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
小悟空呆呆地伸出双翅紧紧地抱住她血肉模糊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她，却是再也叫不醒她。
那一刻，小悟空终于确定，她死了。
耳畔仿佛幻觉一般地浮现起鸟妈妈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孩子，我们雪雁，是注定要翱翔于这浩瀚天地间的。我死了以后，你要替我飞遍这世上的每一处地方，替我看遍所有我没有看过的景色，帮我完成这个愿望，好吗？”
“好。”小悟空在心底默默地道。眼眶里的泪早已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不止。
后来，小悟空按照鸟妈妈的愿望，飞遍了这世间的姹紫嫣红、青山绿水，他到过大漠烟云，赏过湖光山色，飞过塞外河北，看过千岛雪岭......
小悟空努力地去记住这世间一切美好的景致风光，只因为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看，他是代替鸟妈妈，和她一起在看。
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她的血液，他，就是她生命的延续。
他会代替她，完成她想完成的愿望。
小悟空就这么承载着鸟妈妈的心愿，一直不停地飞啊飞。直到多年后的一天，小悟空终于也像鸟妈妈那样飞不动了，于是，他便停在了他所在的青山绿水间，用他的眼睛最后地记住眼前的这一幕美景，然后，静静地死去。
而在这空明幻境中，死亡和重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下一秒，小悟空再次醒来的时候，正被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捏在手中，此刻的他不是一棵树，也不是一只鸟，而是一支产自湖州的狼毫毛笔。
第18章 空明幻境（二）
小男孩此刻正在房中捏着小悟空这支狼毫毛笔趴在桌子上画乌龟，小悟空垂眸看了一眼，这画的实在是不怎么样。要不是有那么一个圆圆的龟壳，小悟空真认不出那纸上糊成团的一坨是一只乌龟。
“少爷，您练字练得怎么样啦？”一个小家仆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他看到小男孩笔下画的那只乌龟差点没吓得眼珠子掉下来，“少爷，您这......这是......”
“我在画乌龟呀，怎么样，好看吗？”小男孩扬起圆嘟嘟的脸蛋，嘻嘻嘻地问道。
小家仆连忙跪了下去：“少爷，老爷千叮咛万嘱咐，让您今儿个好好练字，您这样可怎么成呀？”
“好啦好啦，烦死了！我练字还不行嘛！”小男孩不耐烦地重新铺开了一张洁白的宣纸，紧握手中的狼毫毛笔，开始写起字来。
小悟空凝神垂眸看小男孩写的字——我、不、要、练、字。
嗯，还有一行——我、要、出、去、玩。
哈哈哈哈哈，看完这两行，小悟空忍不住在心里笑喷了，当然，不止是因为这两行字的内容，还有这两行字的笔迹的歪扭糊乱程度颇有他曾经初习字时的风范，在感到亲切熟悉的同时让他忍不住对自己那时的蹩脚字迹腹诽一番。
“少爷啊，您不能写这个啊！”小家仆看到小男孩写的字的内容后，整个人都快哭出来了，要是让老爷知道少爷写这个，还不得接着打断他的腿！
为了保住自己的腿，小家仆颤颤巍巍地从小男孩的桌子上拿了一册兰亭集序的字帖，平平整整地摊开放到小男孩面前：“少爷啊，您要是实在想不出写什么字，不如就练《兰亭集序》吧？”
“不要。”小男孩骄傲地扬起头，道。
“少爷啊！求你了！不然老爷一定会打断奴才的腿的！”小家仆声泪俱下地道。
“好啦好啦！真是烦死了！练还不行嘛！”小男孩提笔开始临摹《兰亭集序》。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
兰亭集序的内容自然是清雅的，但是这清雅的内容一旦出自小男孩的笔中，一下子就感觉降低了好几个档次。
小家仆看着小男孩歪扭糊乱的字迹，面上神情幽怨愁苦，又不敢跟小男孩说这字太丑了，老爷看到了还是会打断他的腿！
小男孩瞟了小家仆一眼，似是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干嘛？你嫌我字丑啊？”
“没有没有，奴才不敢。”小家仆连忙一个劲地摇头否认道。
“哼！告诉你，本少爷字写得不是那么好看是有原因的！”小男孩啪的一声把小悟空这支笔丢在了桌上，气呼呼地道，“都怪这支笔不好！”
“哎呦，我的少爷哇。这支狼毫毛笔可是老爷以重金买回来的珍品，笔管以象牙玉石制造，笔斗以牛角雕磨而成，笔锋以白狼狼毫制作，这支笔，可是世上难得一见的珍品啊！”
哇！原来他这支笔还是这么珍贵的品种！小悟空忽然间感到自豪了起来。
