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说!”
玉梁剜了眼吴老爷,尖刻道:“你鼻子上长了一对出气筒子?没看见我家夫人身怀六甲,不能随意走动,更不能见血见杀的,你存了什么心,要这么陷她于不义?”
吴老爷听见玉梁这话,更急了,将背上的柴解下,使劲儿抽打自己,正要说几句恳求的话,忽然瞧见沈晚冬怀里抱着个一两岁大的幼童,模样清秀,竟和远山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
吴老爷登时瞪大了双眼,记得去年在泼茶香酒楼与沈晚冬会面时,向这贱人问起过孩子的事,谁料这淫/妇说自己当年压根没怀孕,是骗他们父子的,可她怀里搂着的这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好孩子,你告诉爷爷,你娘是谁?”吴老爷身子往前探,朝麒麟勾勾手,笑着哄。
“张嬷嬷,把孩子赶紧带走!”
沈晚冬连忙将麒麟推给张嬷嬷,她扶着玉梁的胳膊起身,挡在吴老爷面前,品着张嬷嬷抱着孩子走远了,这才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这老东西。往日种种,瞬间浮现眼前。
老头子当年欺压她沈家无权无势,强迫她守寡,禁锢了她三年,终于在她濒死之时本性毕露,无耻猥亵她……
“老大家的,那个孩子是不是远山……”
“不是,他是侯夫人的儿子。”
沈晚冬直接否认,她笑的温柔,俯身,亲自扶起吴老爷,瞧着当真孝敬温婉,可就在吴老爷站起的瞬间,她媚笑了声,说了句:
“老爷,您怎么不叫妾身冬冬了?”
“你!”
吴老爷瞬间睁大了眼,连连往后退了数步,脚一软,瘫倒在地,原本就灰沉的脸此时涨成了猪肝色。他手捂着心口,眼睛慌乱地眨着,喉结翻滚,好似在咽下那口受惊的唾沫。
她……那晚上竟是在装死,她都知道了,完了,完了。
“哈哈哈。”
沈晚冬不禁得意大笑,她歪着头,垂眸看向失魂落魄的吴老爷,不屑地冷哼了声,强忍着怒气,淡漠道:
“老爷,妾身今儿再叫您一声老爷,您听好了,妾身已是安定侯的女人,与吴家再无任何关系,二爷的死活,不是一人一家的事,您其实心里清楚,他是何首辅的人,此事牵扯太广,即使是侯爷,此时也没有万全之策从唐令手里救他出来,生死各安天命,您请回吧,这个忙,恕妾身帮不了。”
说罢这话,沈晚冬拧身就走。
在踏入园子后门时,她稍微停顿了下,终于叹了口气,这里头还有麒麟的血缘情分在啊。
沈晚冬略扭头,看了眼园中因绝望而哭号的老人,淡淡说道:“回去吧,这事我得和侯爷商议后再决断。好好待在家,大梁,已经乱了。”
*
后半晌刮起了凉风,灰云一朵朵攒集起来,终于在夜色来临前,飘起了冰粒儿。这冷东西专门往人的领口和袖子里钻,凉飕飕的,像刀子一样。
街上繁华依旧,不论雨雪,货郎和商家的买卖一直要到三更才完。
吴老爷披着件旧棉袍,失魂落魄地走在长街。他闻见陆家包子铺传来阵阵肉香味道,扭头,瞧见掌柜从笼屉里夹出几个鲜白的大肉包子,放在磁碟中,又准备了陈醋和辣油,这才给食客端上去。
吴老爷舌尖舔了下干裂的唇,他是真饿了,可囊中羞涩,怕是吃不起这曾经被他视为下等的吃食。这几日,他变卖家中值钱物件儿,又叫翩红凑了一大笔,拿着这些钱上上下下磕头祷告,可人家诈了他的钱,却不帮他救儿子。原因很简单,吴远山得罪的是唐督主,如今在大梁,谁还有本事跟督主犯拧?
万般无奈,他只有负荆请罪,去求沈晚冬。
哎,老天爷啊,有什么惩罚,都冲他一个人来好了,远山还正年轻,连孩子都没有,千万别折磨他呀!
孩子?那个叫麒麟的小娃娃,简直和远山小时候一模一样,瞧年岁,也差不多和沈晚冬失踪时对得上,难不成?
想到这儿,吴老爷恍惚了下。
就在此时,他面前出现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子,不由分说地拿麻袋套住他的头,将他塞进轿子里,还拿匕首抵住他的喉咙,不许他喊叫。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吴老爷感觉轿子停了,很快,他就被人从里头拉了下来,重重地扔到了地上。
吴老爷战战兢兢地将麻袋从头上拉了下来,四下看去,他此时正在一间极雅致的酒楼客房里。墙上挂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图,桌上摆着只正焚着幽幽兰香的金炉,地上有个小泥炉,炉子上放着个药罐,里头正咕咚咕咚熬着呛鼻的药汁子。
这是哪儿?
吴老爷用袖子揉了揉有些花了的眼,定睛瞧去,床上此时正坐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居然是章谦溢!
