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飘在半空,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心中酸楚莫名。
在知道他前世并不曾赐我毒酒后,我心底对他最后一丝怨恨已消,再无任何心结,此刻再看着他在我死后这般抱着尸体不放,伤心欲绝的疯狂模样,忍不住便想要落泪。
难怪这一世重生后,他虽记不起前世的种种,却对我“自戕”而死的这一幕印象无比深刻,总是被这一幕的恶梦所纠缠,在无数个深夜惊醒。
每当我一提到死字,他便会恐惧莫名,吓得脸色苍白,赶紧搂紧了我,似乎生怕下一秒我就会离他而去。
可见前世我的死,带给他的打击是何等之巨,创伤又是何等之深!
前世尚且如此,那这一世呢?
他若是不知道我是假死,只会以为他的噩梦成真,我竟当真死在他的面前。连我说一个死字,他都听不得,若真以为我死了,那他又该是何等的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一念及此,我简直恨不能那麻沸散的药效立刻消退,好让我的魂魄能快些归位,赶紧睁开眼睛去安慰此生的卫恒,免得他又像前世这样,在听得所有太医都确诊“我”已归天后,悲恸欲绝之下,竟是激得那旧伤发作,狂呕鲜血不止。
前世,他未得仓公给他医治当年为救我而始终不曾痊愈的内伤,一直有隐疾在身。
这些日子,因和我夫妻不睦,每每借酒浇愁,彻夜不眠,更是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早已是外强中干。看着还好,实则内里已是虚损已极,再受了这锥心之痛,触动经年宿疾,那血竟如泉涌一般不住从他喉间喷涌而出,止都止不住。
跪了一地的太医个个吓得面无人色,赶忙上前想替他医治,卫恒本想将他们推开,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僵着身子不动,任由这些太医为他施针止血。
能在太医院任职,自是有些真本事的,十数枚银针刺入他的穴道,片刻之后,他喉间呕出的鲜血渐少。
他深吸一口气,朝温媪一招手,“咳咳……当时只有你一个人在场,说,是谁害了朕的阿洛,朕的发妻?”
“……咳咳……朕要将她碎尸万断、不得好死!”
也不知是不是心中有愧,温媪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她哑着嗓子,无比艰难地道:“老奴也不知晓,老奴因娘娘正在歇息,便一个人进的内殿,哪知进来后这殿里竟是空无一人,老奴怕扰了娘娘,也只敢守在外面,过了片刻,听到里头有些不对,急忙奔进来看时,就见娘娘已经倒在榻上,脖子上全是血……
卫恒血红的双目逼视着她,“你的意思,难道阿洛她竟是自尽不成?可她为何要自尽?”
温媪迟疑道:“许是因为先前两位刘贵人当着娘娘的面儿,说的那些话太过难听,句句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说皇长子殿下他……他身份不明,恐怕会……”
“许是娘娘听了这些话,怕您真的对皇长子殿下做出什么来,便想用一死来证明皇长子殿下的清白。”
听得此言,卫恒又呕出一口血来。
就听温媪道:“都是老奴没用,是老奴没能护好娘娘,娘娘对老奴有大恩,老奴却……”
“老奴对不起娘娘,如今大错已成,唯有一死,以谢娘娘!”
她话音刚落,便一头朝殿中的柱子碰去,直碰得头破血流,立时气绝身亡。
我万万想不到温媪竟会在大功告成之时,撞柱自杀,她这么做,连命都豁了出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卫恒冷冷地瞥了一眼温媪的尸身,目光重又落回到“我”脸上。
“阿洛,你怎么这么傻!朕当日只是一时气话,从没想过真的要你以死来自证清白,再怎么样,朕都不会要你死的,朕舍不得……”
他伸手轻轻抚过“我”的眉眼,却发现因他手上沾满了我的鲜血,便在“我”脸上画出几道血印子来。
他似乎不能容忍“我”的脸颊沾染上血迹,见榻上丢着块帕子,便拿来替我擦脸,这才发现那帕子上写的有字。
拜温媪竟不忘将我那封手书塞到“我”手里所赐,“我”写的那首《塘上行》终于还是被卫恒看到了。
我却宁愿他永远都不要看到我那首绝命诗!
显然,他以为这是我的绝笔,顿时痛不可抑,又呕出许多的血来,慌得那些太医忙又想为他施针,这一次,却被他推拒到一边。
“不用了,朕大限已到!朕要去陪着朕的皇后!”
“但在此之前,朕要让那些害了朕皇后之人,统统给她陪葬!”
他喘了口气,“尹平,记下朕的遗旨!”
“两位刘贵人谋害皇后甄氏,其罪当诛,废为庶人,处以腰斩之刑,斩立决!”
立刻有两个太医道:“陛下,那两位刘贵人毕竟是前朝的公主,若是处以死刑的话,恐有不妥,请您三思而——”
卫恒直接打断他们,“若再多嘴,朕连你们一块砍了!”
