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冬——小夜微冷
时间:2018-08-15 07:23:53

  才刚探子来报,大梁令韩泰服毒自尽,留下封罪己书。不用看也能猜到写了什么,不外乎说自己这些年受人摆布,做下无数丧尽天良的勾当,如今愧对皇上,无颜见先帝,唯有自尽……
  宫里也有密报,淑妃听闻父亲之死,惊惧之下差点小产。皇帝虽说震怒,但到底怜悯爱妃和皇儿,只是将淑妃降为美人,一句未提韩泰到底受谁摆布,也未追究,哼,这小子怕是在心里都乐开花了吧,这会儿正攒着劲儿呢,等着最后数罪齐发。
  韩泰死的蹊跷,大约是有人毒死了他,是谁? 
  想到此,唐令头更疼了。
  他冷眼扫视了圈眼前的几个人,都是他最信任最亲近的,孙公公、慕七还有楚楚。 
  “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慕七上前来,他将铜面具摘下,狰狞可怖的脸登时露出。男人有些急躁,揪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咬牙道:“你难道看不出来,狗皇帝和荣明海要对付咱们了,咱们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
  “慕七,你别急啊。”孙公公眉头紧皱,上前来拉住慕七,沉声道:“督主心里有数,你别打扰他。”
  唐令闭眼,深深吸了口气。越到这种时候,他越要稳住。
  密室太静了,甚至烛花的爆裂的响声都能听见。
  半响,唐令冷笑了声,他端起桌上的一盏苦茶,喝了口,等着苦涩散发到喉咙,这才道:
  “想必接下来,黑鬼就会找个由头来抄我的家。”
  说到这儿,唐令看向孙公公,道:“地牢里东西,不能见光,若此番咱们败了,慕家后人也要有东山再起的资本。老孙,你去安排,封死地牢,并将湖里的水引过去,将地牢永远沉入湖底。”
  孙公公一惊,地牢里不仅有无数机密文书,更有督主多年来筹集的数百万金银。一旦封死,机关就会启动,人力不可强破,否则会被无数细如牛毛的毒针穿透肉身毒发而死,况且地牢里机关重重,没有地图,也会困死在里头。
  地牢只有一把钥匙,想来督主会留给慕家那个后人吧。
  “督主,地牢里还有五十多个文官,要不要给他们灌入食脑丹?”孙公公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唐令目光发寒,淡漠道:“他们本就见不得光,为慕家永守地牢,是他们的荣幸。”
  说罢这话,唐令看向慕七,轻叹了口气,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叮嘱这个唯一的亲人,可话到口边,又生生咽下,淡淡说道:“慕七,你和楚楚立马带人去宋国,跟宋皇帝交涉,让他尽快发兵打过来。到时候他在外围攻,本督在内逼宫,事成后,本督愿给皇帝陛下割让半壁江山,共享天下。”
  唐令拳头紧握住,冷笑:“这些年咱们一直与宋国皇帝秘密往来,此事他定会做的。” 
  “好!”慕七点头,弯腰捡起地上的铜面具,沉声道:“我这就走,哥,你放心吧。” 
  “等等。”
  唐令忽然开口,他皱眉细思了片刻,看着慕七和楚楚,郑重道:“去了宋国,无论听到什么消息,十年内不许回来,这是命令!”
  “哥!”
  慕七红了眼圈,这是哥哥是将所有结果考虑到的命令,言下之意,哥哥他认为自己此番有可能葬身大梁……
  “你,你……要不咱们一起撤出大梁吧。”
  “闭嘴!”
