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爷……”曲朝露的掌心指上已经黏的湿透,心中一横,她朝严凉走去,提了声音喊道:“严将军!”
这声“严将军”令严凉颀长的身形有刹那的僵硬,接着猛然转头,直视曲朝露。地府里讲究“身死不问生前事”,但总会有人记挂着,也总会有人提起来。一旦被不熟之人提起,那些前尘旧事就犹如猛然苏醒的猛兽那般铺天盖地而来,挥动它的利爪,亮出它的尖牙,狠狠一口咬在心上。
一声“严将军”,让严凉仿佛又尝到了自己在监狱中最后的那段悲愤不甘的时光,他笑的有几分残酷:“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我给你个机会!”
曲朝露道:“严将军于朝堂上素来与王相对立,您主战,王相主和。朝露虽是女子,却也知晓你二人是水火不容。您可知王相的儿子王耀祖对我妹妹心怀不轨,总想着对她下黑手。我妹妹每天从宫里回家的那段路,总是走得提心吊胆。我活着的时候那王耀祖顾忌刘家,尚不敢做的太过,而我死后他便愈加的没了顾忌。我爹娘各有公职,总有无法跟在我妹妹身边的时候。我这做姐姐的若是不能去阳间护着她,她要怎么办?”
严凉凝神片刻:“你已是鬼,要如何护着你妹妹?”
“鬼可以上人身,关键时刻我就能护着她。”
严凉脸上一瞬间涌起怒容,“放肆!”
曲朝露被这突来的戾气吓得心中一凛。
“你身为鬼,随意上活人身。要是地府所有亡魂都和你一般,是要阳间乱了套吗?”严凉冷道,“你既然口出狂言,就更不能让你再到阳间去了。你且回去,好自为之。”
曲朝露不能接受的望着严凉,眼角已有浅红泪痕,“严将军,我妹妹要是出了事怎么办?要是我明明能保护她,却因为我的缺席而导致她出事,该怎么办?”
“活人之事,那是活人的事,不该我们插手。”严凉一字字道,“你我都是死人。”
曲朝露不觉模糊了双眼,绝望使她的头皮都在发麻。
她就立在严凉面前,只到他的下巴那么高。他胸口稀疏的刺绣花样蹭在她下巴上有尖锐的刺痒。只见他目光清冽,直直的盯着自己,那一双瞳仁几乎黑得深不可测,唯独看见自己的身影和他身后迷蒙阴森的灯火和人影幢幢。
“死人……”
多么诛心的话语,多么残酷的现实!
“曲朝露,回去吧,你妹妹若是福泽深厚,自能逢凶化吉。”严凉说着,正巧瞥到文书司门口循声而来的文判官,唤道:“容娘,你送曲朝露回去。”
一路上曲朝露木然的跟着容娘,像是个行尸走肉般的游魂。
容娘忽然幽幽说道:“你别太担心你妹妹,至少她还有爹娘护着。你与其担心她,不如想想自己该怎么办。”
曲朝露微微蹙眉,“容娘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容娘乌黑的眸子刮了眼曲朝露,“要么你拖个替死鬼赶紧转世投胎了,什么都不用记得;要么好好修炼,争取早日炼成厉鬼,说不定可以强闯出地府。”
曲朝露苦笑:“姐姐说笑了,姐姐几十年的厉鬼,却在城隍爷手下做了文判官,可见姐姐也知道无法与城隍爷抗衡。”
“所以你还是早点转世吧,一了百了。”
曲朝露只能微笑,静静的掩下心头一派淋漓的苦楚。
一了百了吗?
对她来说,转世投胎才是最可怕的。像她现在这样,起码还能够再想办法争下去,而若是饮下孟婆汤忘却前尘,就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回到鸳鸯湖,一股难言的疲惫席卷了曲朝露的全身。她忽然足下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蒲葵见曲朝露回来,是来迎接她的,却见曲朝露身子歪倒,吓得赶紧扶住了她。
“曲姐姐!”
曲朝露仿佛是在自语,带着迷蒙的笑色,轻轻道:“我没事,小葵,能麻烦你扶我回房吗?”
蒲葵看着曲朝露苍白如雪的容色,什么也不敢问,只道:“好,我这就扶姐姐进屋。”
曲朝露缓步走到内室,坐在梳妆台前,看见铜镜里自己的容颜映在天青色散珠梅花的锦帐之上,恍若堆雪,是那样的白的刺骨。
一滴眼泪溢出眼眶,她抬起手抚摸镜中人一双平静的眸子,脑海里回旋着严凉和容娘的话。
你当知道法不容情……
你我都是死人……
所以你还是早点转世吧,一了百了……
那么,她被陷害至死的真相呢?她牵挂的妹妹呢?这些又有谁能帮她解决?