见再无人敢吭声,他又道:“立皇长子卫琮为太子,即皇帝位。将朕同皇后甄氏合葬!”
说完,他又将尹平招到身前,不着痕迹的将兵符交到他袖中,同他耳语道:“朕总觉得阿洛的死尚有些疑点,可惜朕的身子是支持不住了,你和荀渊要替朕……咳咳……替朕查清到底是谁害了她,再替朕……咳咳……保护好她唯一的孩子……琮儿……”
交待完了这一切,他搂紧了“我”,呢喃道:“阿洛,你竟然宁愿死也要逃开朕,朕不信你会这么狠心,连琮儿都不顾了,那朕就陪你一道死,就是死后下到黄泉,朕也不会放过你,朕要找你问个清楚明白……”
他语音渐低,紧抱着我的身躯渐渐软倒在榻上。
过得许久,有位胆大的太医伸指一探,才颤着声道:“陛下驾崩了!”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前世的卫恒竟然并不像我之前想的那样,在“我”死后继续当他的风流帝王,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他竟然……这样就驾崩了,在“我”死之后紧跟着随“我”而去。
他才只有三十岁,正当壮年!
仓公曾言,若是他当年的旧伤不曾及时医治的话,会减寿一半,只能活到四十岁。
就算他前世不曾治好那旧伤,至少也当还能再活十年,可他却……却因为我的缘故,这这样早早的去了……
我突然想到那位世外高人元吕先生给他算的命数,说他在三十岁时当有小劫,竟果然应验了!
前世他没能躲过这一劫,因伤心我的“自戕”,激得旧伤复发也随我去了,那这一世呢?
元吕先生当日只说我和他若记得“夫妻一体”这四个字,便会少生些波折,贵不可言,可若他不知道我尚活着,误以为我死了,也和前世一样殉情而死,那该如何是好?
我焦急的在空中飘来飘去,只盼着能快些魂归今世,同他说明一切,将那作恶之人统统抓起来处以极刑。
可令人费解的是,明明前世的“我”和卫恒都已死去,可为何我的魂魄竟还是不能从这前世的时空里离开?
我仍被困在这里,不得魂归。继续飘在半空,看着接下来那如走马灯一般快速闪过,却又惊心动魄的一幕又一幕。
第118章 今生
原来前世, 在卫恒英年早逝之后,不到五年的光景, 原本经过之前的多年战乱, 在卫氏统一天下,已百废初兴,百姓渐渐安居乐业的锦绣江山,因为吴家兄妹的一己之私, 竟是重又陷入滔天的战火之中。
我只知吴家兄妹皆是野心勃勃之人, 却从不曾想到, 吴良的野心竟然这般之大。
这些年来, 为了这篡权夺位的一天, 吴良竟是已在暗中谋划多年,不动声色地在暗中拉拢了一些臣子, 他又做过多年军师, 手中握有部分军权,因宫中有他妹子做内应, 他一得知卫恒的死讯, 便立即带着他的人马, 闯入宫中,先将我的琮儿紧握在手中。
他虽然明面儿上遵照卫恒的前半段遗诏, 立琮儿为太子,并扶他登上皇位, 却篡改了后一半的遗诏, 不但未将“我”这个皇后和卫恒合葬在一起, 反说我已被卫恒废为庶人,改立吴宛为皇后,命太子认其为母。
我的后事,就是由吴宛一手操办的。
这吴家兄妹害我和卫恒生前误会不断,在我们死后竟仍是怕我们之间会解开所有的误会,便给“我”的口里塞上米糠,又将长发尽数覆盖到脸上,又用画满符咒的一袭麻布将我的尸身裹起来,封入同样画满了符咒的薄棺之中。
原来前世“我”死后,以糠塞口、以发覆面,觉得被困棺中,不得往生,也全是拜这兄妹俩所赐。
最可怜的是我的琮儿,一夜之间,父母俱亡,再不见娘亲在他身边。吴宛甚至还故意告诉他,他的母亲是死于父亲之手,已被废为庶人,永世不得葬入皇陵。
琮儿还只是个四岁的小小孩童,哪里受得了这般可怕的打击,竟是开始不吃不喝,每日里只是哀哀哭泣。
吴氏兄妹此时还要挟他这个小小天子以令诸侯,不愿让他就此死掉,见他不肯进食,便强行给他灌下水饮食物。
才四岁大的孩子,哪里禁得起他们这般粗暴的强行灌食,当天晚上便发起了高烧,纵然吴家兄妹将太医院的太医尽数请来,也没能救回琮儿的性命。
吴良一怒之下,怕朝中其余重臣对小皇帝刚在灵前继位没几日就驾崩心中起疑,索性命兵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将一众正跪在卫恒灵柩前哭灵的卫氏诸王宗亲及卫恒信任的其他臣子统统捉拿下狱。