  唐令狠狠地剜了眼弟弟,怒道:“慕家男儿顶天立地,当年爷爷兵败后葬身火海,可曾皱过一下眉?此事就这么决定,你要是再婆婆妈妈有小女儿情态,休怪我狠手无情了。” 
  说罢这话,唐令对慕七傲然笑道:“本督一生纵横天下,还没怕过什么。你小子以后去了宋国,凡事多长个心眼,把急躁的毛病改了,要学会谋算人心和步步为营,我不在你跟前,自己多警醒些。” 
  “哥哥。”
  慕七哽咽不已,哥哥他怎么像在交代遗言。
  “行了。”
  唐令不耐烦地白了眼慕七,扭过头,不让弟弟看到他目中也有泪,此番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现在就走,快去吧。”
  ……
  待所有人走后,密室又恢复了安静。
  直到这时,唐令那一直挺直的腰板才颓然弯下,他感觉有点累了。
  红烛就快要燃到尽头了,可却是最亮的时候,这就像他的一生,一直在燃,从未有灭的那刻。
  忽然,一阵机关声咯咯响起。
  唐令抬头,瞧见从外头走进来个身穿紫衣的女子,她很年轻,明艳得像花园中的杜鹃花;可眉眼间又清冷倔强,又像绽放在悬崖的雪莲。
  即使她在发边簪了朵宫纱堆成的黑色牡丹,可也能看见,她少了一只耳朵。
  “你怎么又回来了!”唐令微怒,可心里隐隐有些暖。 
  “我刚送走慕七。” 楚楚微笑着,快步走过来,她像往常那般,坐在他脚边,头枕在他的腿上。
  “傻子。”唐令摇头一笑,轻抚着女人的柔发,柔情脉脉:“走吧,好不好,我这辈子很少求人。”
  “偏不。”楚楚闭眼,泪水瞬时决堤,滴滴渗入他的衣裳里,消失不见。女人莞尔浅笑,抚着他的小腿,娇嗔道:“别说话了,我现在有点困,想倚着你睡会儿。” 
  他是她的主子,是她的男人,更是她的信仰,所以生死相随,永不相弃。 
  
 
    
第105章 炳烛余光
  一个月后
  天越来越热, 到了晚上还好些,偶尔来阵小风,将浑身的热气吹走。每到入夜, 国公府的下人们就将浸在井水里的瓜果拿出来, 切好了分下去,摇着大蒲扇, 相互谝几句闲话。
  说什么,无非就是最近大梁发生了好多事, 件件都能惊掉人的大牙。 
  比如十日前, 咱们国公爷带兵去唐督主府上“造访”, 结果什么也没查抄出来,他和唐督主俩人站在一面大湖前谈笑,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比如三日前, 如今最红的大臣左都御史吴大人,在归家途中被行刺,听说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再比如宋人打来了,而今边关告急, 皇上下旨,让国公爷率三大营精兵赶赴战场,就这两日就要出发了。
  没什么要紧的, 宋人再凶蛮,还能打到大梁?该怎么活就怎么活,爷们提笼架鸟逛瓦子,贵夫人们三五相邀游湖斗牌, 还不是照样乐?就是苦了沈夫人,如今刚怀孕三个多月,国公爷就要打仗去了,想来没个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 
  万一战死边关,她岂不是成了寡妇? 
  其实也没什么打紧,沈夫人可是大梁鼎鼎有名的才女和美人,有钱又有名声,想要一亲芳泽的人太多了,愁什么。
  屋内并未点香,窗下摆了一大盆冰,倒也凉快。
  沈晚冬这会儿穿着白绸寝衣,捂着胸口蹲在地上,干呕不已。下午明海从宫里回来,顺路在瓦市买了几只旋炙乳鸽,她这些日子害口,吃什么都没胃口,当闻见油腻肉味时,恶心感一阵阵泛上来,好在及时喝了点荷叶清汤,这才给压了下去。
  谁料方才正给两个儿子换衣裳,献儿变花样似得展开小手,给她瞧自己私藏起来的乳鸽翅膀,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她,笑道:娘,这是我从哥哥口里挖出来的,特意给你留的。
  好……孝顺的儿子。
  沈晚冬感觉那油腻味道就在鼻边飘荡,反胃极了,抱着盆子干呕不止。
  “怎样了?”
  荣明海一手端着茶,另一手轻抚着媳妇儿的背,回头瞪了眼正在炕上闹腾的两个小子,无奈地摇摇头,柔声道:
  “早知道就不给他们买了,害得你这般辛苦。”
  “没事。”
  沈晚冬接过茶盏,饮了些漱口,扶着荣明海的胳膊起来,一起上了炕。
  她靠在软垫上,盘腿而坐,盯着自己的赤脚发呆。他明儿天不亮就要走了,带着他的长刀和决心。
  “冬子,你,你,哎!”
  荣明海亦低着头沉默,半响,他将闹腾的双生子喊过来,抱到腿上,轻抚着两个孩儿的小脑袋,语气中带了点哀求。
  “带着孩儿离开大梁吧,算我求你了。咱们心里清楚,我一走,老唐就会有所动作,到时候大梁就会成为人间地狱,你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你让我如何放心。”
  沈晚冬眼圈红了,没说话。
  这些日子明海一直威逼利诱她离开大梁,绑过、骂过,除了顾忌她怀有身孕,没下药,其余什么贱招儿都用过了。
  她知道的,他心里有她。
  “冬子!”
  荣明海急了,将两个儿子推到沈晚冬身前,低声喝道:“你看看,他们还不到五岁,如果同时失去爹娘,以后谁来照顾他们?!”
  说到这儿,荣明海黯然,低头痛苦不已,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此次对付唐令并不能保证能全身而退,亦有丧命危险。
  “走吧,明早上让韩虎把你们母子送回定阳老家,等大梁平定了,再回来。”
  “回来?”