没有的,没有人能明白她的苦,没有人能负担她的痛。她只能靠自己走出一条路,再荆棘丛生,再崎岖难行,她也要披肝沥胆。
余光里看见象牙色妆台上静静摆放的黄历,那是家里烧给她的。黄历停留在六月初四的一页,提醒着曲朝露阳间的日子。
她死于三月初五,今天是六月初四。
明天是她的忌日,妹妹昙华会在晚上戌时到鸳鸯湖畔给她烧纸。
一想到王耀祖对昙华的虎视眈眈,曲朝露就担心起来。晚上鸳鸯湖边人少,昙华出门烧纸,会不安全吧?
第6章 绝路
曲朝露无法驱散心头的忧虑,她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去探望昙华的时候,瞧见王耀祖贼头贼脑的守在昙华出入宫殿的路上,只是碍于昙华和别的医女结伴,王耀祖便只是看看。不管王耀祖有没有色胆,曲朝露都信不过王家人。爹说过,王相不是什么好东西,王耀祖也绝不是昙华的良配。
曲朝露计算着时辰,在临近六月初五晚上戌时,走上鸳鸯湖往阳间的路。
不出所料,从前无人把守的路口现今守着两个鬼差。从这里已经可以隐隐看见水面上湖边的剪影,曲朝露想着躲开两个鬼差,然而失败了。
鬼差们将她拦住:“请出示通行令牌!”
曲朝露的心弦紧绷着,扯了扯唇角,尽量做出泰然自若的姿态:“两位郎君,我走得急,忘了带通行令牌了。我妹妹今晚在湖边为我烧纸,我不走远,只在湖里看着她。两位郎君若是不放心,盯着我就是了。”
在绝色的红颜面前,即便是活了许久的鬼差,也难逃一刹那的失神,尤其是这般不仗着姿色便恣意的安静女子。
曲朝露等着他们的回话,一边瞄向头顶上模糊的湖畔。隐约看见有女子的身影走到湖边,手中提着篮子,在湖畔坐下,点起一丛幽蓝而泛着暖橘的火,有纸灰茫茫飞散开。
是昙华来了!
曲朝露心随意动,不禁朝前走了几步。
两个鬼差忙将她拦下来,语调也拿出了严厉:“娘子别怪我们,没有通行令牌,不论是谁也不可以过界的。娘子要么回去取了令牌,要么改日再来,对不住!”
曲朝露忙指了指湖岸边那个模糊的纤影,“我妹妹就在那里,我只是想离她近一点!”
“抱歉,真的不行。”
曲朝露一瞬不瞬盯着曲昙华,明明离她很近了,可却只能这样远远的看着她,始终不能看到妹妹清晰的脸孔。
曲朝露仿佛闻到焚烧纸钱的那股凄怆的窒息味道,她想,那味道和自己心里的滋味,约摸是一样的。
“昙娘子,真巧在这里遇见了,怎么就带了两个下人出门呢?”
这声音从湖畔上传来,有些缥缈,却令曲朝露浑身一凉,只觉毛骨悚然。
王耀祖!
她听见曲昙华客气而防范的回道:“家姊亡故三个月的忌日,我来为家姊烧些纸钱,与家姊之间说些体己话,没必要劳师动众。”
“唉,昙娘子真是个好姑娘,羡慕你们姐妹情深呐。不像我的几个兄弟,总像是与我隔了层肚皮。”王耀祖笑道,“昙娘子待会儿要不要去我家里坐坐?我那儿新弄来些名贵糕点,想请昙娘子赏脸尝尝。”
曲昙华语意疏凉:“我明天还要早早进宫去给几位女官号脉,待烧完了纸,就该回去了,我爹安排了人在路口那儿接我。”
王耀祖接着又说了什么,曲朝露没能听清。两个鬼差拿着叉子在驱赶她,她一手捏住叉子,焦急望着湖畔。只见王耀祖好似拉扯起昙华来,昙华的贴身丫鬟扑上去护主,被王耀祖的小厮踹开。王耀祖的小厮恶狠狠吼了声:“姓曲的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昙华!
曲朝露急了,湖畔上摇曳的剪影开始模糊不清,她听见曲昙华和王耀祖的人互相拉扯的嘶喊声,夹杂着下人们的尖叫,如同一个凶煞的鬼怪在撕扯她的耳朵。
曲朝露拼了命的想要抵达妹妹身边,她撞在鬼差们的叉子上,使劲用手掰、用身子顶,她发了疯的大喊:“昙华!昙华!”
“可恶,你要干什么!”鬼差们恼怒,青色面皮被涨成了红色。
曲朝露声嘶力竭:“你们让开,让我过去!我要救昙华!那是我妹妹!”
鬼差们活得久了,见惯了悲欢离合,更觉得人鬼殊途,没什么比做好城隍交付的工作更重要。他们用叉子狠狠顶住曲朝露的身子,任凭她想从任何一个方向突破都不能。
湖里的水鬼们有好几个都被这里的声音所惊动,穿梭过湖水而来,看着曲朝露疯狂的想要硬闯关口,不禁面面相觑。
“昙华!昙华!”