“咳咳咳。”
吴老爷捂着口,猛咳了阵儿,他挣扎着起身,依旧像往常那样板着脸,却没敢发脾气,闷声闷气道:
“章大公子您这是何意?老夫听说您和沈夫人情如兄妹,怎么,是她叫你绑了老夫来的?”
“不是。”
章谦溢轻轻转动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微微摇头,一派的云淡风清,只见男人忽然起身,从屏风后头推出个木轮椅,歪头瞧着吴老爷,笑道:
“此事与沈夫人没有任何关系,是这位老人家再三求了本公子,一定要请您来此地一聚。”
“他?”
吴老爷见章谦溢似乎并无恶意,登时放松了警惕。也是,章大公子这两年的名头可是大得很,人都道他胸襟广,素豪气,为人不拘小节,又极会做生意,是个奇男子,想来这样的人,不会为难一个两袖空空的老人家吧。
吴老爷淡漠地瞅了眼章谦溢,垂眸,看向轮椅上的那个神秘人。这人瞧着得有七十多岁了,头发稀疏花白,脸上起了大块的老年斑,眼睛浑浊,牙齿希零,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手哆哆嗦嗦地指着他,十分的愤恨激动。
“这位老人家是谁?”吴老爷皱眉,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瞧着是有点面熟。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章谦溢鄙夷一笑,从袖中掏出块帕子,蹲下身子,贴心地帮老人擦去嘴边的涎水,轻轻拍了拍老人的腿,示意老人莫要太激动。
“老夫眼拙,确实认不出来。”吴老爷往前走了几步,仔细端量,忽然,他发现这古稀老人好似有些眼熟,竟,竟像是远山原配妻子,凤凤的爹!
吴老爷倒吸了口冷气,食指指着老人,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他睁大了眼,终于颤抖着说话:“亲家,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哼!”
凤凤爹重重地冷哼了声,枯似干柴的双手颤巍巍地举起,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哭了会儿,随后,手愤恨地拍打着大腿,咬牙道:“我,我怎会变成这样,吴老爷,你难道不清楚么?”
吴老爷做了亏心事,压根不敢看凤凤爹。他记得当时凤凤死后,亲家受不下这口气,写了状子到处告状,却被他上下使了银子,压了下来。狱吏将亲家打了一顿,收了监,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这些年,他还以为亲家早都死在监牢了,谁承想今日还能见到。
“老友啊,你看看我,才四十出头的人,而今却像七十!这都拜你父子所赐,狠,真狠!”
凤凤爹冷笑着,轻拍了拍章谦溢的手背,示意公子推他往前,待行至吴老爷跟前两步远时才停下。只见凤凤爹死盯着吴老爷,忽然哈哈大笑,抹着浊泪,鄙夷道:“人都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怎么才三年就河了西呢?我女儿咽不下这口气,屈死在你吴家大门口,她为了一条没良心的小畜生送命,实在糊涂!”
说到这儿,凤凤爹忽然嚎啕大哭,哭什么,哭那个早都没了三年的心肝宝贝。
“亲家啊,我对不起你!”
吴老爷扑通一声下跪,以头砸地,连连给凤凤爹磕头,亦哭着,忏悔自己的罪过:“报应!报应!如今我就算千金散尽,给神佛菩萨磕遍头,再也救不回儿子的命,报应啊!”
“哼!”
只见凤凤爹冷哼了声,从怀中取出团已经发黄发皱了的白绫,一把扔到吴老爷脸上,干枯的手用力抓着木轮椅的把手,木刺扎入他的指缝中,他都毫无察觉,只见老人咧唇,解气似得一笑,恨道:
“没错,就是报应。这白绫,是我家丫头自尽了的那条,老子一直贴身藏了三年,祈求神佛,让我有朝一日见到你,扔到你脸上。告诉你,老子活到今天,就是为了看你们父子如何受现世报的,好,好……”
说到这儿,凤凤爹忽然瞪大了眼,喉咙不知咕哝着什么,终于油尽灯枯,安心闭眼,喜极而去。
“好啊。”
吴老爷凄然一笑,踉跄起身。他瞧着轮椅上的老友尸体,长叹了口气,拖着那条枯黄白绫,转身离去,幽幽说了句:
“章大公子,老夫还债去了,求你帮老夫带句话给沈夫人,千万保远山一命。”
第83章 倒春寒
这几日倒春寒, 天冷得要命。
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慢悠悠地行在长街上,赶车的是老梁,他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剑客, 还是伤了唐令却还活着的幸运家伙。有人说, 老梁的剑术一般,只不过鼻子灵, 总能闻到危险和杀气;也有人说,老梁练的是杀人之术, 十步一人, 绝不留情。