  沈晚冬抬手,附上男人的侧脸,指尖轻轻下移,抚着他下巴的胡茬,凄然一笑:“如果你不在了,我该回哪儿?我一走了之,麒麟怎么办,戚家怎么办,我辛辛苦苦经营了四年的不舍斋怎么办,那无数古籍又怎么办,若是像三十多年前的慕元之乱那样,所有坟籍被焚毁殆尽,那又该如何?明海,人这辈子太短,总有些有意义的事和爱的人支撑我活下去。我是安国公的女人,我不能给我的男人丢脸,我不会走,你放心,唐令就算杀尽天下人,都不会杀我。”
  说到这儿,沈晚冬垂眸看向孩子,这两个小家伙仿佛能听懂爹娘在说什么似得,眨巴着眼,一会儿看爹,一会儿看娘,乖乖的,不吵不闹。乔儿毕竟是哥哥,稍微懂事些,将她的手牵起来,放入爹爹手里,小声说:
  “娘,你们不要吵架好不好,会吓到你肚子里的小妹妹的。”
  “好。”
  沈晚冬含泪一笑,张开双臂,紧紧环抱住她的三个男人,家人。
  等两个孩子睡下后,她会让下人烧一澡盆热水,她要给她的男人擦身、洗发,随后,她会给他准备上路的衣裳鞋袜,等一切都做好后,大约天快亮了,她会去厨房,为他准备早饭,还有干粮…… 
  江山如画,英雄折腰。
  道一声千万保重,期待重逢。
  *
  半个月后
  晚风轻抚桃叶,花园中飘荡着花最纯净的暗香。有些许花瓣飘落在鹅卵石小径上,仿佛在等着那惜花佳人徘徊其上。
  大抵也只有在这里,才有半分岁月静好,外面如天边那抹火烧云,已经血流成河,乱了。
  沈晚冬穿了身绣了金牡丹的艳红纱衣,袖口用连云祥纹滚边,花蕊则缀了好些细碎的珍珠,恰如当年从唐府出嫁那天所穿的那件。 
  她今儿稍稍妆扮,在额间贴了花子,螺子黛勾描出个远山含翠眉,轻点绛唇,发髻上簪了支步摇,行动间摇曳生姿,仿若神仙妃子。
  朝前看去,麒麟正带着两个弟弟荡秋千,三个孩子笑的天真,还商量着待会儿要去斗蛐蛐呢。
  瞧见此景,沈晚冬摇头轻笑了声,转而愁云满面。
  半月前明海带兵出征后,大梁就开始变天了,其实这都是当初他们夫妻预料到的结果。
  前天傍晚,棠哥儿过府请安,来看看三个弟弟,临走的时候说了番话。宫里出了大事,皇上这两年着急要孩子,一直在服用增强男人雄风的丸药,谁料正与曹贵妃欢好的时候,那地方竟然往出淌像脓似得东西,他吐了几口血,便晕死过去,不省人事。太医们束手无策,百般救治都救不醒。此事太大,父亲大人又带兵出征了,如今只有将唐督主请进宫,料理一切事宜。
  请唐令进宫?
  沈晚冬不禁冷笑数声,皇帝这急症来的实在蹊跷啊。这两日,大梁风声鹤唳,唐令紧急调动禁军,将皇城彻底封死,昨天又以祭天祈福的名义,将所有宗亲重臣召进宫,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而宫外呢?锦衣卫和羽林军到处可见,说是宫里遭了刺客,要将可疑之人抓捕。抓捕谁,大约是吴远山之流吧。也是有趣,搜了两天两夜,连狗都用上了,都没能将受了伤的吴远山找出来。
  厉害!
  正烦心间,沈晚冬听见从花荫深处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去,原来是章谦溢带了好些侍卫来了。
  他还似往日那般清俊潇洒,穿了身青色加纱直裰,手里紧握着长剑,眉间皱着不安和愁乱。
  时移势易,饶是公子这些年有一掷千金的豪气美名,结交了不少权贵和江湖豪侠,如今也不得不在强权下低头,将大梁所有的铺子都关门歇业,略收拾了下细软,把家小安置在前两年秘密建的暗室里。
  她原以为,像公子这般精明的男人此时自保为上,没想到,他这半个月一直帮她。
  帮她将不舍斋所有古籍埋入地下,帮她将金银兑成银票,帮她藏匿戚家老小……
  “你怎么站在外头,虽说晚上了,仔细暑气上了头。”
  章谦溢皱眉,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来,他看了眼三个孩子,低声道:“不舍斋最后一批书都埋好了,我给园子里的侍卫每人发了五十两银子,让他们好生守着,你别担心了。”
  “嗯。”
  沈晚冬点头,松了口气。
  自古战乱,受灾的不仅仅是无辜百姓,还有数以万计的古籍。城毁了,一两年可以重新修起来,可是文献没了,那可能永远消失了,读书人只能抱残守缺了。
  “章大哥,我,我又欠了你一份人情。”
  沈晚冬垂眸,没敢看眼前这明朗俊秀的男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没敢承认,当初对公子到底有没有生过情。当年她恨公子的无情,他明明可以娶她,却选择将她当作红颜知己。
  大约有过情,才会有恨吧。 
  “快别说这样的话。”
  章谦溢眸中闪过抹悔恨和柔情,忙避开美人灼灼目光,他将长剑递到韩虎手里,疾走过去,一把将麒麟抱在怀里,轻捏了捏孩子的鼻梁,像往常那样,从怀里掏出盒莲子糖,打开,拈出一颗喂到麒麟口里,笑道:“别玩了,待会儿舅舅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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