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甄弗——绿意生凉
时间:2018-08-17 07:45:23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母亲这话说得好生无理。再看向嫂嫂,原本挺得笔直的身子已有些微微颤抖。
  “母亲!”我跪下道:“您怎能将洛城陷落、长兄战死全都怪罪到嫂嫂身上?我们生逢乱世、天道无常,怎能将这无常的命数都归咎于一个弱女子?”
  母亲闻言一怔,抖着手想扶我起来,“阿洛,你先起来。”
  我不肯,替嫂嫂求情道:“母亲,你也让嫂嫂起来好不好?她的伤还没好呢,跪了这么半天,身上又溅了药汁,再不赶紧换上干净衣裳,万一着了凉,伤势又要加重了!”
  “母亲——”我轻轻摇晃着她的膝头,仰头央求道。
  “唉——”母亲长叹一声,摆了摆手。
  我心中一宽,忙起身扶了嫂嫂起来,轻声安慰了她几句,唤了婢女送她回去。
  母亲见室内只余我母女二人,不满道:“你倒好,将我的婢女都遣去服侍那张氏,谁来服侍我这个老太婆?”
  我忙跪坐在她身旁,挽着她的胳膊撒娇道:“这不是有女儿亲自服侍您吗?”
  “其实,女儿抖胆让她们出去,也是想和母亲说几句肺腑之言。”
  母亲白了我一眼,“你莫不是又要替张氏那丧门星说话,我不想听!”
  我跪伏于地,叩首道:“母亲,请恕女儿僭越,仗着您素日疼爱,有些话不得不说,便是您不爱听,也请听女儿一言。”
  “虽说子不言父过,但今日之事,却是母亲有些失礼了。您这么对嫂嫂,实是太过了。”
  母亲不乐道:“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怎么反帮着个外人说话。”
  我认真道:“嫂嫂怎是外人,她亦是我们的家人!”
  “她服侍我不周不敬,难道我这个姑氏还不能教训她几句。”
  “嫂嫂身为儿妇,服侍姑氏,自是分属应当,可母亲难道忘了,嫂嫂身受十余处伤,至今未曾痊愈,昨儿府中的医官还要她每日大半时间都须卧床静养,您却偏要她在这个时候给您捶腿端药,这不是有意刁难又是什么?”
  “嫂嫂手臂上的箭伤未曾痊愈,给您捶腿自然使不出力道来。您嫌嫂嫂端来的药太烫,若是真烫的话,您把整碗汤药泼到她身上,岂非早烫伤了?”
  母亲终于不说话了。
  “母亲,我知道您受不了哥哥这么早就离您而去,承受不住这丧子之痛,才会迁怒于嫂嫂,可是嫂嫂她也是无辜的啊!”
  “长兄不幸亡故,您失去了儿子,我和岩弟失去了长兄,嫂嫂也失去了她的夫君。她甚至比我们还要可怜!您虽失去了长子,可您还有我,还有岩弟,仍旧是儿女双全。可嫂嫂呢?她娘家父母皆已亡故,除了我们,她什么都没有了!”
  “那还不都是她自个的命不好,天生的克父克母克夫!”母亲恨恨地道。
  我有些无奈,“母亲,若是嫂嫂真是这个命格,那您当日根本就不会允许哥哥娶她。难道您忘了?那一年,您请了司州最著名的相士刘良来给长兄合婚,刘公见了嫂嫂的八字后,说她和哥哥乃是天作之合,佳偶天成。倒是哥哥……”
  一时之间,母亲和我都沉默了。当日刘公给哥哥的相语是“年二十三,当有小劫,过则无忧矣!”
  想来刘公已相出哥哥此生的命数,因是大凶,不便明言,才将死劫说成是小劫。
  过得良久,母亲方垂泪道:“我生你时,曾梦一仙人送玉衣入怀。那日刘公亦曾有言,说我儿贵不可言,若他相术当真神妙无比,那我儿倒是个有大造化的……”
  我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帕子,替母亲拭去颊边的泪水道:“再贵不可言,我还是您的女儿,有了这样一个女儿,您还怕什么呢?”
  母亲握着我的手,眸底的伤痛悲愤渐消,神色终于渐渐柔和下来。
  我柔声道:“母亲,您别怪我总是替嫂嫂说话,因为您的命是嫂嫂救的,若非嫂嫂,女儿就再也见不到您和岩弟了!”
  “若非嫂嫂对长兄情深一片,她怎会冒着生命危险护着您和幼弟从洛城逃出来?若是嫂嫂真有什么别的心思,凭嫂嫂的身手,她大可以在洛城城破之时丢下我们不管,何至于身受十余处伤,只为了救您和幼弟脱离险境?”
  “若是当日您和岩弟也落入黑山贼人之手,那女儿誓不独活,我们欠了嫂嫂这么重的恩情,如何能不善待于她?
  “更何况嫂嫂曾在哥哥的灵前立誓不嫁,虽无子女牵绊,却仍决意年少守节。以大义言之,母亲待之当如妇,爱之宜如女。怎可这般苛待于嫂嫂?”
