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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天空最美,残阳给云边镀上层深红,偶尔飘点风,将鸟语花香一点点吹来,弄得人脸上痒痒的。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沈晚冬紧跟在荣明海身侧,一路过来,这男人也不在棠哥儿跟前避讳,始终抓住她的手,怕她吹被风吹着头,就先行走在她头里,挡着。
臭德行!
朝前看去,戚夫人的小院外头站了几个面生的下人,穿戴倒也周正大方,像是高门大户出来的,瞧见她和侯爷来了,这几个下人紧走几步上前来,跪下行礼,说国公爷和戚大人在里头呢。
小院里一如往昔,栽种着株傲骨嶙峋的老梅,院中有棵大梨树,树上扎了个小秋千,若仔细看,秋千上还有个紫檀木雕成的娃娃。
上房门口站了几个婆子丫头,一个个屏气敛声,目中似有悲伤之色。瞧见他们来了,赶忙行礼,随后将帘子挑起,让出条道儿,请她、侯爷和大公子进屋。
屋里的药味儿依旧浓郁,内室的帘子被放了下来,而外室里有好些人,上首坐着个穿了重紫色直裰的老人,头上带着玄色方巾,须发花白,岁数有六十多,脸上虽说有了皱纹,可却并无老人黑斑,瞧着高贵得紧,想来是戚夫人的大伯宁国公。
而在宁国公跟前坐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怀里抱着熟睡的麒麟,身上穿着蓝色加纱直裰,头戴进贤冠,样貌文雅清俊,眉眼间和戚夫人有几分相似,正是戚夫人的兄长,大理寺少卿戚秀林大人。
那戚秀林瞧见侯爷进来了,忙起身,将麒麟交到旁边伺候的丫头手里,紧走几步过来,躬身行礼,随后又朝沈晚冬点头微笑,算是见过礼了。
“冬子,这位是大哥。”
荣明海为沈晚冬引见,相互见过后,带女人走上前去,给宁国公行礼,笑道:“大伯近来可好?”
“咳咳!”
宁国公轻咳了两声,避开荣明海的目光,端起桌上摆着的茶碗,古怪笑了声,只是淡淡说道:“劳侯爷挂心了。”随后,宁国公起身,行至沈晚冬跟前,上下打量了翻眼前这身量稍有些丰腴,可却风姿绝美的女人,温和笑道:“老夫听文珊提起过夫人,她说自己能在府上安心养病,全赖夫人的庇佑,夫人于戚家有恩哪。”
沈晚冬脸一红,忙给宁国公行了个大礼。先前听张嬷嬷说起过,当年慕元之乱时,戚夫人伯父和父亲立下汗马功劳,皆被封赏,一门二公,子孙在朝为官者不在少数,锦帽貂裘,钟鸣鼎食,是再显贵不过的家族了。
只不过后来随着少帝慢慢长大,戚家竟渐渐不行了,而今也只有宁国公和戚秀林还能立住。
说来说去也只有一句话,外戚难当。
气氛有些凝重,仿佛连寒暄都无法进行下去。
正在此时,内室的帘子被丫头从里头掀开,走出个穿着官服的太医。
太医低着头,跪下依次给侯爷、宁国公和戚秀林行礼,恭敬道:“夫人才刚呕血晕厥,这会儿喝了些参汤,已经醒过来了,她说想见见家人。”
“知道了,你在外头侯着吧。”
荣明海点点头,微笑着,先请宁国公进去,随后携了沈晚冬走在后头。
呵,文珊特意趁着棠哥儿在府上时候,大张旗鼓地将伯父和兄长请来,想来,是要正经交代些事吧。
