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是白熹的结发妻子,夫妻相得,可沈氏自嫁到白家之后,十几年间连着生了五个女儿,白老太太因此是不大满意的。沈氏没办法,只好亲自张罗着给白熹纳了一房妾侍,不巧这房妾侍生的也是女儿,便是六姑娘白玉苹了;白熹连生六女,也有些着急上火,悄悄置了房外室,想偷偷在外面生个儿子,好证明他白熹不是只会生女儿,不会生儿子。谁知那外室生下的也是女儿,至此,白家七仙女凑齐。
白熹心灰意冷,以为他这辈子算是命中注定没儿子了。没想到沈氏忽然有了身孕,十月怀胎期满,生下一子,合家欢喜。
那外室和七姑娘白玉茗是养在外头的。白熹大概是觉得没面子,一直没跟沈氏说这母女二人的事。直到白玉格出生,白熹欣喜欲狂,才吞吞吐吐向沈氏吐露真相,“……又是个闺女,我就没好意思告诉你……”沈氏又好气又好笑,她新得了个大胖儿子,心情奇佳,嗔怪了两句,便让白熹把人接回府了。
白老太太对白玉苹和白玉茗这两个孙女未必有多少感情,但常拿这两人做由头敲打沈氏。这次回京城如果沈氏只带白玉莹一人,两个庶女全留在光州,白老太太定然有话说。
沈氏和常嬷嬷商量了下,决定从白玉苹和白玉茗这两人当中挑一个带着,一则堵白老太太的嘴,二则也可以给白玉莹做伴,解旅途寂寞。
第3章 如常
到底要带哪一个,沈氏踌躇未决,“小六稳重,却过于拘谨了些,未免有些小家子气。小七倒是磊落大方,但性情跳脱,带她出门少不了惹是生非。”
常嬷嬷也有些犯愁,“六姑娘和七姑娘这性子若是能均均便好了。”
一个太拘谨,让白老太太看在眼里,定以为沈氏这嫡母平时对庶女过于严厉、刻薄。另一个又太活泼,带她进京,这一路之上得管着她严严实实的不出岔子,这也够让人操心的了。
沈氏便命人叫五姑娘白玉莹过来,“既要陪莹儿解闷儿,倒要听听莹儿怎么说。”侍女瑞香忙出去了,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回来,回禀道:“老爷命人把五姑娘叫到四宜亭了。少爷和六姑娘、七姑娘也被叫去了。”
沈氏奇道:“老爷今天怎地回来得这般早?”知道白熹是要查儿女们的学问,带了常嬷嬷、瑞香等人也去了四宜亭。
白熹四十多岁的年纪,斯文俊雅,此时他已经换了便服,向白玉格等人笑道:“盍何言尔志?”
沈氏心中一动,在亭外花下站住了,侧耳倾听。
常嬷嬷、瑞香等人忙也住了脚步。
众人都知白熹这是有意要试白玉格,三位姑娘不过是顺带着问一声。五姑娘白玉莹便笑道:“回父亲的话,女儿没有什么大的志向,不过是想着孝顺祖母、父亲、母亲,做个知礼懂事的闺中女孩儿罢了。”
她这话中规中矩,说完,便含笑看向正津津有味吃点心的白玉格。
白玉格浑然不觉,赞叹的道:“这千层酥味道不错。”随手递给白玉茗一块。白玉茗认真的想了想,“接下来该六姐了,然后才轮到我。六姐多思多虑,想半天才会说话,我还来得及吃一块。”欣然接过酥饼放入口中。
白玉莹见幼弟幼妹这般孩子气,又是笑,又是摇头。
五姑娘答得很快,六姑娘白玉苹却是想了又想,方站起身恭敬的行礼,郑重其事的道:“父亲,女儿自幼熟读《周南》《召南》。虽身为女子,愿以此为志。”
白熹在亭内,沈氏在亭外,夫妻二人同时呆了呆。
《周南》《召南》乃王者之化、后妃之德,白玉苹以此为志,难不成她想……传说中那位梅妃江采萍便说过同样的话,然后入宫做了嫔妃……
或许是天气越来越热的缘入,白熹手心渐渐出汗。
沈氏心中连连冷笑。
她竟然不知道,白家这位“稳重听话”的六姑娘,有如此志向。
白熹呆了片刻,上下打量白玉苹。
白玉苹见父亲这般重视她,清秀的脸颊上泛起红晕。
白玉茗一枚酥饼吃完,见白熹还没问到她,便有些等不及了,忽闪着大眼睛,跃跃欲试,“爹爹,到我了吧?”
