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再次清醒后,俨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床边,是一脸担心的悟意尊者和瑶歌。
显然,先前能偷袭打晕瑶闻的只有悟意尊者。
瑶闻怒目一竖,目光似有悲恸,极其忿忿道——
“悟意,你为何拦我?!”
“难道连你也要包庇钟彩那厮吗?”
“她自己都承认是害我儿的凶手!”
“如何我还杀她不得?”
瑶闻一开始声调还不高,只是随着一句句说出,仿佛先前在地牢里,听到钟彩说是她是害死阿虞凶手的一腔完全无法思考的愤懑轰鸣和骇然战栗,又袭上了心头。
说到最后,瑶闻抓着床角的手豁然一松,转而微微抱着垂下的头颅。
双手颤抖不已,一滴滴眼泪,晕染在他面前的金丝床被之上。
他的阿虞……
为什么上天连一个悔过的机会都不给他?!
“父亲……”好一会,瑶歌才惊得回神唤道。
这般脆弱的父亲,她是第一回 见。
可越是如此反常,钟彩的下场就……
不由地,瑶歌心头掺了一丝担心之意。
只是她正欲劝说什么,悟意却抬了抬手,示意现在她先别说,然后他面目一整,不是平素慈眉善目模样,反而十分严肃——
“瑶闻,我对你很失望。”
话音一落,瑶闻把着头方才还不停颤抖的双手,明显一顿,然后耸动了下肩,愤而抬眼。
一张泪痕遍布的老脸出现在悟意和瑶歌面前,此时表情悲切又狰狞道——
“我连为我儿悲伤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瑶闻!”
“你清醒点!”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肃穆的悟意尊者,情绪虽不是很激动,但胡须却颤了下,原本慈祥的眉眼现在满是郑重。
相比之下,在他面前肆意宣泄情绪的瑶闻,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
也许是难得严肃的悟意尊者唬住了瑶闻,他愤恨的眉眼显然有瞬间的凝滞。
整个人颓靡了一下。
见状,悟意尊者接着说道——
“我等既然同元正长老有约定,在一个月内,是断不能对钟彩出手。”
瑶闻肩头一下子垂下,这个道理,他是知道的,只是他不甘心也不愿意。
悟意尊者也没纵着他,接着道——
“况且,如若钟彩可以挽救回来,不论她是杀尽了千余修士,还是害死了你家阿虞。”
“她的命——”
悟意尊者说到这顿了顿,目光是看着瑶闻又似不是,大能的耳力非凡,他似乎都听到了整个古道派关于钟彩的议论纷纷,只他瞳孔微缩,一字一句道——
“她的命,都不是你我能定夺的。”
“别忘了,她是界子。”
你儿之命固然重要,却重要不过整个正道百年气运。
这是悟意尊者的未尽之言,虽是未说,但瑶闻是早已明了,只是他不愿面对罢了。
这下,瑶闻的肩头是彻底垂下。
头一回,瑶闻将阿虞摆在了正道前面。
只是现实,却无法让他替阿虞报仇。
这让瑶闻难受无力,痛恨钟彩的同时,亦是痛恨自己。
最后,悟意尊者将瑶歌领出,只留瑶闻一人在房内。
瑶歌不无担心道——
“尊者前辈,就这么放我父亲一人,可行吗?”
悟意尊者双手拢了拢,藏在衣袖中的手交叠了下,又是回归一副慈眉善目模样道——
“可行,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端看他自己如何想了。”
这几日,元正长老过得提心吊胆,就怕瑶闻疯起来,谁都拦阻不得,于是,他守着钟彩片刻不离。
但他的担心好似有些多余,听来往传递消息的弟子说,自打那日,瑶闻被悟意尊者敲晕带回后,再没出过房门一步,一个人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就在众人疑惑之时,瑶闻却忽地宣布要举办葬祭仪式。
一个属于“阿虞”的葬祭仪式。
可瑶闻也是奇怪,这葬祭仪式竟然要在古道派举行。
古道派掌门首先跳出来反对,吵吵嚷嚷就是准备去寻瑶闻,谁料瑶闻倒是先来寻他,还带上了一众势力大能。
古道派掌门以为瑶闻准备带着各派大能同他施压,抢先占理道——
“瑶仙人,您这是何意?阿虞并非我古道派门中之人,您若要行葬祭仪式,也是该回中枢岛才是。”
这不纯粹给他们古道派找晦气吗?