  “在这乱世之中,人人皆不易处。我等身为女子,于这乱世求存更是难上加难,我们都是女子,又都失去了最亲的亲人,若不彼此珍视善待,又有谁能懂我们失去至亲的痛,互相慰藉温暖彼此呢?”
  我是流着泪说完这番话的,母亲听完亦是泪流满面,搂我在怀,良久不语。
  终于,待情绪平复后,母亲道:“我儿言之有理,我那么对她,是有些……好孩子,你是个最贴心不过的,既然你嫂嫂至今伤势未愈,往后就让她好生养伤,伤未好之前,也不用到我这儿来晨昏定省的问安了。”
  我忙点了点头,正要去给母亲煎药,母亲又道:“你不用在这儿孝顺我了,这些事儿让婢女们做吧,你快些去看看你嫂嫂。”
  我快走出屋子时,母亲竟又补了一句,“若是你愿意,这些天不妨就同你嫂嫂住在一处,一道寝息坐起,也好宽慰宽慰她。如你所言,想来她年少守寡,心中亦苦……”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根据史书编的。
  这文女主的原型是三国时大大有名的美人甄宓,关于这位传奇而薄命的美人,正史《三国志》文昭甄后传中是这么记载的,“后以汉光和五年十二月丁酉生。每寝寐,家中仿佛见如有人持玉衣覆其上者,常共怪之。后相者刘良相后及诸子,良指后曰:“此女贵乃不可言。”
  在褒扬甄后的种种美德时,对她劝母亲善待寡嫂一段,可谓是大书特书。“后年十四,丧中兄俨,悲哀过制,事寡嫂谦敬,事处其劳,拊养俨子,慈爱甚笃。后母性严,待诸妇有常,后数谏母:“兄不幸早终,嫂年少守节,顾留一子,”母感后言流涕,便令后与嫂共止,寝息坐起常相随,恩爱益密。”
  谢谢亲们爱意满满的留言哈!以后会跟亲们继续八一八史书上关于这位美人的其他记载,还有女主姨妈杜夫人的原型,曹老板几位名垂史册的绯闻女友,等我哟!
 
 
第7章 兰台
  我到嫂嫂房中,她已换过一身干净衣裳,正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呆呆发愣,如一个木偶人一般由着婢女给她梳头。
  自嫂嫂嫁到我们家,我还从没见过这样失魂落魄的嫂嫂,她从来都是唇角上翘、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因她闺名胜男,人如其名,其英姿飒爽、豁达疏朗完全巾帼不让须眉,甚至远胜大多数男儿。
  可是现在,嫂嫂看上去却仿若一个无枝可依的失群孤雁,往日飞扬的神采再不可见,只余眼底浓重的哀痛与茫然。
  “嫂嫂!”我心中一酸,出声唤道,走上前去,接过婢女手中的木梳,“我来给嫂嫂梳头可好?”
  仿佛被什么惊醒,嫂嫂这才回头看向我道:“阿洛……”
  “母亲让我来陪嫂嫂说话,还让我往后好生照料嫂嫂,若是嫂嫂的伤一日不好,那阿洛就一直赖在嫂嫂这儿,蹭吃蹭住。嫂嫂可别嫌弃我?”
  嫂嫂灰暗的眼神蓦地一亮,她握紧我的手,哽咽道:“不嫌弃,不嫌弃,我怎么会嫌弃阿洛……”
  那一日,我陪着嫂嫂说了半晌的话,好生宽慰了她一番之后,又杂七杂八的说了许多,却始终没有问她当年的宛城之战。
  嫂嫂此时正是最最脆弱的时候,我怎可在这个时候再去烦扰于她。
  那天晚上,听着嫂嫂匀长绵静的呼吸声,我却在想着我的心事,想着心中那个未解的迷题。
  不能问母亲,也不能问嫂嫂,那么我要如何才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再去问温媪?不,她不会再多说什么的,她能说出宛城之战这几个字,就已是对我最大的提点。
  那我还能问谁呢?
  等等,我虽不能问人,但可以问书啊!
  卫畴虽是武将,但却是爱书之人,不但喜读楚辞歌赋,亦喜读史书兵法。
  为此,他在将落难的雍天子迎到许都后,特意在许都重建了洛阳帝都被毁于战火的兰台石室,收藏各种典籍文书。由御史中丞管辖,置兰台令史,令史官在此修史。
  当年的宛城之战,必定有史官记其详情,载于竹简之上,我若是能进到兰台里面去,得以翻阅历年来卫畴的战事行纪,多半会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只是我要如何进到那兰台里去呢?
