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阿虞面上开始浮现细细密密的汗滴,而日晷的金光也越发增亮,很快就蔓延开来,遍及整个隔绝空间的每一寸,看着眼前的金灿灿,钟彩这才第一次意识到,他们所在的这个隔绝空间,不过立锥之地。
也是金光大盛,刺的钟彩不自觉眯了下眼。
等她再一次睁眼后,嘴不自觉地张了张。
因为…因为……
真的,成了!
正如阿虞所言,时空道的道念,真能撕裂无边鬼域的空间边界。
如此一来,他们就可以出去了。
看着眼前不过一人高的金边小口,钟彩终于释放出这些天的第一个笑容。
阿虞这会已经将日晷抓在了右手上,只是源源不断的金光输出,证明阿虞还在输送道念。
另一边,阿虞用空闲的那只手,搀起一旁的激动诧异的钟彩,面色笑容不变——
“阿彩,我先送你进去。”
钟彩先是兴奋,走了两步,眼神触及阿虞掺着她的手,忽地一下顿住了,笑意僵在脸上。
阿虞见钟彩忽然不动,以为她是哪里难受,问了一声道——
“阿彩,怎么了?”
好一会,钟彩转身,对上了阿虞没有杂质的星目,只是钟彩的眼神,让阿虞心下一跳。
恍惚又有些了然,但最后又融了一丝不确切的痛苦。
下一句,钟彩有些发干的声音响起——
“阿虞…你怎么不跟我一起进去?”
阿虞心里慌了一拍,声音像卡在喉间,发出的很艰难,但还是故作镇定道——
“我一会收尾好,就进去。”
钟彩“哦”了一声,脸上的笑意彻底没了,心下一沉,嘴里泛开苦涩,抬眼看向阿虞——
“你当我是傻子吗?”
“阿虞,为何要骗我?”
“我们两人,只有一人可以出去,是吗?”
一声比一声更冷静的质问,在阿虞越发维持不住的笑意里,得到了印证。
好半晌,他语气里才带有一丝微颤道——
“你是怎么发现的?”
钟彩眼里的兴奋也彻底熄灭,得了确切的结果,她反而还有了一丝明悟。
阿虞骗了她,但阿虞是想救她,她不怪他。
而且,两人已到生命的尽头,又何谓怪不怪。
钟彩眼里的波涛最终流于平静,反手怀抱阿虞,只眼神落在了方才被阿虞搀扶过的手腕上的黄色泥土紧了紧。
那是“息壤”。
她早该想到,无边鬼域不同于墨绿结界,在无法动用灵力使用阵法的情况下,阿虞又是怎么维持师尊那块白玉镯的运转。
唯有一个可能,息壤里的龙灵之气。
包括之后,感悟日晷里的道念,开启时空道,阿虞也动用了龙灵之气。
换言之,阿虞是在用他的性命交换钟彩的性命。
而且再有阿虞先前让她先行的动作,这不免让钟彩猜想,会否,息壤里的龙灵之气只够让她一人通过时空撕裂缝隙。
没想到,不幸如她所料。
想到必死的命运,钟彩反而没有先前慌乱了,她紧紧抱着阿虞不松手,生怕他留她一人在世上独活,语气难得亲昵气弱道——
“这些不重要,阿虞,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又是一会,阿虞没有回应,星目看着已经大开的缝隙,空落落地不知在想什么,但下一刻,他轻轻拍了拍钟彩的后背,温柔地似情人呢喃——
“阿彩,我不会丢下你的。”
钟彩一喜,以为阿虞答应她了,抬眼就想看他。
可当她真正触及阿虞眼神时,才觉不对。
因为……
阿虞,眼里,有了诀别之意。
钟彩诧异地张了张嘴,想再说什么。
却在忽然之间,被阿虞重重往后一推,一根金光锁链,从阿虞右手的日晷弹出,瞬间缠绕住了挣扎着的钟彩。
意识到自己会被阿虞强制送入缝隙,钟彩哑着嗓子,奋力挣扎,眼神慌忙地看向跟前星目幽暗的阿虞。
里面的爱意不减分毫,但里面的坚定也不减分毫。
阿虞,要她活着。
“不…不…阿虞……”
身后的缝隙已经开始流转了吸力,钟彩的身子已经半往后退,但她一个前扑地,伸手抓住了阿虞的衣角。
钟彩张大了瞳孔,死死抓住阿虞的衣角,因为她知道她一松,她就会失去阿虞。
想到这个可能性,强烈的钝痛感,瞬间侵袭钟彩的内心。
泪水不自觉从她眼角流下,一下子模糊了钟彩的眼。
“阿虞…不要这么对我…不要……”
悲恸的口吻,是知道阿虞决绝之后的挣扎,她不要……
她不要失去阿虞。
即使失去性命,也不要失去阿虞。
她不要…她不要。
阿虞看着拽着他衣角的钟彩,是他第一回 见到陷入极端茫然无措的钟彩。
他眉眼闪过一丝痛色,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听了钟彩的话。