“还有我,还有我!”白玉格叫道。
瞧着小女儿小儿子天真无邪争先恐后的样子,白熹虽是心中烦恼,也不禁一笑。
“到你们了。小七是姐姐。小七先说。”白熹笑道。
“是,爹爹。”白玉茗喜孜孜的。
“我跟她同一年生的,不比她小多少。”白玉格一脸的不服气。
白玉茗得意,“哪怕我只比你大一天,甚至只比你大一个时辰,我也是姐姐呀。行了,弟弟你别打岔,专心听我说话,我的志向大着呢……”
白玉格蓦然想到一件要紧事,以袖掩面,装作斯文喝茶的样子,小小声的提醒,“哎,爹不喜欢什么侠客侠女之类的话,你不要说这个。”
白玉茗仿佛没听到一样,话已经说出口了,“……我的志向无比远大,而且于公于私于人于己都是有利的,可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我要开铺子!”
“我开你隔壁。”白玉格一颗心放回到肚子里,顺口说道。
“开什么铺子。”白熹脸色大变,“小小年纪,家里少你们吃还是少你们喝了,竟想要开铺子?官家千金、少爷,怎可沾上铜臭味?”
不光白熹变脸色,亭外的沈氏也是眉头紧皱。她的宝贝儿子白玉格应该一心读书考科举,学而优则仕,这惦记着开铺子算怎么回事?
“太太,少爷别被七姑娘给带野了,带坏了。”常嬷嬷凑到沈氏耳边,小声的、忧心忡忡的道。
沈氏还没来得及答话,白熹已经抄起戒尺了,看样子白玉茗要挨打。
“难得老爷冲七姑娘发火。”常嬷嬷声音还是低低的,却有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白玉茗性情活泼爱胡闹,白熹总是纵容她,常嬷嬷早看不顺眼了。
要说白玉茗有多可恶,那倒也谈不上。不过白玉茗是庶女,而且容姨娘是舞姬出身,这出身实在太差了。有这样的出身,白玉茗天天还快活的很,在常嬷嬷看来,简直没天理。
白玉茗身手敏捷,脱兔一般蹿到了亭边石台上,双手抱着柱子,冲白熹陪笑脸,“爹爹莫急,我还没说完呢。爹爹,我开铺子赚了大钱,是要派用场的。我一要救济穷人,二要扶助弱小,第三我还要铲尽人间不平……”
白玉格也嗷的一声蹿上去,抱着另一边的柱子,居高临下的向白熹嚷嚷,“我们要开的可不是普通铺子!我们要开书铺、药铺、花铺,卖的全是风雅之物!”
白熹手里提着戒尺,气呼呼的仰起脸教训小儿子、小女儿,“若和买卖二字连上,还有何风雅可言?再美再好的东西沾上铜臭味,也就没趣了!”
白玉莹、白玉苹和一旁侍立的丫头木香、秋香等都吓白了脸,齐声为二人求情,白玉茗和白玉格二人却是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白熹横了他俩一眼,“茗儿,玉儿,立即下来,为父也不打你们,要好生跟你们讲讲道理。”
白玉格是白熹唯一的儿子,嘴上说不溺爱,但对他到底是不同的。儿女的名字中人人有一个“玉”字,但唯有白玉格被他称为“玉儿”。
“那咱们可先说好了啊,只讲道理,不打人。”白玉格跟他爹确认。
沈氏本是有些烦恼的,但瞅着白玉格这无赖样子,心里先就软了。她正想要迈步进亭,为白玉格说两句好话,常嬷嬷却忽然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声间啰啰嗦嗦的,“太,太太,您瞧,您瞧……”
沈氏嗔怪,“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什么事大惊小怪的?”顺着常嬷嬷的眼光看过去,登时如被雷击,呆在那里。
十几名身穿云锦麒麟服、腰佩秋水雁翎刀、神情悍然的人正手扶刀柄,昂然而入!
金吾卫,皇帝的亲信近卫,这些人怎会忽然出现在白府?
难道是……她曾经见过金吾卫的,当年白熹和上任知州陈建林交接,还没交接完,陈建林便被抓捕回京,不久之后因贪污罪被正-法,抓捕他的正是金吾卫!
沈氏脑海中浮现出那惨烈的情景,腿发软,头发昏,脸发白。
常嬷嬷和瑞香也是三魂不见了七魄,一边一个扶着沈氏,上牙齿和下牙齿直打架。
“哪位是白熹白大人?”为首的一人神色傲慢的大声道。
白熹愕然回头,“不敢,下官白熹,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他到底是久经官场之人,虽然也惊讶万分,虽然心里也是掀起了惊涛骇浪,却不至于吓得说不出话来,或是面露惧色,失了仪态。
“在下金吾卫千户陆齐。白大人有礼。”为首的人大大咧咧的道。
白玉茗还抱着柱子一脸嘻笑和父亲讨价还价呢,蓦然见到这帮金吾卫,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陆千户大喇喇的站着,和白熹见礼时腰都不带弯一下的。觉察到有两道明亮又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慢慢抬头,迎面是张少女面庞,年纪不大,还没有女人的娇柔妩媚,却雪团般耀眼,春光般烂漫,令人眼前一亮。
她此刻还抱着柱子不放,活脱脱一幅调皮可爱的小女儿状,娇憨动人。
陆千户不禁用力多看了两眼。
白玉茗心生警觉,溜下栏杆,一手揽住白玉莹,一手揽住白玉苹,低声催促,“五姐六姐快走,莫被这登徒子看了去。”把她俩推出四宜亭,让木香、秋香陪着她俩走了。
白玉格恶狠狠瞪着陆千户,一把抓住白玉茗,“你也快走!这孙子眼光热辣辣的,分明没安好心!”
