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陌脸上又升浮起悲痛,答道:“侯爷死在狱中,我得知侯爷的死讯后,愤懑不已,在第二天去街上点火自焚,追随侯爷而去。”
好惨烈的死法,倒真是忠烈义士。岑陌继续道:“我和侯爷在地府相会,像我们这样死于非命的人,是不能在头七轮回转世的。只没想到过了半月,咸祯帝下旨封了侯爷为豫京城隍,统辖豫京地府。天上的神仙们这便把上一任城隍爷升调走了,由侯爷上任。我和侯爷多年战友,情同兄弟,他任命我做武判官。这样我们两个就在阴曹里作伴,日后百年千年的守护豫京。”
“我知道了。”曲朝露只能这样回答。
新城隍上任,地府的鬼魂们陆陆续续的全都来了。他们聚集在城隍庙前的宽阔场地上,远远看着身着官袍的城隍爷立在庙前。
昏暗黑沉的天空半是如滴了墨汁一般透出黑意,半是地府里幻紫幽绿的彩霞,如铺开了长长一条织锦。这样阴森迷蒙下殿宇重重的城隍庙有一种说不出的慑人气势,而立在那里的城隍爷高大挺拔,身姿如松,无法抹去的震慑之气扑面而来,让曲朝露不由印象深刻。
城隍爷的身边还有新任的文武判官、各司大神、黑白无常、牛头马面、日夜游神。
岑陌举着城隍爷的上任书,向所有鬼魂们宣读。
这一任城隍爷的封号是“明灵”,享正一品王爵,敕封“承天鉴国司民升福明灵王”。
不用说,这封号是咸祯帝赐的。城隍爷不但入了神籍,也是人间帝王派去地府镇守、保卫城池的封疆大吏。
上任的仪式按部就班的进行,曲朝露随着所有的鬼魂一起,俯首叩拜。
待仪式结束,阴曹摆上了流水席,供众鬼们享用。而曲朝露则被岑陌带进了城隍庙主殿,一眼就看见坐在神像下的城隍爷严凉。
这会儿满殿的官吏们都朝曲朝露望来,黑白无常惨白的脸,牛头马面狰狞的样貌,日夜游神阴森的眼眸,齐刷刷的扑杀而来,令曲朝露忍不住心中一阵发毛。
身旁岑陌笑着给严凉拱手说道:“属下找来个娘子为城隍爷斟酒,露娘子,去城隍爷身边坐着吧。”
“是。”曲朝露屈膝一福,却还没等膝盖完全直起来,就听上首严凉一手拍在桌案上。
这声巨响,惊得曲朝露微微战栗,在场的官吏们也被惊得失了颜色,一时鸦雀无声的望着严凉。
“岑陌,谁让你找来这么个女子,你不知道我的规矩?”严凉带着丝怒色冷然发问。
曲朝露只觉得浑身一冷,不愧是久经沙场之人,周身有股浸润在枪林箭雨中的狠戾之气。
岑陌忙道:“城隍爷误会了,属下知道您不喜欢歌舞丝乐,但今天既然是接风宴,总不能连个倒酒的娘子都没有吧。这位露娘子是官家出身,礼仪得体,城隍爷尽可安心。”
严凉冷冷道:“你随我征战疆场多年,可曾见过军中有女子陪酒的?”
“城隍爷,今天是您在阴曹上任的日子,并非是在我们的军营中啊。”
“够了。”严凉不耐烦的移开目光,“我素来治军严格,纵然那些都已是前尘过往,我也不允许毫无纪律之事出现在我眼皮子底下。”他看了曲朝露一眼,对岑陌道:“找个人把她送回去。”
“这……”
四下无言,有一痕尴尬从曲朝露的眼底悄然漫过,只是她低着头的,完美的躲过所有窥视。
岑陌接不上话,曲朝露不动声色。好半天的寂静和僵持,终于还是白无常先笑起来。
“城隍爷息怒,这位娘子来都来了,就留下来为您倒酒吧。”
严凉锐利的视线扫至白无常脸上。
白无常心中一寒,仍笑着说:“不瞒您说,阴曹里的鬼差大都干了好多年,形象气质越发的渗人,让他们给您倒酒,这酒宴就没法喝了。所以请这位娘子来的主意,是属下们共同商议的,城隍爷就留下这位娘子吧,您看她都快哭了。”
曲朝露可没尴尬到要哭,比起鸳鸯湖里众鬼们日复一日的辱骂,严凉这点落面子的事算得了什么。只是她知道白无常有心给她和岑陌解围,便戚戚半抬眼眸,余光里感觉到严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这人连目光都是含着戾气的,如料峭的春寒冻结在曲朝露的周围。
“罢了,来为我倒酒吧。”
听得严凉松口,包括曲朝露在内满殿的人都松了口气。
岑陌示意曲朝露坐过去,曲朝露从一个青面獠牙的小鬼差手里接过长颈白玉的酒壶,在严凉的身边静静坐下,为他斟酒。
殿中的气氛重新热络起来,岑陌入座后,揽过白无常的肩膀,低声笑道:“还是你厉害,我都劝不动我家侯爷。”
白无常呵呵直笑:“东平侯本来就是出了名的治军严格,连我们这些在阴曹呆了百年的小鬼们都知道,严格管束纪律是好事啊。”
“是啊是啊。”
觥筹交错,严凉看了眼两人,由着他们议论他了。反倒是身边坐着这样一个绝世美人,令他不得不在意。生前从不让女人陪酒的,死后却摊上如此风流媚骨的一个,严凉下意识打量起曲朝露。
第3章 陪酒
曲朝露本是低着头的,察觉到严凉看她,她也对上他的眼睛。
主殿里灯火通明,曲朝露这一眼清澈澄静,如秋水生波。因是水中鬼的缘故,脸色比活人自是要白些,像一片薄薄的钧窑瓷色,极其的媚骨可怜。
严凉眉心一皱,下意识挪开目光。这张脸过于张扬,果然是需要些定力才能从容无谓的打量她。
“添些酒吧。”他将杯子递过去。
曲朝露依言,提壶倒酒,她的动作静致而得体,找不出丝毫的瑕疵。
严凉不由揣测道:“你像是生前常出入宫廷的。”
“家父是尚药局典御,朝露在及笄前曾经跟着家父多次出入宫禁,为宫中的女官们送药,因此专程学习了礼仪。”
“这么说你姓曲,叫朝露?”