可是，小男孩听到小家仆的这番话，却是整个人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小家仆这么不遗余力地夸这支笔，是想说就算他拿了这么好的一支笔，也依然蠢得只能写出那么难看的字吗？
一想到这里，小男孩就气得不行，愤怒间，小男孩也不管什么珍不珍贵，抓起那支笔直接狠狠地朝地上摔去。
“啪”的一声，小悟空这支笔断成了两截。
笔断魂逝，这第三世便这样迅速地结束了。
小悟空再次睁开眼时，他已经成为了一个青衣男子手中的古琴。
那青衣男子名唤清琴，是名动天下的“清绝第一琴”。相传他的琴声不仅可使人沉醉其中，更可引百鸟纷沓。曾有无数人慕名拜访，高价请他弹奏一曲，却都无一例外地被他拒绝了。
因为他爱他的琴音，不允许他的琴音被世间的任何污浊所染。
今生今世，他的琴音都不会为愉悦他人而弹。
尘世间的名利于他本就如过眼云烟，他爱的，只有他的琴音。
即便后来当今圣上仰慕他的琴音，多番命人去召他入宫担任皇宫琴师时，他也总是找各种理由推绝。
可是圣上也是人，也会有脾气，被清琴拒绝了那么多次以后，终于龙颜大怒，命人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抓回来担任宫廷琴师。
清琴见此次是无论如何都推绝不了的了，只能对前来抓他的士兵道：“好，我随你们入宫。待我先去取琴。”
清琴步入房中，将小悟空这架古琴抱入怀中，清雅的眸中带了几许痛惜：“琴啊琴，今日你我，可能要共赴不归路了。”
彼时小悟空还不是很懂清琴这句话的意思，直到入了宫小悟空才明白为何清琴看向他的目光中会含了那样深深的痛惜。
“清琴，你来了。朕仰慕你已久啊！不如你就现在为朕弹奏一曲，如何？”虽是问句，但既是圣上开口了，又岂有他拒绝的余地。
清琴唯有应允：“清琴遵命。”
话落，清琴于太监为他搬来的坐垫上盘膝而坐，小悟空这架琴被他放在了他的膝盖上，随着指间抚动琴弦，泠泠琴音自弦间流泻而出，宛如天籁，听得众人如痴如醉。
就在众人沉浸于这天籁之乐中时，羽翼拍打的声音自空中传来。
众人抬首，竟是百鸟闻声纷沓而来。一时之间，偌大的空中，数不尽的雀鸟展开双翅飞翔而来，它们渐次地停息在清琴的身侧，侧首倾听。
众人不觉惊叹，原来传言中清琴的琴音可引百鸟纷沓并非虚言，今日一见，当真是不枉此生啊！
就在圣上与众人皆沉浸于清琴的琴声中之时，清琴忽的指尖一挑，琴弦应声而断，小悟空感到整个身体撕裂般的疼痛。
曼妙清音也随着琴弦的崩断而戛然终止，清琴忽的站立而起，朗声道：“琴音，需发自弹奏者的内心，方能称之为为真正的琴音。若被困于这金玉皇城，迷了本心，如何还能再弹出真正的琴音？清琴一生所愿不过是于山水之间追求真正的琴道，既然这个心愿注定不能实现，那么这琴，今后不弹也罢。”
话落，清琴扬手将手中的琴掷于地上，古朴的琴身“啪”的一声断裂，原本齐整的弦亦随之崩断。
坐于高座上的圣上正要发怒，却见清琴唇边缓缓淌过殷红色的鲜血，原来，他早已在来此之前服了毒/药，拒绝成为宫中的琴师，触怒龙颜，他早已没再想过活着回去。
这个男子可真是固执啊，可是又固执得令人钦佩。小悟空如是想着，意识随着琴身断裂的疼痛逐渐消散，眼前蓦地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小悟空再度醒来时，眼前依旧是浓稠的黑色，只不过那浓郁的夜幕却因为他的点缀而有了些许明媚的光亮。
这一次，小悟空变成了夜幕中的一颗星星。他轻轻地眨了眨眼睛，星星亦随之明亮了一下。
第19章 空明幻境（三）
小悟空在漆黑冰冷的夜幕中静静地看着凡间的世事变幻、繁华更替，他看着无数年青的人们渐渐地老去、死去，也看着无数新生的婴儿从母亲的胎腹中出世、长大，他看着旷野里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也看着深海里的潮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
他亲眼看到过很多好人得不到善终，也亲眼看着那些坏人在尘世间幸福安乐。
小悟空开始茫然了，为什么这个世间会这么不公平呢？
不过即便他觉得不公平也没有用，因为他是一颗星星，只是一颗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只能静静地在天上看着下界的一颗星星。
有的时候，会有人对着小悟空这颗星星许愿。
比如上个月的时候，有一个小女孩在漆黑的夜晚一个人爬到了山头，她看着小悟空这颗星星，虔诚地道：“星星啊星星，你要保佑我的娘亲身体快些好起来，还有，保佑我的爹爹不要再去赌钱了，家里真的已经没什么钱可以让他去赌的了。”
小女孩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又继续补充道：“还有还有，你要保佑小白早日找到它的孩子。”