这种人活得太孤太傲, 可如今他心甘情愿充当车夫,那马车里坐着的人,定不简单。
车里只坐着沈晚冬一人, 她的肚子实在太大,只能半躺半靠在软垫上,一手护住大肚,另一手揉着发疼的太阳穴。
这是她第三次去唐府了, 前两次都被侍卫挡在门外,这回怕是……哎,再试试吧。
三天前, 她脱了衣裳准备歇午觉,刚躺上床,谁知明海竟光着身子摸了上来,跟她痴缠了好一会儿, 才从后头环抱住她们娘仨睡觉。
这坏东西喝了点酒,没多久就睡着了,鼾声如雷。
她嫌烦,把这人推到一边,穿了衣裳下床,准备叫玉梁去外头买点金丝党梅解解馋。谁知走到外间时,听见玉梁和张嬷嬷正在谝闲传。
吴老爷死了,用一条旧白绫悬梁自尽。而今吴家是山穷水尽了,翩红实在是没有变卖的东西了,为了让老头子下葬的稍微体面些,她到处去磕头借钱,受了不少羞辱奚落。
没办法了,翩红只有来沈府,谁料又吃了闭门羹……
其实这几日死的人太多,吴老爷只是沧海一粟罢了。舅老太爷杜明徽前不久被打成党人,家被抄,族人或关或杀或卖,老大人这会儿也生死不明,哎,大人一生清白,傲骨嶙峋,堂堂三朝老臣,少帝的老师,怎能受得下这种羞辱。
后来,她让玉梁拿些银钱送与翩红,先把人埋了,以后的事只能听天由命。晚上的时候,她问了明海,杜老先生也算是咱们的舅舅,难不成真由着唐令将他挫骨扬灰?你到底怎么想的。
还记得明海只是淡淡一笑,并未表现的多担心,说:此番何首辅将定阳民变之事推到唐令头上,打算撤了司礼监批红之权,谁料老唐反咬一口,说五斗军民变其实根本就是何首辅暗中操持的。朝野内外登时清议纷然,老唐便以莫须有的罪名,血洗了遍何首辅一党。放心吧,少帝即将大婚,届时会大赦天下,我会让老唐将舅舅放出。只不过舅舅这人实在太傲,我担心他会用自尽来唤醒龟缩着的百官与士人。这里边的事太复杂,你即将临盆,还是不要插手了。
不要插手?
杜老先生曾经对她有恩,也算她的老师了,焉能置之不理?她私下里叫来老梁,求老梁拉她去唐府求情,谁承想唐令竟拒绝见她。
她知道,上回在酒楼,她把唐令的尊严伤了。
正心烦间,马车忽然停了。
沈晚冬深呼了口气,在老梁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抬眼看去,唐府的后门依旧守备森严,豪奢富丽,却充满了血腥味,让人心生俱意。门口守着的那个年轻将官瞧见她又来了,疾步跑了过来,抱拳行礼,好声好气地说:
“夫人还是请回吧,督主这些日子太忙,谁都不见。”
“知道了。”
沈晚冬淡漠地瞅了眼那将官,摇头嗤笑了声,艰难地跪下,她扶着后腰,揉了揉发酸的鼻头,强咧出个笑,对着不远处的那扇高门说道:“侄女来给叔叔请安。”
果然下跪后没一会儿,从府里就出来好些穿着华贵锦衣的婆子和婢女,忙不迭地跑过来,将她搀起,扶着坐上步撵,说:督主在里头等着小姐呢,您请吧。
唐府依旧,花园子满是奇珍异兽,数枝老梅趁着倒春寒的这点冷劲儿,争相绽放着暗香浮动。
沈晚冬手缩进袖筒中,紧紧握住匕首。
她知道自己此番来唐府,真傻的天真。可她做不到眼睁睁等着杜老先生自尽。而且事到如今,吴老爷死了,李明珠疯了,有再深的恨,若是再咬牙切齿地报复在吴远山身上,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了,他毕竟是麒麟的亲爹。
如果能救他出来,也算给自己曾经那份最干净的感情一个交代吧。
“小姐,到了。”
沈晚冬愣了下神,扶着丫头的胳膊,下了步撵。
在进园子前,她朝后瞧了眼,老梁神色严肃警惕,提着长剑紧紧跟在她身后。她和老梁约好了,如果半个时辰没出来,那就是出事了,只管杀进来便是。
沈晚冬边往里走,边四下去瞧。
园子依旧,和她去年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只不过曾经满园的桃树被人拦腰砍断,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桩子。青石板被雨雪磨得沧桑,石缝儿中间生了好多杂草,它们和草里冬眠的幼虫一样,都在渴望着春雨。
待行至最里头的上房,丫头在前头打起帘子,沈晚冬扶着腰,缓缓走进屋子。
屋里的布置和她被逼嫁给章谦溢那天一模一样,拾掇的很干净,纱窗上的红双喜似乎是才贴上去,绣床上铺了好些红枣、花生、桂圆,案桌摆了对龙凤红烛,梳妆台除了胭脂香粉外,还有一对红色宫纱堆成的牡丹。
正前方的方桌上摆了好几道热气腾腾的珍馐美食,一壶银瓶酒,一碗牛乳,两双筷子。
“你来了。”
一个阴沉冷默的声音徒然从屏风后头响起,将沈晚冬吓了一跳。她下意识捂住大肚,回头看去,只见唐令穿着去年那身枣红色的锦袍,头上带着玄色方巾,面如冠玉,依旧俊美非常,只不过两鬓又添了些霜华,瞧着沧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