罢了,她苦了一生,无论提什么要求,答应她便是。
内室的药味儿更重,即使多点了几盏油灯,桌椅也发暗,散发着垂死颓废的味道,让人心里压抑。
地上摆着个红泥火炉,上面坐着药罐,正咕咚咕咚熬着续命参汤。
床上有些凌乱,一个面容清秀的妇人懒懒地靠在软垫上,正是戚夫人!她瘦了很多,脸上几乎没多少肉了,肤色蜡黄无光,大抵吃了太多的药,唇有些发黑。眼睛虽大,可黯然无光,呼吸微弱,仿佛下一刻就会闭眼而去。
瞧见戚夫人这般模样,沈晚冬不禁鼻酸。当年戚夫人被迫嫁给明海,心里本就有疙瘩,后爱人被杀,腹中胎儿被打掉,太后一党利用完戚家,就开始下手整治。为了家族,她不敢寻死,只有一日日一天天受着秦氏的磋磨,她不是不会报复,是不敢,头上顶着片雷雨交加的天,她没法翻身。
如今,仿佛路已经走到尽头,错的,对的,恨的,爱的……终将了结。
“妹,妹妹。”
戚夫人无力抬手,指向沈晚冬,强咧出个笑:“你来,坐我这儿来。”
沈晚冬忙疾步上前,坐到床边,将戚夫人从背后环住,从怀里掏出个帕子,帮着戚夫人擦去眼泪,又帮着擦去病人嘴角流出的带了药味的涎水,哽咽不已。
“我,知道你昨儿来看我了。”
戚夫人轻拍了拍沈晚冬的手背,眼泪瞬间决堤,悲伤不已:“你,你能原谅我么?”
“快别说这样的话了,咱们是一家人,哪有那么多仇要记。”沈晚冬泪流满面。
“好,好,好。”
戚夫人松了口气,连说了三个好字,她艰难地抬眼,看向沈晚冬,问道:“我才刚梦见你的两个孩子了,问大娘要糖吃。”
沈晚冬用手背抹去泪,往前看去,明海低着头,背转过身子;宁国公倒是没哭,闭着眼,一个劲儿摇头;而戚秀林连连擦着眼泪,想要上前来,终究忍住。
“大姐,你得赶紧好起来,帮我带孩子呀。”沈晚冬轻抚着戚夫人的胳膊,柔声道:“孩子有乳名了,老大叫乔,老二叫献,老大很乖,可老二很闹腾,晚上老是吵的我睡不着。”
“和,和咱们麒麟一样啊,都是个调皮蛋。”
说到此,戚夫人强撑着起来,睁大了眼去瞧丫头怀里熟睡的麒麟,泪如雨下,她好似瞧见门口还站着棠哥儿,冷笑了声,对沈晚冬道:
“妹妹,你,你过去给我伯父磕个头好不好?”
沈晚冬不解,下意识看向荣明海,瞧见男人微微点头。她忙起身,过去,跪下给宁国公磕头,她好似知道戚夫人的用意了……
“我伯父膝下并无女儿,而,而今,他想认你做干女儿,以后代我抚养麒麟,你愿意么?”戚夫人咳嗽了会儿,喘道。
“我……”沈晚冬轻叹了口气,忙又给宁国公磕了三个头,算是认下了这个干爹。其实她现在没必要再认什么公侯为亲,给自己脸上贴金,因为没必要也不在乎了。
哎,戚夫人真是想的周到,给了她一个高贵身份,让她顺理成章养育麒麟,真是有心了。
“晚冬给干爹磕头,给哥哥磕头。”
“快起来,快起来。”宁国公至此才敢碰沈晚冬,忙将这位新认下的女儿扶起,从怀中掏出块玉璜,交到女人手中,强笑道:“初次见面,老夫也没有什么拿出手的。这玉璜是先帝所赐,是戚家传家之宝,如今就赠给姑娘了。”
沈晚冬接过玉璜,并未再多说话。这玉璜哪里是给她的,是给麒麟的。日后承袭明海爵位的,不是棠哥儿,不是乔儿和献儿,是麒麟。
只要有麒麟在一日,戚家就能安稳一日。
“侯,侯爷。”
戚夫人抬手,伸张床边站着的男人。她凄然一笑,摇了摇头,从被子中拿出个小小黑罐,看着神情有些异样的男人,问了句:“您,您知道这里头是谁?”
