家人说说笑笑, 那再惬意不过了。
  沈晚冬甜甜一笑,两腿大大地分开,坐到铺了厚垫子的石椅上,从玉梁手中接过汤婆子, 抱在怀里。 
  过了年后的这两个多月,大梁风声鹤唳,每日都有官员离奇失踪或者自杀,这种恐怖烟雾甚至蔓延道普通老百姓头上,只要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妄议朝政或督主,他绝不会活过当夜。
  可清议如水赴壑,不可禁遏,越阻塞就越泛滥,也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谣言,说唐令其实是逆贼慕元之后,如此疯狂镇压残杀何首辅一派党人,其实是要改朝换代……但也有人不信,说唐令一个没了根儿的阉人,即使当了皇帝,也后继无人哪,图什么。 
  前几日,唐令借口太后凤体违和,以少帝的名义颁下旨,要求文武百官赴城郊的渭水之滨祭神祈福,谁知祭坛未起,唐令就让手下的骄兵悍将诛杀何党一百余人,并将其骨干吴远山拿下,如今生死未卜。
  想到此,沈晚冬由不得叹了口气。
  没错,吴远山曾与她是有过情,但这事牵扯太广,没法求情,也没地儿去求。自打唐令和何首辅相斗以来,就另有传言,说安定侯自打从定阳回来后,一直称病,不管不问,其实此次党人之祸,实乃阉宦和外戚联手对付大臣,否则,安定侯怎会娶了唐令的侄女沈夫人呢?
  越想越烦,沈晚冬将汤婆子交到玉梁手中,将正荡秋千的麒麟叫到跟前来。她把麒麟揽在身前,轻抚着儿子头上的绒发,用帕子轻轻擦着儿子手上沾到的泥土,柔声问着:
  “宝宝今天好乖,二娘待会儿让丫头做水晶皂儿给你吃。”
  果然,麒麟听见又有好吃的,登时笑的眯起了眼,亲昵地贴近沈晚冬,张开两条小胳膊,抱住他娘的大肚子,小脑袋轻轻地蹭着,又把耳朵贴上去,仔细地听。
  “听见什么了?”沈晚冬揉着儿子的小脑袋,笑的温柔。
  “小弟弟在哭。”麒麟眨巴着圆圆的眼睛,煞有介事地回答。
  沈晚冬噗哧一笑,正要再逗弄儿子,正在此时,南墙那边传来阵窸窸窣窣地声响,没一会儿,竟有个穿着单衣的老头翻墙进来,那老头年过五十,头发微白,眼角因多年的算计满是皱纹,背上还背着捆柴,竟是吴老爷!
  怎么回事,按说府里周围都有侍卫日夜守着,怎能让这老家伙翻墙进来?果然,紧跟着老头子翻墙进来的,还有两个带刀侍卫,他们此时连头都不敢抬,磕磕巴巴地说:这位老爷这几日天天来,我们兄弟早都注意他了,呵斥了他几回,这两日他也没再出现,想着没事了。谁知方才他带了十来个人,缠住小人们的手脚,竟爬着梯子翻墙进来。 
  沈晚冬重重地冷哼了声,骂了句饭桶,朝前瞧去,只见吴老爷才刚从高墙上跃下,崴了脚,又把腰给扭了,疼得直挺挺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叫唤,这老东西也顾不上疼,将柴背好,挣扎起身,晃晃悠悠地朝她疾步过来。
  “站着!”
  沈晚冬下意识搂住麒麟,不让老头子瞧见孩子。
  她给玉梁使了个眼色,玉梁立马会意,张开双臂,拦住吴老爷,大口地啐骂:
  “没王法的老王八蛋,你也不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这是哪儿,由得你跟猴儿似得,上窜下跳。”
  吴老爷哪里还顾得上脸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拳,老泪纵横:
  “沈夫人,小老儿实在走投无路了,这才冒死来求您。而今何首辅被抄了家,下了大狱,明儿就要斩首示众了。远山被督主抓进唐府的地牢,已经半月没有消息了,您是督主的侄女儿,求求您,帮着远山说两句好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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