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冬——小夜微冷
时间:2018-08-15 07:23:53

  果然厉害,在大梁这么多年,她果然锤炼出了几分手腕。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香饽饽了,不过是福满楼里出来的婊/子,得意什么?你这个克夫的贱人,克死我大哥,现在又克死了荣明海,你怎么不去死?”
  说到这儿,吴远山目中似有痛苦之色,低声哀求:“你难道忘了麒麟?咱们是麒麟的亲爹亲娘啊,我今天来府上,就是担心你们母子。国公爷死了,难不保秦氏母子会来寻事,难不保荣明海往日的政敌会借机报复,难不保章谦溢会占你便宜,你放心,我会为你主持公道,帮你度过难关。”
  正在此时,只听院子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就先后进来三个人。走在最头里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样貌俊美非常,气质柔中带刚,额上绑了缀了明珠的护额,穿着藕粉色直裰,脚蹬双厚底皂靴,正是秦氏的“儿子”棠哥儿。
  紧跟在棠哥儿身后的是章谦溢和老梁。
  章谦溢脸红扑扑的,带着明显的暑气,好似在外头奔走了许久;
  而老梁风尘仆仆,脸和脖子被晒得黑里透红,他是同明海一起出征的,怎么先回来了?瞧他的样子神情,并未有任何悲痛,到底怎么回事。
  “哼!”
  只见棠哥儿瞪了眼仍在炕上趴着的吴远山,重重地冷哼了声。回头看向跪在外室的婆子丫头们,喝骂道:“一群没用的东西,国公府是什么地方,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放进来,通通给我跪在日头底下反省!”
  说罢这话,棠哥儿给老梁使了个眼色,老梁会意,走上前去,一把抓起吴远山的腰带,将男人拽了下来,正要拔剑,蓦然记起这小人如今马上要做首辅了,位高权重,硬生生将怒气忍了下来。 
  “呦,本官还当是谁呢。”
  吴远山轻甩了下袖子,站起来,扫了眼面前站着的三个男人,不屑笑道:“原来是个不受宠的庶子、卑贱如泥的商人,还有个指甲盖大小的校尉。怎么,本官奉了皇上的口谕,过来给沈夫人带几句话,你们难不成还敢违逆?”
  “呵。”
  棠哥儿冷笑了声,淡漠道:“吴大人说对了,本公子还真敢违逆。听闻大人快要进内阁了,内阁和中阁到底有什么区别,大人心里清楚,皇上哥哥对你是明升暗贬,这个节骨眼你要是再张扬多事,怕是大梁会容不下你!”
  这一番话说得吴远山脸色煞白,他干笑了两声,一甩袖子,憋着怒气离去。
  待屋里不再有碍眼之人后,章谦溢忙倒了杯压惊的凉茶,他没敢上炕,只是站着将水杯递给淌泪的沈晚冬,柔声问道:
  “你都知道了?”
  “是真的?”沈晚冬哽咽着问。
  “是真的,可你先别慌。”
  章谦溢忙摆摆手,他迅速跑到外头,确定里外再没有外人了,这才进来,将门关好。
  他动手给棠哥儿和老梁倒了杯解渴的凉茶,搬了张椅子,坐到炕边,对沈晚冬道:“其实我昨儿个就听说这事了,怕你动了胎气,没敢跟你说。我总觉得哪儿有点问题,说不上来,怎么好好一个大将军忽然死了,里头着实透着古怪。这两日我派人到处去打听,谁料今儿正好碰见棠哥儿和老梁回来,问了才知道,这里边果然有事,你别急,听他们说。”
  “我怎么能不急!”
  沈晚冬急的将茶杯摔到地上,挣扎着起身下炕,她跟棠哥儿不熟,便径直走向老梁,着急问道:“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只有你回来了,他呢?人呢!你说过会和他一起平安回来,他人呢!”
  “你没听吴远山那小人说么,他死了。”
  老梁咕咚咕咚连喝了两杯凉茶,长出了口气,道了声爽快,他用手背抹了把额上的臭汗,对着沈晚冬神秘一笑:“可是,他现在还活着。” 
  “什么?”
  沈晚冬的心仍紧紧悬着,也不避嫌,一把抓住老梁胳膊,急着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听不明白。”
  “我来说。”
  棠哥儿掩唇轻笑,她将沈晚冬扶着坐到椅子上,皱眉细思了片刻,叹道:
  “当日父亲出征到定阳一带,忽然传来宋国要求和亲停战之事。他自然是满腹的怀疑,可什么都没说,晚上和诸将在帅帐中饮酒议事,忽然发觉自己被人下了药。当时,他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平日里信任的副将、校尉、各指挥使、千户提剑围着他,说:吾等是奉了皇上的密旨来行事,皇上的意思是,安国公在出征途中遭到唐令旧部暗杀,一朝命丧,尸骨无存。皇上惦念着国公爷是娘舅,不愿痛下杀手,他在洞庭湖边给您造了个行宫,叫“天水碧”,请舅舅后半生不要再忧国忧民,去与妻儿共享天伦吧。
  父亲一生强横,哪里肯受这个委屈,他自然是不答应,说是要回大梁找这臭小子好好说道说道,还敢给他来阴的!
