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若彩虹——扬琴
时间:2018-08-15 07:26:26

  杨蔓亦步亦趋,动作轻如寒蝉。
  两分钟后,陆霄到达储物间,他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工具箱,一言不发地用钉子嵌合破碎的木牌。
  杨蔓去泡一杯茶,放在他的身旁。
  茶香袅袅,遮不住他满身的风雨。
  “你帮我看看,它是不是跟以前一模一样。”陆霄抬头,暖光刺入眼眸,杨蔓抬眼,见他手举木碑静静看着她。
  “一样,一模一样。”钉子把木碑修复得天.衣无缝,它安静地躺在木筐里。
  杨蔓蹲在陆霄身侧,这样回复道。
  但她心里却和陆霄一样清楚:完好如初这四个字,本就是一个梦魇。暮生朝死,哪有童话。
  嘁得一声突然在室内响起。
  杨蔓惊愕地抬头看陆霄,她问他:“你笑什么?”
  他说:“我笑我自己,到了这把年纪,还要听你说一句谎话来哄我。其实,三岁小孩都清楚,木碑修得再好,再臻于完善,木碑上的那个名字,那个人,永生都不会再完好如初。”
  杨蔓这才了悟。
  他什么都知道。
  “介不介意给我讲讲她?”她索性把话说开来了。
  “她……”闻言,陆霄的唇角自然而然的微微上挑,仿佛回忆起了多么美好的画面。他说:“她叫洵郁,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女人。二十几岁的时候就敢深入犯罪分子的内部,为局里探寻资料。”
  杨蔓顿了一下,问他:“洵郁两个字怎么写?”
  陆霄侧了一下下颌,盯着杨蔓。半秒,手蘸茶水,在地上一笔一划把那两个字写完。
  杨蔓一言不发,也蘸着茶水跟着陆霄有样学样。
  落笔字成,她凝眸盯着那两个字良久,最后,一拂袖,把地上所有属于洵郁的痕迹全部擦干抹净。
  十九岁女孩儿不旷达的样子,展露无遗。
  最后又有点觉得莫名对不起,于是盯着那个重新拼装完整的木碑,压下蔓草样扑腾了一下的小情绪。
  心里对着牌位说:冒犯了。
  死者为大,
  她不可能不懂。
  而且木碑这上头的两个字,也是她此生最先学会的两个字。
  洵郁。
  他的爱人。
  或许是为了让她爱的人更快地从今晚的这种情绪里脱身。
  杨蔓鼓起勇气转移视线,“喂,陆霄,木碑坏了,你怎么不冲我发脾气。”
  陆霄闻言站起来,把木牌重新带出去。
  往前走了几步时,又脚步微顿,捧着木碑扭头看向杨蔓,四目相接。
  她的眼神因此颤了一下,而此时,耳际传来他笃定的声音——
  他说:“没想过怪你。因为我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你不会轻易碰。”
  她的心狠狠颤了一下,却掩藏住情绪,摆了个不爽的表情给他看。
  “你怎么知道的?”
  小姑娘看笑话式地盯着他。
  咔。木碑重新归位,佛龛里一派寂静,他一侧脸,她正抬头。
  说:“就是知道。”
  此时窗外暴雨如注,雨点乒铃乓啷砸在玻璃窗上。他浑身湿透站在那儿,刑警大队长的威武飒爽荡然无存,虔诚得一如三叩九拜的信徒,手拿三根长香,倏然跪地长拜。
  盛夏三伏雨。
  这一夜落在了人心上。
  39
  不知过了多久。
  他席地而坐。
  杨蔓抽出一根烟,也席地而坐,陪那个人一同等天亮。
  屋子里一片死寂。
  没人去提洗不洗澡的问题。
  忽然,陆霄自己站了起来。笔直地,径自走到了杨蔓的身边。
  烟到蒂,燃痛杨蔓的手指,她抬头——
  陆霄说:“还有没有?”
  杨蔓的眼神像死灰被炒亮一般,轻眨,愣住。
  陆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我说,烟。”
  那一刻,杨蔓从没觉得,这世上有人可以笑得像救世。他唇一挑,她也像活了。“有。”想都没想,她抬手,两指夹住长烟递到他唇里。
  他唇微张,就这么叼住。
  忽然,俯身——
  他的烟轻轻碰上她的烟。燃了。
  他继续没说话,人坐到了她的身旁。
  她白皙的手指紧紧压着手下没来得及拿出来的打火机,全身的细胞都像在冒着汗,紧张却舍不得放。
  另一只手的手指夹住唇畔的香烟,指间发着几不可见的颤。
  要死了。
  “你不去洗澡吗?”偏过头,杨蔓压着自己的胳膊肘,用聊天的方式试图转移自己感官上的震颤。
  陆霄没讲话,身子往后面的墙壁上碰得一靠。“底子好,不会感冒的。你不去睡觉吗?”
