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会儿子,贾母才想起来:“琏哥儿,你老爷还在外书房等着你呢,去给他瞧瞧。”
因贾政还在当值,贾珠与宝玉倒是暂时不能从女眷手里脱身了。
因三兄弟被醇亲王的管事提点过,路上也商量好了说辞,将这一路的风波都轻描淡写地说了,只说是与身份贵重的人一同落难,大抵是无妄之灾。
这其中,贾母不愧是人老成精,听了个大约就明白了:这是涉及皇室中人,不好大肆声张呢。
于是她很明智地没有深入追问,还喝止了蠢儿媳想要刨根问底的行为。
第27章
这一趟出门,武师傅前后也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因此船到京城之后,他与贾珠打了一个招呼就先家去。
摇了一个多时辰的牛车,武三回到家,抱过小猫儿,又夸了两个儿子,并给武家阿奶奉上扬州的特产——第一回他买特产的都随着船着火泡了水,这一回的东西是林如海叫二管事置办的,可见也巡盐御史真是细致妥帖人。
儿行千里母担忧,不过武家阿奶的担忧很快就被儿子带回来的布匹好料子给打发走了。本来么,担忧也就是因为人不在面前,现在儿子都杵在自己眼前了,看了三十好几年,早就看厌烦啦。
“这一匹绛紫色的回头给你三叔家裁几尺去,你叔婆今年也八十了,得整一身好衣裳。”
武家阿爷领着武三夫妇点头。
“老头子,青黑色的给你做个褂子?”
“这一匹天青色的给平哥儿做一身……安哥儿是个皮猴子,还是给他做青黑色的,耐脏。”
“笑啥笑啥,你都恁大的,自有你媳妇儿给你做衣裳。秀娘,水红色的与你,做好的衣裳平日里干活就不要穿了啊。”武家阿奶前半句是对着讨债鬼儿子说的,后半句则是对着儿媳妇儿说的。
还有剩下的布匹,武家阿奶一一分好了需要交际的人家,裁上三五尺,也就尽够了,这可算得上是厚礼了。
“买这许多,花了多少?”武家阿奶是不知道扬州的物价,但是还生怕自己儿子被坑了,要多嘴问一句。
武三挠挠头:“这哪是我买的啊,起初我托珠大爷的小厮帮我办了些,可是路上出了点预料之外的时候,那东西丢了。这是后来宝二爷他们的亲姑父,巡盐御史林大人给置办的。”
“我滴个乖乖?御史?”武家阿奶并不懂官场上的职位,在她看来,国公府已经是了不得的门第了,现在国公府的姻亲还有戏文里的御史?那可真厉害。
武三倒是知道自家老娘想哪儿去了,不过也懒得多费口舌解释这个巡盐御史和戏文里头那种是不一样的。反正说了老娘也听不明白。
既如此,武家阿奶感慨一回弄丢了的东西可惜了,浪费。便也不再提。
吃了一顿团圆饭,宰了一只小公鸡——当然不能宰小母鸡,那都是得留着下蛋的。一家人吃的喷香,还加了些山蘑——春天里采来晒干的。
然后么,哭闹不休想要与爹娘一个炕的武安被他阿奶拎着去阿爷阿奶的屋里睡,武师傅压住媳妇儿吱吱呀呀摇了一晚上的床,自然是憋久了就来狠了。
第二日,即便儿媳妇起身迟了,武家阿奶也笑眯眯,咱们也是过来人!添丁进口、开枝散叶是大事儿!
本来武师傅这趟出门,回头能在家里休息三四天的,但是由于沈千针要给武师傅治疗呢,等闲不能中断,所以他一大早又起来了。
武家阿奶见小孙子还是憋嘴,一个巴掌呼过去:“你老子要去治胳膊,这是正事儿,哭唧唧做什么?给,拿去吃着。”当然,那巴掌是听见个响罢了,一点也不疼的,只当是给武安拍了拍灰尘。于是武安又屁颠颠拿着阿奶给的饴糖去村头显摆了。
于是,武师傅一早坐了牛车出去。
临中午,一辆骡车晃晃悠悠朝村里来。赶车人穿着灰色短打,一个补丁都没有,另有一穿着青色布衣的小哥儿,那通身气派,比村正家的儿子都要大。
也有那胆子大的村里娃子,跟在骡车后面跑跑跳跳。那赶车人见到村民,便开口问哪里是武三武师傅的家。原本跟在骡车后面的几个小娃娃推搡着另一个脸蛋白净的小男娃:“小安,这是要去你家的哩。”
因为这骡车是去武家的,几个小娃娃觉得和小安一向来都是玩的很好的伙伴,怎么能不跟过去瞧热闹呢。
骡车到了武家门口,乡下么,都是篱笆一扎,不关大门的,武家阿奶在院子里洗洗刷刷,武家媳妇儿在灶头煮猪食。
“武大娘,这是来找武三的哩。”热心的村人开口先说道。
“两位小哥找谁啊?”