  那些将军见父亲不肯就范,便拿出毒酒,要强请父亲饮,说国家再也经不起另一个唐令折腾,请国公爷为了皇上,为了国家,饮酒。”
  “什么!”
  沈晚冬心猛跳,皇帝的目的果真不仅仅是唐令这么简单,还要对付明海。
  “那他,他真喝了?”
  “没有。”
  棠哥儿抿唇一笑,脸颊红粉霏霏,她从怀中掏出两封明黄色的经折装密旨,递到沈晚冬手中,傲然笑道:
  “当年太后驾薨后,人都道她留个封对付父亲的密旨,其实太后当时留了两封,临终前派人交到我手里,说非到万不得已,任何一封都不许拆开。我这些年一直在皇上哥哥身边,知道他早已对父亲怀有忌惮之心。父亲两个月前出征,我便带了密旨紧跟其后。当他们逼着父亲喝毒酒时,我携了太后懿旨出现。”
  说到这儿,棠哥儿指着第一封密旨,道:“这第一封,是留给皇上的,若是父亲当真行不臣之事,可赐其一死。”
  棠哥儿轻抚着第二封密旨,叹道:“第二封,是留给父亲的,若是皇帝不顾骨肉亲情,不仁不义毒杀大臣,行无道暴君之事,那请荣爱卿召集宗亲重臣,另择新君。太后什么都顾虑到了,不愿看着他们互相残杀。可皇上哥哥如今已经亲政,想要大展抱负,是容不下另一个唐令的。于是我当机立断,让人将父亲暗中送往洞庭湖,他就算不接受,也得认清现实。”
  沈晚冬深深地看了眼棠哥儿,这孩子果真不简单。
  “那他现在被囚在洞庭湖么?”沈晚冬总算松了口气,忙问。
  “他不见了。”棠哥儿摇头一笑,目中满是景慕之情,道:“父亲刚在天水碧行宫住了两日,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没有回大梁,也没有召集亲信旧部,仿佛人间蒸发了般。他的行踪,我是不知道了,只不过皇上前天接到封秘信,笑了笑,只是说了句:留沈夫人在大梁住一年。所以我想皇上是知道父亲的行踪的。”
  “我懂了。”
  沈晚冬莞尔浅笑,软软地靠在垫子上,不知不觉间,她竟出了一身冷汗。皇上知道她是明海的软肋,让她在大梁住一年,大约是要将她和孩子们当成人质吧。 
  “还有个事我不太明白,依照明海的性格,不会如此轻易就范,他为何会?”
  “咳咳。”
  老梁皱眉咳嗽了两声,他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看,这铁骨铮铮的男人叹了口气,此时双目中竟流露出些许恐惧。
  “唐令谋逆,皇上似乎早都了然,他下旨让老荣带精兵回来救驾,其余人慢慢向戍边行进。等到了戍边我才知道,原来皇上早就派了章大先生去和宋皇帝斡旋,宋人打来戍边,只不过是个障眼法,哄骗远在大梁的唐令入瓮,让他放心大胆地造反。”
  说到这儿,老梁看了眼脸色极难看的章谦溢,摇头叹道:“章大先生有多厉害,不用我说了吧,他在宋国时,顺便杀了个铜面人,据说是那七块灵牌里最后活着的一个。这些年章大先生奉了皇帝的密旨,代替皇上走遍了大江南北,看到民生疾苦,看到国家弊病……他就快回来了,到时候就是变新法、行新政的时候。你问老荣为何轻易就范?这大概就是原因吧。”
 
    
第111章 老黑面馆
  一年后
  长亭古道, 芳草连天;
  羌声悠悠,浊酒徘徊。
  夕阳的影子细碎在古道上,给大梁这座繁华的城穿上件微红的薄衫。
  一年的时间, 很短又很长。
  老百姓的日子照旧琐碎平常, 贵族也像往日那般提笼架鸟去逛瓦市;好像什么都没改变,可隐约又变了点。
  比如皇上勤政非常, 新法毫无阻力地在推行;
  比如朝廷最厉害的大臣不是姓唐的,也不是姓荣的, 变成了姓章的; 
  再比如, 当年被打成党人的许多重臣, 死的得以平反,活的陆续召回; 
  是啊,其实都在变化……
  官道上停着十辆马车, 最头里两辆是坐人的,其余皆装了行李等物,看样子是举家搬迁。
  在马车边站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儿,他们对路上的一切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相互追逐打闹,拿着弹弓,射击飞落在树上的喜鹊。
  路边的凉亭里, 一壶浊酒,几碟小菜,正适合送别。
  沈晚冬今儿倒是精心打扮了番,穿着藕粉色的裙衫, 头上簪了数朵宫纱堆成的桃花,还特意在唇上抹了艳红的胭脂,越发显得肤色白嫩,明艳无双。
  她怀里抱着个奶娃娃,粉雕玉琢的,相当精致可爱,正是她和荣明海的女儿。
  一年之期已到,她终于要离开大梁了,带着儿子和女儿,去和她的男人团聚。