荣明海面色阴沉,并未回答。
“妾身当年有罪,可稚子无辜啊,她是个女孩儿,已经成胎了啊。”
戚夫人将那黑罐紧紧搂住,一字一血地痛哭,她让张嬷嬷过来,将她扶着坐起来。随后,戚夫人看向棠哥儿,不喜不怒,不嫌不恶,淡淡说了句:“棠哥儿,你长大了呀。”
棠哥儿闻言,忙过来,跪下给母亲磕头,并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哼!”
戚夫人揉着发疼的胸口,怒视着跪在脚边的棠哥儿,仿佛透过这孩子,看到了那个安居在侯府的歹毒秦氏。她并未出言责备棠哥儿,转而看向荣明海,冷眼盯了好一会儿,直将男人盯得发毛了,有些不自在了,这才道:“妾,妾身不行了,可有几件心事未了,侯爷可否答应?”
荣明海避开戚夫人能杀人的目光,沉声道:“夫人切勿作此丧气之语,你有何心事,本侯定帮你办到。”
戚夫人冷笑了声,虚弱道:“头一件,妾身死后,侯爷十年内不可续弦,并发誓,一生永不辜负妾身的妹妹,晚冬。”
“本侯答应你。”荣明海闭眼,轻叹了口气。此生有冬儿和孩子,已经够了,他也不想再辜负其他可怜女子。
“第二件。”戚夫人垂眸,看向棠哥儿,狠狠笑道:“不许棠哥儿给本夫人戴孝!”
果然,棠哥儿一听这话,瞬间抬起头看这位侯夫人,满脸的委屈和怒气,可终究不敢说。
“夫人好生将养着罢,”荣明海瞪了眼棠哥儿,示意她不要多嘴,随后,柔声道:“夫人既不喜棠哥儿,那以后就不要让她给你请安了。”
“第三件。”
戚夫人手掌按住床沿儿,胳膊使劲儿,将自己撑起来,她这回看着荣明海,看了许久,咬牙道:“自古就没有鸠占鹊巢的理儿,本夫人是堂堂侯夫人,先帝赐的婚,文武百官在旁见的证。本夫人病了这许久,不见那贱妇请安侍奉,大,大不敬!我,我,我要让那贱妇立马从侯府挪出去,我儿麒麟该入主侯府,侯爷,你,你必须答应我!”
荣明海一愣,沉吟不语,看了圈屋子里的众人,泪流满面的冬子、老谋深算的宁国公、悲痛不已却隐忍的戚秀林……呵,文珊忍了这些年,不得不说,临终这手实在是高!
“好,本侯答应你!”
戚文珊听了这话,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倒下。
第94章 青山依旧
四年后
最是一年春好处, 绝胜烟柳满皇都。
漫天柳絮飘飘,犹如冬日里绵软的雪,吹到人脸上, 痒痒的, 小孩子将嫩柳折成小段,挤出里面的嫩枝, 吹着柳皮,三五成群地去闹卤煮摊子的大爷, 非讨得一点零嘴吃, 这才离去。
官道上往来行人倒是不少, 茶寥内外热闹非凡。说书人拨弄着三弦,讲着大梁的种种趣事,时不时赢得满堂彩。
一辆大马车徐徐驶来, 赶车的是个独眼大汉,他穿了身玄色武夫劲装,腰间跨着长刀,一边拿鞭子要喝着马儿, 一边磕着瓜子。在这辆马车前后,各有五个骑了高头大马的侍卫,个个都孔武有力, 看着好似上过战场的老鬼。
车里人挺多,两个大人和三个孩子。
沈晚冬靠在绣了连枝花的厚软垫上,闭眼小憩,时不时还揉揉发疼的太阳穴。这对双生子实在太闹腾了, 吵得她头皮直发麻。
睁眼瞧去,张嬷嬷坐在车口挡着,连连劝说拉架,可她怎会是这两个小鬼的对手,被闹腾的没法子了,索性背过身子不理会。
这不,乔儿和献儿打架,又是抓脸,又是揪头发,还会互相咬,打疼了,这俩磨人精就抢得往她怀里钻,好么,老大嫌老二抢他的娘亲了,老二又气娘亲只疼哥哥,又开始扭打。