“是的。”
严凉举杯喝了口酒,吟了句:“浸朝露之清泫,晖华采之猗猗。你倒不负这个名字。”
世人都说东平侯严凉能文能武,既能杀敌于阵前,亦能出口成锦绣。听他忽然吟了这么首诗,曲朝露有点意外,回了他一个浅浅的笑容。
朝露,这个名字是爹给取的,曲朝露其实并不喜欢。
爹说,晨间的露水明澈纯净,他希望长女能拥有质朴澄澈的性子。可是,晨间的露水却如昙花一现,很快就会消散。她不就是这样的际遇吗?十五岁及笄,十七岁嫁人,不过数月就被沉塘处死。
她道:“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露。我十七岁而亡,的确不负这个名字。”
严凉看了眼曲朝露,没说话,兀自喝酒。曲朝露便也给他添酒,一时间好像都忘记了刚才那段不愉快的对话。
倒是曲朝露发现,这位东平侯虽然周身浸润着沙场的戾气,却英姿出众,流露出淡然的君子之态。他穿着城隍爷的官袍,就和他身后那尊城隍神像的袍子是差不多的,眉眼硬挺,双目烁烁有神,鼻若悬梁,容貌端良。坐在这满殿的牛鬼蛇神之中,俨然木秀于林,有着夺目的风采。
时不时有属下来敬酒,他都笑着回应,待人接物气度高华,这么看来也并不是个凶煞的主儿。
曲朝露顺带着将这些属下也看了遍,发现黑白无常、日夜游神他们,都是新面孔,并不是上任城隍爷在位时手下的那帮人。这么看来,那些人应该是随着上任城隍爷升职走了,如今这些自然是从鬼吏里提拔补上的。
“你饿吗?”忽然听见严凉问她。
曲朝露答:“还好。”
“来人,上一副器具给这位娘子。”
立刻有小鬼将餐具端上来,严凉对曲朝露道:“你吃些吧。”
“多谢城隍爷。”曲朝露从善如流。
她拈着了点青菜,就着米饭垫了垫肚子,又为自己倒了杯果酒,勾起酒杯饮下。
这果酒不太好喝,曲朝露手上微顿。因这细微的动作,一滴金黄的酒液自她唇角滑下。严凉正好这会儿看过来,就见那滴酒液滑过美人的下颚、白.皙细.嫩的颈子,来到锁.骨,在她滑.腻的肌肤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暧.昧痕迹,最后没入领口。
严凉的视线也随着酒液一路向下,动也不动的停在曲朝露的领口,里面是软.白的春.光,若隐若现。
他猛地回神,调开目光,放下酒杯。
果然是考验定力,他怕是喝多了。
一片欢声笑语,曲朝露放下酒杯,怎么觉得忽而听见些奇怪的声音。叮铃桄榔,像是在打砸东西。声音越来越明显,而且是从自己身后传来的……
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只听岑陌高呼:“侯爷小心!”
曲朝露还在愣神,身子突然就被严凉勾过去,被紧紧埋进他怀里,一阵天旋地转的从地上滚过。耳边是打砸破碎的声音,接着是轰然一声巨响,周围有各色土块四溅。
曲朝露终于停下滚动,这才发觉,城隍的神像居然整个崩塌!彩色的碎块溅了满殿!
她是被严凉抱着从上首滚下来的,这才没被砸到。此刻她还在严凉怀中,严凉一手搂着曲朝露,另一手挥开被扬起的泥土碎灰,喝道:“怎么回事!”
岑陌等人扑上来,“侯爷没事吧!”