白熹歉意的道:“女眷们没见过世面,太过失礼,让陆大人见笑了。”说了两句客气话,厉声喝道:“玉儿还不带她们出去!”白玉格听不得这一声,忙拉了白玉茗快步离开。
“这位是……”陆齐踮脚张望。
白熹淡声道:“不过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子罢了。陆大人此来定有紧急公务,还请明示。”
陆齐哈哈大笑数声,“下官此来,确有紧急公务。”
白玉茗和白玉格离开四宜亭之后,心中都放不下,自以为身手好,想悄悄溜回去探听消息。才走了没两步便被沈氏拦下了,只好没情没绪的等着。过了许久,白熹差人知会沈氏,“陆千户到光州有秘密公务,不在白府留宿,今晚设宴招待即可。”白玉茗等人知道白熹没事,也便放心了,沈氏忙着设宴招待客人,其余的人各自回房。
白玉茗由翠钱陪着往回走,忿忿的道:“这些金吾卫也不通报,直接往家里闯,可真没礼貌。”
翠钱悄悄拉了拉她,“金吾卫可厉害了,安全起见,哪怕是背着人也别说他们的坏话,好不好?”
“好。”白玉茗从善如流。
陆千户这拨人很快离开了,甚至连沈氏精心准备的晚宴也没参加。之后的两天没有上门,光州城内也没有因他们的到来起什么风波。
白府也便一切如常了。
沈氏多方打听,知道金吾卫此行确实对白熹没有妨碍,便又打点起进京贺寿的事,决定带白玉莹、白玉茗同行。
第4章 钓鱼
沈氏的决定在白府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六姑娘白玉苹的生母连姨娘一向少言少语,这时也生起闲气,“论长幼,是六姑娘年纪大些;论行事作派,分明六姑娘更大方得体;论品格性情,六姑娘更稳重安静;怎么太太便选了七姑娘呢?这岂不让六姑娘难堪?”
发着牢骚,连姨娘忍不住流下泪来。
白玉苹绞着手中的罗帕,“哭有什么用?你还不如设法劝劝爹爹,让太太连我一起带了去。我并不是想到京城闲逛,只是数年没见祖母,想念她老人家了。”
连姨娘以帕拭泪,很是伤感,,“我也想念我的祖母。唉,自打嫁到白府,想见她老人家一面便难得很了。我在连家时,我祖母待我是一等一的好。夏天给我打扇子,冬天给我暖被窝,有什么好吃的都忘不了我……”
白玉苹见她越说越远,眉头微蹙,“别提连家的人了。”
连家本来是富户,因连姨娘的哥哥连青立志要考科举、做官,所以连家这些年来一直供他读书。读书是件很花钱的事,纸、笔、学费等,没一样不贵的。因为连姨娘这个一心求上进的哥哥,连家把家里仅有的五亩好地先后给卖了,家里精穷。连姨娘若要正经嫁人,收了男家的聘礼,也要还以相应的嫁妆。连家哪里有这个闲钱?就算有,也得留着给连青使用,万万舍不得给连姨娘。无奈之下,连家只好委屈家里的两个女孩儿,一个给白熹做了妾侍,另一个让过路的富商带走了。如此一来,就可以只收聘礼不给嫁妆,只进不出,连青可以继续读书、考试,圆他的富贵梦。
这连青也真是“争气”,到现在四十多岁,终于考上了秀才。
连姨娘觉察到白玉苹的轻蔑和不满,脸上一红,“连家也并不是卖女儿,嫁给你爹,当年也是我自己同意的。我也是盼着能够一举得子……”说到这里,连姨娘神色怅然,幽幽叹气。
若能一举得子,她就是白熹唯一儿子的亲娘。虽是妾,也和正房差不多了。况且白府家底厚实,供儿子读书的钱财是不缺的,她的儿子肯定能读书。将来她的儿子若是争气,科举得中做了官,也是可以为生母请封诰命的。她虽是侧室,将来一样能得封诰、做夫人,不比嫁个寒门小户的穷酸强多了?如意算盘打得蛮好,谁知她进门之后和沈氏一样生了女儿,之后肚皮再没动静。从前的种种雄心壮志,都付之流水。
白玉苹性情虽温柔娴静,但当着生母的面自然比平时放肆些,撒娇的对连姨娘道:“你劝劝我爹爹,就说我孝顺祖母,要到京城看望她老人家。”
连姨娘擦拭干净泪水,自负的微笑道:“这么件小事,哪用得着惊动老爷?我和七姑娘说几句话就行了。”
“你和七妹说什么?”白玉苹不解。
连姨娘挺直了腰身,“七姑娘虽出身提不起来,却有一样好处:听话。我说她两句,让她去向太太辞了,太太自然只能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