  与她一起走的,还有老梁,以及老梁的夫人小曾氏。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她虽说被皇帝拘在大梁,却也没闲着,组织了一批翰林学士,将遭唐令之乱时被焚毁的宫中密府古籍重新整理修复; 
  如戚家人所盼,麒麟承袭了安国公的爵位,成了最年轻的国公爷。在走之前,她和戚秀林商量了番,麒麟学业要紧,可也不能离开爹娘,一年中抽出四个月住在父母身边,其余就要舅父多上心了; 
  至于吴远山?听说进来有不少人上奏弹劾他,他怕连累到儿子,如今看见戚秀林都是绕道走,怕是也没几年好日子了。
  她将泼茶香和不舍斋的生意交给了章公子打理,每年让人给她送一次钱就行,十年后,铺子全归公子。 
  凉凉晚风温柔地吹来,撩动了沈晚冬头上的步摇和裙角,也吹醒了正在熟睡的女儿。
  沈晚冬轻轻晃着,将发钗取下,逗着女儿玩。
  她扫了眼亭里的人,有章谦溢、有老梁、有老梁的孕妻小曾氏,还有恢复女儿身的棠哥儿。因为要给女儿喂奶,沈晚冬以茶代酒,满饮了杯,扭头看向棠哥儿。
  这孩子如今也有十七了,真是一年一个样,而今出落的越发秀美了,四分女儿家的娇柔,六分男儿的英豪,是个极好的孩子。想想吧,当年她大概也是棠哥儿这个年岁,从寒水县到了大梁。 
  一眨眼,好多年过去了。
  “您,您为何这样看我?”
  棠哥儿脸有些红,忙端起酒樽,豪饮一杯,她莞尔浅笑,两靥生出好看的梨涡。 
  “我要多谢你。”
  沈晚冬真诚地看着棠哥儿,笑道:“若没有你,你父亲怕是早没了;若没有你,我和孩子们也不会平安离开大梁。”
  棠哥儿笑了笑,有些羞赧,又有些小得意,笑道:“您是父亲大人的软肋,我是皇上的软肋,他呀,有时候还是得顺着我的,不然我就不喜欢他了。”
  这一番话,将亭里所有人都逗笑了。
  道是天家无情,其实还有情。
  “沈姐姐,其实我有个秘密。”
  棠哥儿凑近到沈晚冬跟前,悄声笑道:“姐姐,你相信人能重生么?”
  “嗯?”
  沈晚冬一愣,不知这孩子到底是何意思。
  “哈哈,逗你玩儿呢。”
  棠哥儿眨眼顽皮一笑,开心道:“活在当下嘛,即使日子再苦再难,也不自怜自艾,笑笑,也就过去了。”
  “是啊。”
  沈晚冬点头微笑,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棠哥儿不像十几岁的女孩儿,倒像是她的一个旧友,一个很久不见的妹妹。
  夕阳将尽,倦鸟们扑棱着翅膀,飞回它们的天空。
  在远处玩的乔儿献儿跑过来,一左一右地拽着他们母亲的袖子,催促道:“怎么还不走,我们不去找爹爹了么?”
  沈晚冬甜甜一笑,等了一年多,她就是在等这一天。可是当离开大梁的这刻,却心绪万千,竟有丝舍不得。
  “章大哥,我要走了。”
  沈晚冬看向坐在身侧的章谦溢,他这会儿眼睛红红的,可却在拼命抑制住悲伤,一直在笑。
  多少年了,小妹和公子终究要分别了。 
  “小,小妹……”
  章谦溢声音有些颤抖,他将哽咽吞入腹中,笑着看她,看这个昔年的红颜知己,这个萦绕在心头的淡淡茉香。本来有千言万语,可临别,竟一句都说不出。
  他本想着像老梁一样,随他们夫妇住到一城,于是此生便可终老。
  但又打消了这念头,若是真将他们当成朋友,那就该潇洒远离,就像当初的唐令一样。
  有些人一瞬错过,那就错过了一辈子……
  章谦溢强笑,哽咽道:“好,要保重!”
  “你看看,大梁就在那边。”
  沈晚冬看着远方影影绰绰的城,轻轻嗅了口,仿佛能闻见属于繁华的香味。她的神情有些哀伤,叹道: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些年在大梁,我经历过太多的飘零浮沉,看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含姝死了、梅姨死了、戚夫人死了、杜老死了、玉梁疯了,我来了一场,留下了什么,可最终又带走了什么?” 
  章谦溢笑了笑,终于,他终于在许多年后,敢正大光明地轻轻拍一拍她的肩膀,柔声道:“你留下了一段叫晚冬的传说,带走了荣明海的一生。小妹,珍重!”
  *
  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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