  杨蔓举一反三:“底子好,不会翘辫子的。”
  陆霄看着她,三秒,唇微微一牵。
  杨蔓也笑了。
  过了一会儿,杨蔓把香烟碾压在烟灰缸里,黑色的烟灰在蓝色的烟灰缸上形成一个小黑点。她双臂枕头靠在墙壁上,语态悠长:“陆警官,我嫉妒那个阿郁,嫉妒得要死了。”
  陆霄转过头来看着她,小姑娘微微闭着眼睛。
  她面朝天花板,他是侧脸望着她。
  倏然,他低叹一声,“所以才说你是小姑娘。”
  连生死都觉得是小事。
  “我不是小姑娘。”杨蔓侧脸,睁着眼睛笔直地看着陆霄。
  “不是。”她强调。
  “我可以爱你,可以亲你,可以活生生的陪在你的身边,就像这个晚上似的。”活着,是她觉得自己胜于洵郁的地方。
  陆霄却觉得她越发像个小孩子。
  “杨蔓。”他唤她的名字,“听我说,你能遇到更好的。”
  “可我知道我不会了。”她说。
  “没有人比你更好。”
  陆霄笑了一下,反问她:“你都没见过其他人,怎会知道,只有我一个?”
  现场静默了一下。
  良久,小姑娘葱白的手指一把擢住陆霄的。她翻身,跪坐在他跟前,十指紧扣,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他不动。
  “看吧。”她自嘲笑笑:“柳下惠一般的陆警官,怎么不是最好的人。可能别人的十九岁是在大学的象牙塔里度过的,但杨蔓,我的十九岁却是一路自己拼杀走来的。你可能无法想象一个小女孩和一群流浪汉抢食的样子。不巧,那些都是我经历过的。”
  陆霄忘了抽出自己的手,他看着她。
  确实很难想象。“但……所以呢?”
  “所以我见过所有的穷凶极恶,却遇见了一个彩虹一样的你。”
  此前的半生都是暴雨,遇见你之后才见彩虹。
  “或许你想不到,但事实就是如此,公交上救我的那个你,不巧,是我整十九年来,第一个心无旁骛的大英雄……我记得很深。”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
  灯光把两人的剪影打在地上。
  她凑过去亲他,他抬手——
  吻,落在了他粗粝的指尖。
  “你还是觉没睡好。”陆霄扶杨蔓起来。
  杨蔓笑:“其实是陆大警官不肯醒。”
  “醒不醒都是其次,你我终归是萍水相逢,露水情缘都没有,容易散的。”
  “可你不试一下你怎么知道?”
  高大的男人站在原地看着十九岁的小姑娘。此前的人生经验告诉他,这一刻若不反对,将来回天乏术。
  杨蔓不给他机会,按住他的手,带着三分的愤懑,两分的不甘,堵住了他的唇。
  他退。
  她用咬的。
  最后流眼泪,却自己率先退开了陆霄,转身,碰一声关上了房门。
  夜深。
  杨蔓开出一条门缝。
  那个人还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她抱着一团被子,越过他的身边,平着调子提点他,“你手头这起案子的嫌疑人,一个是瘦高个的儒生,一个是跛腿美艳女人。”
  ·
  他几乎是立刻反问:“你的消息到底是哪里来的?”