然后才在第二天的朝堂上一边公布小皇帝的死讯,一边儿宣布他查明的真相,说是素来为卫恒倚重的卫氏宗亲趁着新帝年幼,妄图取而代之,便买通太医毒死了小皇帝。
将这黑锅尽数推到了给琮儿诊病的太医和他在朝中的政敌身上,以此为由,将那些太医和卫氏宗亲尽数砍了。
万幸的是,尹平不负卫恒临死前最后的嘱托,在吴良带兵攻入皇宫之前,便已先逃了出去。他本想待着琮儿一块逃走,只可惜琮儿已先被吴宛控制在手里。
尹平虽一时未能查到什么,可见了吴氏兄妹这连番举措,是我和卫恒去后最大的得利之人,便立刻设法去找荀渊,将吴氏兄妹的可疑之处一一说明。
荀渊前世因着和吴良一直是至交好友,兄弟情深,一时竟不信尹平所言,觉得吴良忠孝仁义,当不会做这等不臣之事来,欲待进宫去问他一问。
尹平只得将他打晕,趁着夜色将他拖到城中一处空置的宅院里偷偷躲藏起来。
到得十余日后,当他二人得知新立的小皇帝没几日就不明不白的死了,卫氏宗亲被吴良扣以弑君之名全都砍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荀渊这才愧疚不已,痛悔自己识人不清,和尹平商议后,两人想方设法偷偷逃出了洛阳城,一面联络因路途遥远尚未及赶回洛阳的仅剩几名卫氏宗亲,一面凭着卫恒临死前留给尹平的那几枚兵符,调集驻守在江左和邺城的大军,准备攻入洛阳。
而洛阳城中的吴良,此时已不再对他的野心遮遮掩掩,索性改朝换代,迫不及待的篡位自立为帝,改国号为大吴,他便是大吴的开国皇帝。
吴宛也从大齐的皇太后,摇身一变,被她哥哥封为大吴护国长公主。
这一来,荀渊和尹平更是有十足的理由拥戴卫氏宗亲来继任大齐国主,兴兵讨伐吴良,诛灭叛臣贼子。
起初的时候,吴良因极擅那些诡战之术,奇谋妙策不断,虽兵卒不如荀渊这边多,仍是连打了几场胜仗。
可他虽强于战阵之术,却不擅于管理后方的稼穑民生,粮草调配,而这却是荀渊所最擅长的。
之前卫恒之所以能战无不胜,除了有吴良在前方替他出谋划策外,更是离不开荀渊坐阵后方,替前方的军队源源不断的输送各种钱粮军资。
两方交战,除了兵法士卒的较量外,更是双方在钱粮多寡上的较量。
荀渊在连吃了几场败仗后,便改了方略,扬己所长,而避己之短,不再一味主动求战,而是大力发展后方各地的民生。
如此僵持了一二年,双方情势便日渐颠倒过来。
且吴良本就是篡位自立,不得人心,他所行政令虽然并无多大改动,仍是沿袭大齐的政令,可他新任命的大量官吏却有不少是和他出身相类之人,一朝得志,便忍不住要给自己多谋些好处。
被这样一群人把持朝政,再好的政令也是形同虚设。
如此,又过一二年,吴良治下的大吴渐渐民生凋敝,百姓纷纷逃奔到大齐,军心动摇之下,吴良连战连败,最后连洛阳也没能保住,带着吴宛仓皇往边塞而逃。
眼见便能诛灭乱臣贼子,还百姓一个太平江山,哪知吴良不甘失败,竟勾结外族、引狼入室,献上中原的山河地形图,连同关塞的布防图,自愿甘为谋士,将塞外的匈奴、鲜卑、羯、羌、氐这五个胡人部落纷纷引入中原,打得大齐军队一个措手不及,北方诸地接连陷落。
虽然吴氏兄妹最终罪有应得,在领着胡人攻打洛阳时,被尹平领着一队死士突入敌营用火箭烧死,可胡人已彻底打开中原的大门。
在接下来的数十年间,不但没有被赶出去,因其个个骁勇善战,反而彻底将北境中原彻底霸占,逼着大齐君臣只得南渡江左,缩在江南一隅,靠着长江天险,勉强度日。
只是可怜那些留在北地的汉人,胡人残暴嗜杀,但凡见了汉人男子,必杀之而后快,遇到汉人女子,则将其充做两脚羊,先亵后杀,合牛羊肉煮而食之。
一时间,北境大地上,尸横遍野,哀歌阵阵。
那歌声缥缈而又诡异,渐渐地,越来越响,似是有数万人在齐声放歌,却又细成一线……
我正觉得这缥缈空灵般的歌声好似在哪里听到过,待终于听清那歌声里“重挽天道”这四个字时,忽然眼前一花,眼前再不是那烽烟四起、遍地哀声的凄惨景象,而是熟悉的大殿,还有那熟悉的一幕——卫恒正将毫无生气的我抱在怀中,双眼血红,目眦欲裂。
这是……原来我的三魂七魄虽仍未归位,回到身体当中,却是已然从前世的时空回到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