古道派掌门太阳穴直突突,不自觉想着。
武棠华亦然,她厌恨钟彩,自然厌恨钟彩喜欢的阿虞。
听说先前阿虞被钟彩害死了,她直想拍手叫好,想着以瑶闻先前的“护犊之态”,如何都能收拾了钟彩。
谁料,瑶闻临到头,居然怂了。
武棠华不自觉泯了泯唇,界子什么的天命之说,她从来不信,尤其是,钟彩不过五灵根的废柴资质,只是不知得了清煜尊者什么天大的好处指点,才走运在大能面前,凸显了一番。
而且,大能们不过也是猜测,谁也没能定论钟彩便是“界子”。
因着这份猜测,武棠华一直持怀疑的态度,她总觉得,钟彩能走到今天,全仰赖她有个好师父。
想到清煜尊者,武棠华紧了紧手,对钟彩的恨意更浓。
可任由一个杂碎引起的祸端,来找他们古道派晦气,武棠华是如何都不愿意。
武棠华挑了挑眉道——
“瑶仙人,你儿之死,我等亦表心痛,可这并不代表可以容许你在我古道派撒野!”
“即使您贵为散仙,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欺负我古道派吧。”
武棠华在门派大事上,还是有些分寸的,难得说出了不招古道派掌门厌烦的话。
而瑶闻听完,却只是“嗤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看都没看武棠华一眼,只回答古道派掌门的话。
“谁说我儿不是你古道派之人?”
当然这番作为,又让挺身而出的武棠华,显得跟跳梁小丑一般,蹦跶的够欢,但对方压根不搭理她。
武棠华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周围取笑声不断,让她越发臊的慌,之后也不敢多出头,而古道派掌门却是着急不解道——
“瑶仙人,您这是何意?”
瑶闻嘴角噙着一抹笑,看似是在笑,却十分渗人道——
“看来是我们古道派掌门贵人事忙,忘了。”
“忘了是谁提过,我儿阿虞可是她的未来道侣呢?”
话音一落,全场静谧。
古道派掌门眉眼一颤,有些支吾道——
“可令公子和钟彩毕竟没有举行道侣之礼,还做不得数。”
“如何做不得数,让她二人举行道侣之礼,不就成事了。”瑶闻面目平静,却是语出惊人。
此刻,全场哗然。
古道派掌门更是哆嗦了一下。
“您意思是让二人…让二人…冥婚?!”
“没错,我正是此意。”瑶闻眯了眯眼,虽是在笑,眼里却明显带着肃杀之气。
好似古道派掌门要是不答应,他现在就去剁了钟彩。
这是瑶闻将自己关起来好几日后,做得妥协。
既然极有可能杀不得钟彩,那就让钟彩一辈子都同阿虞纠缠在一起,活在忏悔噩梦之中,受其内心煎熬折磨之苦。
如他一样。
思及此,瑶闻面上划过一抹凄笑。
是的,如他一样。
“冥婚”在凡间域便是个忌讳之事,更何况在修真域。
除却父母生恩,羁绊之力最为浓郁的便是在道侣身上。
因着这份羁绊之力,修士对于“冥婚”将会更为慎重。
若不是深爱至死的选择,放在寻常,很难有生者愿意,尤其是修士,那是在前途光明的修行之路上,融入了一丝死气,那是往生者的气息,此后飞升上界,将会受到两人份的飞升之劫。
尤其是将一方尸身葬于另一方的修行福地,那往生者便会享有另一方的灵气共享,宛如寄生一般,运道也会顺畅很多,相当于让钟彩为阿虞的下一世积福,但这前提是,往生者能往生才行。
阿虞能否有轮回转世的机会尚且不知,便是尸身也不见,这积福一说,明显是要搁置。
古道派掌门寻思瑶闻动作背后的深意,却没发现,瑶闻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想要为他儿积福,谁又能拦!