  很快,我就想到了一个法子。
  我虽不能直接去问卫玟当年之事,但我可以让他带我进到兰台。这个表弟对我一向是有求必应,他又是颇得卫畴疼爱的公子,带我进到兰台里面,应不是什么难事。
  既已想到了大体的法子,我便不敢再继续想下去,怕万一睡得迟了,明日气色不好,会让母亲担心,嫂嫂自责。
  虽说母亲昨日免了嫂嫂的晨昏定省,但嫂嫂一早还是和我一道去给母亲请安,服侍她喝了汤药,又一道吃了早膳。
  这一餐饭是到了卫府之后,我们一家四口吃的最祥和的一餐饭,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用过了早膳,跟母亲说了一声,我便去给姨母问安,本想若是能见着玟弟,便要他想法带我出府到兰台一游。
  不想,姨母身边却只有表妹卫珠一人,卫玟和卫璜都不在。
  “他们两个被司空叫到演武场去考校射艺了。”见我问起,姨母答道。
  “阿洛,你来的正好,益州牧刘产给天子敬献了五车蜀地的蜜桔并五车蜀锦,天子各赐了三车给司空,司空都只留下一车,其余的皆分给了诸位臣僚。我已将它们都分好了,过一会儿便给你们送去。”
  我道了谢,姨母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跟姨母这般客气。”
  她转头对服侍她的郑媪道:“吩咐下去,按着我分好的份数,给各房姬妾及各位公子女公子们送去。记着,恒儿和华儿那里要送双份,万不可怠慢了!”
  “喏!”
  见郑媪领命而去,卫珠不高兴道:“母亲为什么总是偏心三哥和长姐,回回都要给他们双份?您待他们再好,他们还不是不把您当母亲看待,从珠儿记事起,就没见他们来给跟您问过几次安!回回见了我和六哥、八弟,也都是冷着一张——”
  姨母立时沉下脸来,“住口!长幼有序,你身为幼妹,岂可妄议兄姊?他们乃是你父亲的原配所出,又幼年丧母,我自当多看顾他们。家和,方可长保兴旺!我先前教你的那些道理都忘了吗?回你的房里去,将《女诫》抄上一百遍。”
  自从住进卫府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姨母动怒。
  姨母平日无论对谁都是和颜悦色,便是最得卫畴宠幸的赵姬公然对她无礼,她也仍是淡然处之,不想,对自己的儿女,姨母却是这般严厉。
  我正要开口求情,姨母已按住我的手道:“阿洛,你若是替她求情,虽免了她现下责罚,却会害她将来受苦。”
  我略一思量,便明白了姨母的良苦用心。
  姨母跟在卫畴身边十几年,自然深知卫畴的性子。虽然行止放荡,一日不可无美妇人,却又极重礼法尊卑。若是不守礼数,再得他宠爱的美人也会被扫地出门。
  那位仗着一年专房之宠的赵姬,便是因对姨母不敬,被卫畴知道后,恶其无礼,任她如何悔过哀求,还是将她遣送回娘家,听任其父母再嫁。
  若是卫珠这番言论传到卫畴耳中,纵然他对原配所出子女不过平平,但对小女儿只怕也会心生不满吧!
  更何况,一旦卫畴不在了,那卫珠所能倚靠的便只有她的这些兄弟。而卫恒乃是卫畴所有儿子里,年纪最长者,若无意外,卫畴百年之后,当会接管家业,成为一家之主。
  若是得罪了卫恒姐弟,只怕卫珠将来……
  想来就是因为这些顾虑,在这件事上,姨母才会对自己的孩子这般严厉。
  姨母抚着我的手,叹了口气,“阿洛,你是个聪明孩子,当能明白我的苦心。后母难为,毕竟再怎么样,我也不是恒儿和华儿的亲生母亲,他们不愿同我亲近,也是自然。我只盼着大家能相安无事,也就罢了。若是往后你觉得你华表姊待你有些冷淡,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忙点头道:“姨母放心,阿洛也曾在府中遇到过华表姊两次,她待我虽不亲热,但也都是客客气气的。何况……恒表哥还从黑山贼人的手中救了我,想来他们对您,也是当母亲一般敬重的。”
  姨母又叹了口气,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从姨母那里回来,我心中更加烦闷,却又不敢在母亲和嫂嫂面前表露出来。
  不想,到了下午,我正在教嫂嫂学做刺绣,就见卫玟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子文,你怎么来了?”
  “谁让我今儿早上没能在母亲那里见到姊姊,自然要找补回来!”
  嫂嫂打趣道:“阿洛,你这表弟可真够粘你的,这么些日子下来,就没有一天是不粘着你的?”
  卫玟听了这话,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道:“谁让阿洛姊姊生得美,宛若天仙,不但能解我诗中之意,琴又抚得好听,乃是我的知音之人,我自然喜欢同姊姊待在一处。”
  姨母的这三个孩子里,除了卫珠外,卫玟和卫璜都喜欢同我亲近,有事无事都喜欢往我这里跑。只是卫璜因是卫畴最宠爱的幼子,整日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来找我玩的次数便比不上卫玟多。
  卫玟凑到我跟前道:“好姊姊,我新得了个琴谱,你弹给我听,好不好?”
  人前他倒还能规规矩矩地喊我一声“表姊。”私下里,却是“姊姊”、“好姊姊”的乱叫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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