白无常道:“稀奇!阳间的人怎么把神像给毁了?”
曲朝露这下听明白了,这神像倒塌的原因,是因为阳间城隍庙里有人把神像给砸了!谁这么大胆子?
接着就又听见叮铃桄榔的声音从神像原先的位置传来,随即一尊新的神像慢慢的出现在底座上,是个没上色的泥胚。
曲朝露看的有些呆,冷不丁白无常灵机一动。
“城隍爷,属下知道了!咱阴曹这不是换了您来就职吗?阳间的人就把神像也换了,给换成您的!”
严凉哼了声:“何必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白无常道:“您还别说,上任城隍在位几百年,神像也没说换一换,都只是修缮而已。属下还是第一次见到直接砸了神像换新的这种事!城隍爷您看,这新像还没画上彩绘。接下来慢慢就会画好的,铁定就是您的样貌了!”
曲朝露渐渐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心中想的竟是,如严凉这般君子端方却戾气扑面的人物,若是被做成憨态可掬的神像,那该是怎样违和的模样。
她想象不出一个和蔼的、绽放着普度人世笑容的严凉。
严凉所想的却是和曲朝露所想大相径庭,他道:“阳间大修城隍庙神像,这一消息,地府居然不知。这豫京阴阳两界的消息传递,怎做的如此不好。”
白无常等人闻言讪讪,这都是上一位城隍爷留下的弊病。那位城隍爷生前是风雅之士,不擅长管理沟通和效率,对许多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负责采集阳间消息报给阴曹地府的,都是什么人?”严凉再问。
白无常小心翼翼笑着答道:“是豫京坊间的土地公婆,总共八十七对。”
“嗯。”严凉思考片刻,说道,“我稍后重新拟定一下地府的制度,务必保证效率,更要和阳间消息互通。你等各司其职,切不可疏忽草率,否则必将严惩不贷!”
官吏们皆是心中一寒,连忙答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东平侯是什么角色?那必定是雷厉风行,容不得一点玩忽职守。
严凉吩咐罢了,这才想起曲朝露还在自己怀里,不由惭愧,便放软了语调问她:“你怎么样?”
“我没事,多谢城隍爷相救。”
“让你受惊了。”严凉道,“岑陌,你带她去领赏钱,亲自送回去,让她早些休息。”
岑陌答是。
“谢城隍爷赏赐之恩。”
严凉松开曲朝露,一双女子的手臂伸过来将曲朝露扶起。
曲朝露感激的看了她一眼,是新任的文判官,和岑陌平起平坐。因这位文判官原是个厉鬼,是以曲朝露在宴会上第一眼见到她时,还在心中暗吃了一惊,不想严凉竟然能将一个厉鬼收编。
“露娘子,随我去领赏钱吧。”岑陌说。
曲朝露和顺的应道:“好。”
阴曹给的赏钱很是可观,曲朝露拿到手的时候,还有些不敢相信。
岑陌直接将一个小木箱捧给她,木箱里全是金银珠宝和簪花首饰。
岑陌亲自将曲朝露送回了鸳鸯湖。
告别岑陌,曲朝露捧着沉甸甸的木箱,在水中游走。打开小木箱,修长的手指在里头翻搅挑拣,琳琅满目的珠宝为昏沉的湖底添了些瑰丽颜色。
一对特别的耳环吸引了曲朝露的目光,她用小指把耳环勾出来。
这耳环是用上好的白珍珠做的,异常的纯粹雪白。珍珠上用红髓玛瑙镀上彼岸花的纹样,做工十分的精致。曲朝露晃了晃小指,一对珍珠耳环随着她动作晃如星辉,轻轻碰撞着彼此沥沥作响。
曲朝露喜欢上这对耳环,将之收进了衣兜里。
“哟,那是什么光?好像是珠宝反得光啊!”好奇的声音透过厚重的湖水传来,同来的还有水鬼们穿梭于水中的声音。
曲朝露神色一凝,又是婪春她们。
很快婪春和她的几个姑婆娘子死党渐渐清晰,瞧见曲朝露捧着装满宝贝的箱子,纷纷一怔。
婪春又是挖苦又是嫉妒的说道:“哟,你回来了?给城隍爷陪酒怎么样?有没有勾搭上人家?哟,你这捧的是什么?这么多好玩意儿!城隍爷可真大方啊,赏赐你这么多!”
曲朝露不想理她们,只当看不见,静静的从她们中间穿行而过。
被无视的婪春脸色一变,哧道:“姐妹们瞧瞧她这傲慢的模样,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的,脸皮比猪皮都厚!”
“婪春姐姐说的可不就是嘛,刚嫁过去就偷汉子的女人,那脸皮当然不是我们这些良家子能比的。”
身后的这些奚落,几个月来不间断的上演,曲朝露仿佛没有听见,脚下的步子没有半分凌乱,只朝着自家走去。
几个女人见曲朝露毫无反应,不由索然无味,又思及她们过来迎接曲朝露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嘲笑她,便各个都换上讨好的笑容,跑过来又将曲朝露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