小白是谁？小悟空想问，可是作为一颗星星的他又不能说话，问不了。
似是察觉到了天底下叫“小白”的多了去了，小女孩立即自发地解释道：“小白是我家门口的那只大白猫，它昨天丢了宝宝。希望你能保佑它早日找到它的宝宝。”
小悟空忍不住笑了笑，真善良的小女孩啊。可惜他只是一颗星星，又不是神仙，对着他许愿有什么用呢？
可是小女孩仿佛就是固执地相信对着星星许愿一定是有用的，她看着小悟空这颗星星，满怀期待地道：“星星啊星星，如果你听到了祈祷，能不能给我一点回应？”
小悟空想了想，到底是不忍心打碎她的希望。
于是，小悟空轻轻地朝小女孩眨了眨眼睛，他的眨眼落在小女孩的眼里，便是天空中那颗星星明晃晃地闪了一下。
小女孩知道那是星星的回应，连忙开心地道：“谢谢你啊星星。”说完这句话，小女孩便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后来，小悟空再也没看到过小女孩，他不知道她的娘亲的身体有没有好起来，不知道她的爹爹有没有再去赌钱，也不知道她家门口的那只大白猫有没有找到它的孩子。
时光无声无息地游走着，转瞬已是千百年的光阴，小悟空这颗星星也逐渐地黯淡了下去，直到某一天，伴随着那最后一丝光芒的消散，灰暗无光的星星从天空中重重地摔落了下去，在地面上碎成无数的碎石。
小悟空的意识亦随着星星的碎裂而逐渐消散，小悟空在空明幻境的第五世结束了。
第六世的时候，地点竟变成了他熟悉的花果山。
当小悟空醒转的时候，看到花果山熟悉的一草一木，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咦，可是，为什么有那么多哗哗的凉水往他身上流，小悟空定睛看了看自己，原来，他现在是花果山水帘洞那道瀑布下的一块小石头呀。
其实做石头的感觉，小悟空并不陌生，他原本，就是花果山山头的一块巨大灵石，后来吸收了日月精华才孕育出了他这只灵猴。
小悟空垂首看了看自己现在这块石头，不过拳头般的大小，而且并非灵石，只是一块普通的小石头，看来他想要像以前那样从这块石头里蹦出来是不太可能了。
虽然这一世依旧是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可是毕竟地点变成了他熟悉而温暖的老家，小悟空觉得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花果山的一切也挺好的。
经常会有猴子们来瀑布边嬉闹玩耍，处于瀑布下的石头形状的小悟空时常忍不住想叫他们，想跟他们一起玩耍，可是直到小悟空拼命喊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的时候，小悟空才会又想起来，他现在，不过是一块小石头啊。哪里能再像以前那样跟他们一起玩呢。
久而久之，小悟空也就慢慢地习惯一个人在瀑布下静静地看着其他的猴子们一起欢快地玩耍了。
冬去春来，年岁更迭，花果山原先青壮的猴子们渐渐地老去，刚出生的调皮稚气的小猴子们为花果山增添了新的朝气蓬勃的生机。
小悟空就这样在瀑布下默默地守望着这个他深深爱着的家园，内心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和宁静。
能够看着花果山上的猴子们在这座山上过着平安喜乐、幸福无忧的日子，小悟空觉得，即便他只是一块小石头，也是幸福无比的。
时光如流水缓缓逝去，千百年的时光就这样缓慢地流逝，小悟空这块小石头也在水帘洞瀑布的冲刷下渐渐碎裂。
水滴石穿，原来并非虚言。
石碎魂断，小悟空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他是正从空中飘落下去的一瓣晶莹剔透的雪花。
随着轻柔的微风，小悟空这瓣雪花缓缓地从空中飘荡下来，掠过柔软的白色云朵，擦过傲然艳丽的梅，最后缓缓落在冰凉的地面上，融化、消逝。
雪花的一生是如此短暂。
至此，小悟空在这空明幻境的最后一世——第七世亦终结了。
小悟空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斜月三星洞的后山，他的师父菩提祖师正立于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
“你醒了。”菩提祖师的声音缓缓响起。
“师父，我这是......”经历了七世幻境的小悟空一时间有些难以分辨这是现实还是幻境。
似是看穿了小悟空的迷惘，菩提祖师对小悟空道：“空明幻境的七世，不过是现实中的七个时辰。你如今已经回到了现实之中，这里是斜月三星洞的后山。”
“哦。”小悟空恍然道，感觉之前经历的一切宛如大梦一场。
“悟空，历经七世依旧未变澄明本心，你已经通过了空明幻境的考验，从今以后，你将长生不老，不死不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