  杨蔓抬头看他,没有说话。
  此事特殊,假如一个闹得不好,或许会给告知她这个消息的信哥引来杀身之祸,所以她不说。
  她只定定看着陆霄,咬了一下唇说,“你信我。”
  信我,我不会骗你。
  陆霄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此时也不知是几点钟,他的嗓子有些干哑,喉结动了动,“好,我会试着朝这个方向去找的。”
  杨蔓走开,手指紧紧抓住被子,背面上显出几条深浅不一的褶皱。
  地上的烟灰还残留着陆霄手写的洵郁的字样。
  那一刻,杨蔓想:“完了,她爱的是一个疯子。”
  伤心这件事,在杨蔓这种历经沧桑的小姑娘看来,至多是一阵子的事。因为流过眼泪,哑过喉咙,明天依旧会遇到新的麻烦。要活下去,就要学会不伤心。
  她曾笃信,伤心就应该是可以随岁月遗忘的东西。
  但原来一切皆有反例。
  有些人死了,就一直活在某些人的岁月里。
  “陆霄。”她顿下步子,转身回头看他:“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烦,记一个人记那么久,究竟有没有意思。”
  陆霄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忽得。
  一团被子被扔到了他的手上,杨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恶狠狠地说:“我改主意了,还是你睡外面,我睡里面。臭陆霄,我管你记忆力有多少,总之,你必须记住,今晚的杨蔓亲你了,咬你了,对你很坏,连床都不给你睡,这个小仇,你必须给我记一辈子。”
  噗嗤。
  陆霄一笑,“小姑娘,你幼稚不幼稚。”
  “你管我。”
  一扭身子,杨蔓再次回到房间,碰一声将门关上了。
  贴着门听了小半个小时,她终于如愿听到了浴室里传来的水声,轻轻拍了拍胸脯,她吁出一口气。
  然后,软软地,她整个人跌坐在了地上。
  小哥哥。
  心里轻轻念她给他的昵称,杨蔓想——
  假如你要记她很久,那么我也可以陪你很久。因为他们说,总有一天船会靠岸,飞机会到,候鸟会回归,而爱,终会有回音。
  而我才十九岁。
  青春活泼有张力
  还有大把的人生陪你浪费。
  ·
  浪不浪费倒是另说,杨蔓给陆霄的消息却是一点也没浪费。
  次日一早,A城的部分警力得到了队长陆霄的内部消息,立刻着手探查跛脚美艳女人与瘦高个儒生的搭配。
  一通翻找之下,倒是找到一些有趣的内容。
  或许是人贩子那边收到风声,仓促转移阵地。于是第三天的夜里,北郊附近的一家饭店里再次逃出来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不知是当机立断还是曾被人教导,总之,在逃出生天的第一时间就赤身裸体地跑到了附近的警局。
  陆霄他们赶到的时候,正看到一个女人浑身带伤瑟瑟发抖地蹲坐在椅子上。她身上披着一件大毛巾,颇有当初杨蔓找陆霄时的可怜。
  陆霄问:“她怎么样了?”
  女警摇摇头,颇为遗憾:“大概是受惊过度,她怎么都不肯说话。”
  “蔓蔓,蔓蔓,蔓蔓说有事情就去找警察。”
  “蔓蔓说,有事情就去找警察。”
  “蔓蔓说有事情就去找警察。”
  吕静的脑海里像海啸一样不断重演着这几日遭受的一切,那张模糊的男人的嘴脸仿佛在这一刻还在打着算盘精打细算。
  旁边那个跛脚女人尖利的嗓音犹如鬼魅。
  “还是雏好卖些,你搞那么些个玩意儿,不赚钱。”
  “谁说雏才好卖,这些个女的,长得好的,大价钱卖深山里去。差的砍掉肢腿,放到岛屿上做一些表演,照样赚钱……你个小婊.子,是不是吃醋了?”
  “谁吃你的醋啊,不着调。”
  晃——
  眼前忽然被谁的手晃了一下,吕静抬头。
  这是另一张陌生的脸孔,长相坚毅,还透着点硬朗,许是他眼里的担忧触动了她的心脏。
  她突然精神全面崩溃,哭喊,尖嚎:“我想回家!”宛如受伤的小兽,哭得嗓子沙哑。
  声音落在每一个人的心上,警局里有好几个和吕静一般大的人。他们听见那样的歇斯底里的声音,眼圈微微泛红。
  良久,陆霄侧脸,问身旁的女警:“她多大?”
  女警也不过二十三左右的年纪,闻言凑到陆霄边上,压低嗓音,死死捏着自己的拳头防止自己情绪失控,她轻叹口气:“公安系统里根据她的指纹查出来,今年二十,也是群租房内的人,不过不是黑户。”
  黑户是陆霄的查找范围,但如今人贩子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响亮,刺辣,扇在整个A城南区警方的脸上。
  陆霄握紧拳头,手上青筋直现。
  这一秒,他恨不得手撕人渣。
  然而这样,他还是把自己的嗓音调整好,用低柔温暖的语调告诉眼前这个女孩,他说:“你不要害怕,你安全了,我会帮你。”
  手下意识地抬起。
  小姑娘却以为他是要碰她,于是条件反射,一直退,一直退,一直退,脊背压在身后椅子的装饰上,有了压痕,她都还在退。
  陆霄见状,触电般猛地把手放下。
  他起身退开,打算让女警来宽慰她。小姑娘瞥见他居高临下的样子,突然,眼泪一掉,一点一点拨开自己的大毛巾,像在找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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