可马上,他眼里就闪过一丝清明,他不能。
他绝不能让钟彩死掉,即使…即使……
似是想到什么,阿虞的神情是被痛苦包裹后的坚决,半蹲了下声,轻轻把着钟彩拽着他衣角的手。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静温柔,两种矛盾的情绪,却诡异地达到了统一。
“阿彩,曾经我以为你是天边遥不可及的云彩。”
“却没想到……”
阿虞失笑了一声,听在钟彩耳里,宛如哭声,阿虞在疼,她也在疼。
“却没想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彩头。”
彼时,阿虞冷静温柔的眉眼,直直射入了钟彩的惊诧了的婆娑泪眼,那是钟彩第二次品尝到极致的剜心之痛。
仿佛有另一个身影,同现在的阿虞重叠在了一起。
“小彩儿,你就是爹爹这辈子最大的彩头。”
钟彩的眼泪,终于崩离绝堤。
下一刻,阿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下了钟彩把着他衣角的手,将惊惧的钟彩推入了身后的时空缝隙。
“不——”
钟彩被推入空间缝隙之时,泪水再也止不住,同她的撕裂的伤口血液一丝滑下,血与泪的交织,成了无言的痛,潜藏在她身体里的压抑悲痛,一下子爆棚开来。
同时,浑身银芒迸射,是灵力炸开的迹象,同金光锁链死死咬在了一起。
只可惜,还是晚了。
缝隙一点点的合上,直至钟彩终于通过情绪爆棚的灵力压制住金光锁链时,缝隙彻底关闭。
而阿虞……
最后一眼里。
阿虞手里的金光消失,鬼面咬上了他的脖颈。
不…不……
阿虞不能死!
那个在归无岛光看一眼,似乎便融入了万点星光少年。
那个时刻为她着想,帮她做“专属分析册”的阿虞。
那个在她生死关头,一次次以羸弱之躯护住她的阿虞。
那个她承诺他会带他出去,看遍修真域大好河山的阿虞。
那个会说,“阿彩,是最棒的”的阿虞。
那个让她心疼的阿虞。
那个她以为,她会带给她幸福的阿虞。
她甚至还没有带阿虞去看漂亮的星河,跟阿虞的星目一样漂亮的星河。
他怎么可以死掉?
怎么可以丢下她一个人?
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骗她……
因为哭泣已经快踹不上气的钟彩疯了一般朝着合上的缝隙位置,拼了命地撕开打破,也不用灵力,全靠一腔蛮力,胡搅乱打,手指外露的关节骨,基本全被钟彩打碎,可……
全都无济于事。
就这么不知痛苦,不知疲倦地捶打了不知多久,钟彩已从先时的疯狂,到中期的麻木,到后期的空洞。
空洞洞的眼,无意识拿着已经半残疾的手指继续垂着。
这一幕,这样的心痛,为何有些熟悉?
一股难言的钝痛瞬间在已经快没多少生气的钟彩心里诞开。
在玄微宫秘境里,那等待了万年的少年,为她挡下的致命一击。
为她,为宓君。
强烈的心痛之感,让钟彩狠狠锤了几下胸口,似乎身体疼了,心就不疼。
然后,她的眼泪流干了,却忽然仰头,空荡荡的嘶吼爆发,宛如一个疯狂的困兽。
钟彩,情绪彻底崩离开来。
好半晌,钟彩的手轻飘飘落下了。
她的眼神开始一点点染上了赤红,即使她身体内已然清醒的霆战和阿雪和紫金离火,不断提醒,依旧打不断赤红侵染的速度。
是入魔之相。
这一回,是钟彩自愿的。
不断仰天嘶吼的钟彩,呜咽咽的声音,像个怪兽。
她有罪……
她不是阿虞的彩头,不是父亲的彩头。
她只会给大家带来不幸。
给父亲。
给宁胤。
给阿虞。
所以,他们都丢下她了。
她是原罪。
她是祸害啊。
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第267章 归来
此时,在当年南灯带着钟彩和阿虞一行人去的佛修秘境里。
一白胡子佛修, 抬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的天花板, 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
他正是当年问询阿虞的那位佛修。
依稀, 他还记得他当时的问题。
“何谓生, 何谓死?”