已经快要听不见湖畔上的声音了,曲朝露的心如同坠入了深渊,害怕的瞪大眼睛,满眼泪水落下,几乎要哭成一个泪人。
她还红着眼睛拼命的想要越界,生怕昙华被王耀祖拖走,拖到哪个漆黑凌乱的树丛里。
她怒目向着鬼差,神色凄厉而狰狞,一张脸白的犹如纷飞的纸钱:“你们还有没有心!那是我妹妹啊,你们要眼睁睁看着她落入歹人手里吗?!”
“够了!你有完没完!”一个鬼差耐性用尽,猛地挑起叉子,将曲朝露挑飞出去。
“是你不守规矩,妄图扰乱阳间秩序!还不快滚?是想被抓进提刑司吗?”
曲朝露在水中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有个离她近的水鬼接了她一下,又嫌弃的将她推开。她无暇顾及这些人,踉踉跄跄的再度冲向鬼差。这次,两个鬼差直接将叉子对准了她。
“滚!不然现在就抓你去提刑司,你别不识抬举!”
尖利的岔子对准胸口,曲朝露低头,看着自己凌乱的发丝被水流卷起,绕在叉子锋利的尖头上。寒铁的青冷颜色残酷又萧瑟,曲朝露的一颗心也犹如这凄冷的寒铁,冷过数九寒天。
“昙华……”
湖畔上已经再也没有一点声音了,只剩下还未燃尽的火光和草木杂乱的影子。
她不知道昙华怎么样,是不是正在被王耀祖按在地上撕扯衣服,是不是在绝望的哭喊。
那些沾着火星的纸钱碎末被风扬起,在湖面上点开一朵一朵肮脏的灰屑。曲朝露哭着颤抖,几乎要跌落到湖底。
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妹妹凶多吉少,却连接近她都不能!
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好无力!
似乎有什么“喀嗒”响了一声,在场的所有人纷纷看去,原来是好几双折断了的染了绯红丹蔻的指甲从曲朝露掌心落下。
她猛然握住锋利的叉子,如一头凶猛的困兽,拼尽了全身力气吼道:“为什么!就为了所谓的阴阳秩序,就能置一个无辜少女于不顾吗?凭什么豫京地府是他严凉一家独大,凭什么他能漠视别人的生死安危!如果那是他妹妹呢?”
所有人闻言都变了脸色,说这大逆不道的话,是气疯了吗?
“你最好慎言!城隍爷是一方地府之主,你疯了竟想着忤逆他?”鬼差瞪着曲朝露,被她的神色凛到,忽然间觉得她有些可怜。
“小娘子,你要明白,我们不过是一群孤鬼,他却是神。除非你也能当上地府的神,否则,就要按照城隍爷制定的规矩来。城隍爷说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当上地府的神……”曲朝露喃喃着,却什么也没法听进去。
她丢开鬼差的叉子,转身狂冲,冲上了鸳鸯湖通往地府的那条路,疯狂的顺着那条路奔走,跑进了鬼市。
地府的鬼市是交易的地方,像他们这些死于非命无法转世的鬼魂们,为了生活下去,会到鬼市买各种各样的东西。
曲朝露在鬼市的街上奔走,周遭来来往往的孤鬼们不由得驻足看着她。
她跑到了一个专门贩卖消息的摊子前,抓着摊主的手腕,狞厉的呼道:“你是死于疾病的不是吗?文书司给你发了可以通行阳间的令牌,你可以随时去阳间!”
摊主微微愣住:“你先放开……”
“你现在就去阳间,找到一个叫曲昙华的人,她刚刚还在鸳鸯湖畔,你把她的情况告诉我!”曲朝露说着便扯下鬓上的串珠花翠,啪的一声扣在摊主的面前,“这个是你的报酬,我要你快去,现在就去!”
摊主愕然的瞪着曲朝露,下意识将串珠花翠摸到了手里,脑海里却还怔怔的绕不过来弯,不知这妍姿艳质的绝色女子是发哪门子疯,竟然这样激动。
“还不快去!”曲朝露含泪嘶吼。
摊主终于回过神来:“是、是。”丢了摊子飞快往阳间去了。
曲朝露等在原地,一双手紧紧的攒着,已经折断了蔻丹的指甲深深的陷进掌心。
鬼是没有血肉的,所以即便她的指甲抠着掌心,也不会受伤流血,只是会裂开一条缝,不断的溢出森然的鬼气。
她还在落泪,等待着摊主的归来,只觉得度日如年。众鬼从她的身边走过,无不用惊艳的、好奇的目光打量她。
她听着自己凌乱急促的喘息,胸口如潮汐般起伏着。望一眼来来往往的鬼魂,心中的焦急和害怕不断的攀升。
昙华,你可一定不要有事。
好半天后,那摊主终于回来了。
曲朝露见了他,眼底一亮,几乎是扑到他身前,再度抓住他的手腕问道:“怎么样?昙华她还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