沈晚冬被闹腾的没法子,索性将这俩小子双双推开,故意板着脸呵斥:再闹,我就给你们爹爹告状,让他揍你们。
果然,一搬出爹爹,这俩小子真安静了许多。
沈晚冬摇头笑笑,她从背后抽出个薄被,盖在熟睡的麒麟身上,她俯身,亲了亲儿子,儿子今年有六岁半了,长得十分秀气,眼似点漆,肤如剥了壳的鸡蛋,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性子腼腆温柔,谁见了都喜欢。甚至有外人见了,一眼竟瞧不出麒麟是男孩还是女孩。
再看看她和明海生的双生子,乔儿和献儿不似哥哥那般精致俊美,却也是对漂亮孩子,长得极像明海,长胳膊长腿,机灵可爱,眉眼间是透着股英气的。
这对活宝今年也有四岁了,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实在太淘气,用明海的话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好么,他们俩前几日玩火,点了书房,火窜得老高,把一群婆子丫头吓得直哭,好在天下着雨,火也灭的及时,并未再燃着其他屋子。明海当即怒了,一手提溜着一个小子,大骂:怎么回事,老子小时候再淘,哪里像你们活土匪似地,说,是谁先点火的。
这俩兄弟着了怕,向她求救,她没理,这可好,两个小坏蛋竟说是大哥哥带着他们放火的。
明海听了这话,登时大怒,让下人去拿藤条来,气的满院子追着打:还敢撒谎冤枉大哥了?哪里学的臭毛病!
好么,即使被揍得屁股开花,这对兄弟连滴眼泪都不掉。
晚上的时候,她给两兄弟的屁股蛋儿抹药,瞧见那一道道红痕,心疼的直掉泪,明海过来搂她,她一把推开这黑鬼,气的直骂:哪有你这样做爹的,好好讲道理嘛,咱们孩子又不是听不懂,非要下死手打。
这男人佯装无辜,叹气:我打他们,你又来打我,这又怎么说。咱们俩总要有一个严的吧,今儿是点房子,万一哪天拿着刀杀人了,你哭都没地方哭。唉,要是这俩能有麒麟一半听话,老子死都能闭眼了。你说说,我这么沉稳有礼的男人,怎么能生出这么对土匪。
她气的扑哧一笑,歪在这男人身上,嗔着:您还当自己是谦谦君子哪,也不知道是谁又蛮又横,当初将人家章公子的媳妇儿从婚宴上抢走。
这男人挑眉一笑,回头瞧了眼熟睡的儿子,手伸进她衣襟里乱摸乱捏,小声调笑:怎么,后悔了?不好意思,这可来不及了,你屁股上已经有老子的牙印,这辈子都是荣土匪的压寨婆子。
……
不知不觉,四年已经过去了,每当想起这些家常琐碎小事,沈晚冬就感觉浑身暖洋洋的,如今有他有孩子们,真的别无所求。
今儿是戚夫人的忌日,她特意带了麒麟来扫墓。
也是唏嘘,四年前,戚夫人趁着棠哥儿来的当头,急忙将本家大伯宁国公和兄长戚秀林请来,当着家人的面儿,逼着明海答应她的遗愿。半个月后,皇上大婚,戚夫人也熬到了头,平躺在床上,水米不进,可一口气就是咽不下去。
她过去陪着,坐到床边哭着问:大姐,你还有什么未了心愿,可是想见麒麟?
还记得戚夫人喉咙里发出咳咳之声,眼睛里的光已经涣散了,一个字都说不出。
等到夜里三更的梆子响起时,陪明海进宫的下人急匆匆跑回来,扑通一声跪下,惊惧道:太后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