那位拥有漂亮星目的男子的回答,他记忆犹新。
“生即是死, 死即是生。”
白胡子佛修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轻轻道。
“看来, 他已印证了自己的答案。”
当年赠与钟彩息壤的太乙和他师父如霖, 眉眼同时也是一颤。
彼此眼底的惊骇同样深刻。
尤其是太乙, 眼神甚至有些疯狂, 同如霖道。
“师父,这莫非就是那一线生机?”
如霖到底比太乙多活了不知多少年,思其前因后果,悠悠来了句。
“是也,非也。”
***
另一边,古道派一众修士, 个个面色严峻难看, 冷凝到呼吸都含着冰碴子, 不知怎的,同其他几方门派诡异僵持着,各自手也按在法器上, 似乎只要一个号令, 就会剑拔弩张一般。
忽然, 一个中枢岛弟子,风风火火进了来,打破着大家的僵持。
“报!找到钟彩道子了!”
声音即使再响亮,面对各大门派的大能,也露了一丝胆怯。
但现在谁也没心情在意这个,纷纷被那弟子说的消息惊了去。
古道派是人人欣喜,元正长老更是瞬间跳下了座椅,惊喜道——
“在哪在哪?快带小老儿去。”
那个弟子似是想到了什么,脸上有着明显的畏缩之意,吞吐着老半天不说话,还是元正长老大喝一声——
“快说,别磨蹭!”
那个中枢岛弟子,身形一颤,吓得赶紧吐露出了钟彩的位置。
各方势力大能一听,怎么会是那里?
那弟子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元正长老已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随之离开的还有,段和景,方敏学等古道派一众弟子。
其他几派大能也想动作,但却下意识地瞥了眼主座之人。
那位慈眉善目的老者修士。
悟意尊者,嘴角微微上扬,起身道——
“走吧,去瞧瞧什么情况。”
钟彩出现的地方,在她得道子之前,并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
可在她得了道子后,大家却都知道了这个地方。
这里面又牵扯出另外一个人物,钟彩的未来道侣,阿虞。
因为,现在钟彩所在的地方,正是——
归无岛。
也是当年阿虞生活了十余年的地方。
元正长老是最先上岛的,可当他看到面前那一幕,却差点没崴了脚。
提剑气冲冲地就朝瑶闻飞踢过去。
“瑶闻,你要作甚!?”
出于某种原因,瑶闻并没有对元正长老出手,只是回身躲避了一下,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带有浓浓的恨意。
“元正,我敬你当年劳苦受累,给你个面子,下回你再偷袭本座,可别怪本座不客气。”
“是谁对谁不客气,你想对我家阿财做什么?”刚刚他一上岛,就看见瑶闻手上拎着一人,手上掐着法诀,就是想往那人身上打去。
归无岛,自打阿虞走后,再无人来此,可想而知,瑶闻手提那人,除了钟彩,不作它想。
“阿财,呵……”
瑶闻突然笑了一声,回首一双寒目极尽恐怖,转身,将手提那人,丢到元正长老面前道——
“这还是你认识的阿财吗?”
浑身遍布全是坑坑洼洼的伤口,脸上同样,血色浴满全身,模糊了衣服,模糊了面孔,压根看不出个人样,唯独手上那柄大刀,半插在地上,蹭亮的刀面,反衬出那人的可怖面皮,眼露赤红,嘴里呜咽呜咽,如幼兽咆哮,不成人声,浑身魔气纵横肆虐,吓人的宛如恶鬼。
元正长老当下一骇,可也就那么一瞬,下一刻,他就辨明了那人的身份。
是阿财,他可怜的阿财啊。
可怎会…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