古道派掌门还在挣扎——
“即使是二人冥婚,那也该是钟彩嫁给阿虞,阿虞之于古道派,最多算是外子,这…这也不该让阿虞葬在古道派。”
“无妨,阿虞嫁给钟彩便是。”
瑶闻现在哪里还顾得上道德伦常,他总得让钟彩为阿虞做些什么,不然难消他心头之恨。
可这惊天之语,却让在场众人,更受惊吓。
别说古道派掌门,其他几派势力大能,也连忙摆手。
“不可不可,古往今来,只有女嫁难,哪有男嫁女之事,荒唐,荒唐,太过荒唐。”
瑶闻扫了一圈他请来见证的众人,目光隐隐有怒气,却被他压了下去,只咬牙切齿道——
“只要能为我儿积福,再荒唐的事我也愿意去做。”
“后世如何说,都由我瑶闻一人担着,尔等怕甚?!”
甚至于,瑶闻猖狂到连目的都不加掩饰了。
他要的就是钟彩,身为正道界子,天道眷顾之人的坦途修行,为他儿积福。
见众人还在游移,瑶闻又加了句。
“生生世世的转世承诺,可以不计入其中。”
若是举办冥婚道侣大典,又不同于平常,还得追加一个“转世承诺”,一开始是那些真心相爱另一方之人,怕转世之后,难以寻得另一方道侣,设定的规则承诺约束,起初意思是好的。
可瑶闻却不觉得那是个好东西。
他只是想让钟彩好好替他儿子积福,至于下辈子……
他可没打算让两人再相爱。
如果可以,最好连见都不见。
那该死的钟彩,已经坑死他儿子这一辈子,还想连累他下一辈子,想都别想!
瑶闻这回情绪没掩饰住,狰狞了下。
想都别想!
古道派掌门支吾了半天,也奈何不过强横的瑶闻,索性将这个难题抛给元正长老和神志不清的钟彩。
古道派掌门原以为,以元正长老对钟彩的感情该是不会答应的。
但没过多久,古道派掌门和瑶闻就等来了回复。
甚至于是元正长老亲自前来。
他布满沟壑的脸庞,难得严肃道——
“可以。”
这么痛快的答应,让瑶闻也是心颤了下。
殊不知,元正是有原因的。
他约莫猜测出,钟彩的自愿入魔同阿虞有关。
如若能为阿虞转世积福,在某种程度上也能减弱钟彩的心魔之力,但能否回归正道。
这……
元正长老也无济于事,不能一口断定。
但元正长老还是料错了,当他同神志不清的钟彩说与此事,测其反应时,钟彩却是空空洞洞地回应了他。
只四个字——
“无边鬼域。”
元正长老下意识眉眼一颤,想都没想就堵着了钟彩满是坑洞的嘴。
如果他没猜错,钟彩方才的意思是阿虞死在了“无边鬼域”。
若是让瑶闻知道阿虞死在“无边鬼域”,他恐怕也起不了心思搞什么冥婚了。
是任谁也拦他不得。
钟彩会被他杀死的。
因为,无边鬼域,轻则鬼魂缚于此地,永生永世不得而出,重则,被无边鬼域吞噬魂力以作为肥料而魂飞魄散。
然而,即使是前者,在漫长的岁月痕迹里也会变成后者。
尤其,阿虞的修为资质并不算上乘,再加上身具魔毒,他的魔毒,可是深入魂魄的。
不用多想,元正长老都能猜到阿虞的结局。
魂飞魄散啊。
恍惚间,元正长老似乎想起初见阿虞时的场景。
即使身后是修真域顶尖至尊存在的散仙的攻击,小小孱弱的身躯,亦是毫不畏惧地挡在钟彩面前。
是那般弱小,也是那般强大。
可惜啊,这么好的孩子。
可惜啊……
元正长老眼底心痛惋惜之意丝毫作不得假。
接着,他缓缓地拍了拍钟彩的背,目光闪过些许坚定。
钟彩,他一定要护好。
***
因着瑶闻着急,“冥婚道侣大典”倒是搞得快速红火。
红白之事交叉,再加上钟彩也是神志不清,所以瑶闻虽然让各方大能都参与,以示对这门婚事的重视,但布置上还是一切从简的。
不过元正长老和古道派一众,也不是铺张之人,也就没有多少反对意见。
只是,段和景和方敏学两人面色不算好。
他二人心意暂且不说,如何能让他们的挚友以及心悦之人,同旁人冥婚?
即使那个旁人,是钟彩喜欢之人。
所以,他们之前是找过元正长老的,因为钟彩神志不清,他二人只好将希望放在了元正长老身上。
而元正长老只轻飘飘看了二人一眼,仿佛一下子看穿了两人的心思。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