“这儿是武师傅的家吧?大娘,我是荣国府来的。”
武家阿奶心道:荣国府不就是三儿谋差事的地方吗?派人来干哈?难道要辞了三儿?这可不能够吧……
不过她毕竟吃过的盐多了,一看对方还是客客气气一脸笑容的,想必不是坏事。
果然么,那白净模样的青年开口:“我是珠大爷身边的随从,大娘叫我青松就好。”
“珠大爷啊,我听我三儿说过,学问一等一的好!青松小哥这是?”武家阿奶开口便是一顿夸。
“这不是,武师傅跟着咱们几位爷出门一趟,老太太说真是辛苦武师傅了,又听闻武师傅小女儿刚过了周岁,特意叫我来送上贺礼哩。”
武家阿奶一番推辞,青松自然是不会把东西都带回去的,直说要是没办成差事,回去是要吃挂落的,然后很迅速地叫赶车的家丁一起把东西搬进院子里去了,并将礼单子奉上。
目送荣国府的下人离去,村人闻热闹而来,纷纷感慨这城里的贵人就是了不得,连下人都长得这么英俊。感慨完之后,又伸头看看送来些啥好东西。
好么,成捆的松江布、几个黄泥封的酒坛子、两个精美的食盒、另有的都是装在匣子里,看不清。
作为精明不已的老人家,武家阿奶才不会在院子里头打开匣子,只是叫老头子出来搬东西。
搬进屋子里之后才开始一一盘点。
武家阿奶抱着新得的布帛:哈哈哈,这一年的尺头都不必买了,还有多哩,这细布,做里衣恰恰好!
武家阿爷围着几个坛子:闻着像是好酒,啧啧,这定然不会是给猫儿喝的罢!
武家媳妇儿打开一个箱子,是一整套的百三千、《声律启蒙》、《幼学琼林》并笔墨纸砚。在她眼里,这东西比什么都珍贵。
当然,荣国府说这是给武猫儿补上的周岁礼,正主儿还是不能拉下的对不?小猫儿收到了一套银的长命锁、项圈、手环、铃铛、耳钉零零总总一十八件。
肉戏来了,放在武猫儿的银十八件大匣子里,还有三个小匣子,此刻,武家阿奶最为当之无愧的主心骨,打开看了之后也是晃眼了:
一个小匣子里是白玉观音。
另一小匣子是青玉弥勒。
剩下的那个是一对翠玉鸳鸯。
武家阿奶是没戴过好玉,但是三儿当初给自己稍过一个玉镯子,成色比这几个小配件起来,那就显得不如了。这几块玉啊,怎么说,看着水润润、油汪汪的,摸着沁凉。应当值老鼻子了。
这才是荣国府送来的干货。
好了么,武家阿奶也不是那死抠门的,一看这荣国府送礼的时候就很周全,于是她说:“这男戴观音女戴佛,这两个小匣子就当孝敬我老头老太了。剩下那一对的鸳鸯寓意好,秀娘你收好。”
…………………………
武家阿奶原以为这就大发了,没想到到了下午,又有一辆马车往自己家里来。村里人是好奇无比:这武三出去做活儿一年,现在可不是结识贵人了?
不过马车上下来的是一个老翁,比之中午的小哥,那相貌是差距颇大,再一打听:哦,是回春堂的大夫,说奉命来给武家人诊个平安脉。
老大夫也没说奉谁的命,先入为主的村里人自然觉得还是什么国公府的贵人给安排的吧。于是啧啧称道。
武家阿奶见过老大夫两三回,很是熟络地叫老头子去招呼,又听得可以免费诊脉,叫大孙子去把村头瞎混的小孙子叫回来。
瞧热闹的人这便就散了:人家武三本事大,能够给家里人请大夫回来,也没啥看头。没事看啥病哟,不吉利。
然后大家伙儿就散了。
老大夫微微颤颤地和武家阿爷牛头不对马嘴地寒暄,又给武家人都诊了脉,说武家阿爷阿奶身体倍儿棒,武三媳妇儿要注意不能受寒,武平平日里要多吃肉,武安则是相反要多吃菜少吃甜,又说小猫儿可多吃米油,如能买一只母羊回来,日日煮沸羊奶与她喝一些则是更好。自然,那羊乳养人,全家人都能喝得。
武家媳妇倒是意动的,因为她生猫儿的时候伤了身子,奶水不足……就是不知道婆母舍不舍得。
然后老大夫把药箱搁在武家的桌上,从来头掏出一个小匣子,推过去给武家阿爷:“实不相瞒,老夫这次过来,也是我们东家醇亲王的安排,说武三这回出京,救了个贵人,贵人不方便露面,托我给送来酬谢。”
【醇亲王又是多大的官儿?三儿救了人?没听儿说这回事啊。】武家阿爷一开匣子,差点没手抖给摔地上。
又是一番推辞,老大夫说这事儿武三也是知道的,只管叫武家二老放心收下就是。
于是今儿送走两拨人,武家阿奶觉得晚上得睡不好觉了:头枕着十张一百两的银票,这可怎么睡?
于是第二天,武家阿奶大手一挥:我与老头子进城!儿媳妇看家!
怀中揣着千两银票,武家阿奶的心哟……咱有钱,坐牛车!
“武大娘去京城啊?”
“对,儿子出远门哩,方回来又进京了,放心不下,给他带点酱菜去。”武家阿奶指了指自家老伴儿抱着的酱菜坛子。
“您做的酱菜可是一绝!回头叫我媳妇儿去和您学两手?”
“行,啥时候空了,只管来就是。”
一路唠嗑,时间也便过得快了。
老两口颠到城门口,寻摸了一会儿方向,倒是很快就找到了回春堂。
这医馆,背后的靠山来头大,有名!
这医馆,红木牌匾鎏金大字,气派!
武家阿奶摸摸肚子(主要是摸怀里的银票),开口唤来小伙计,说找儿子,又把姓名相貌一说。那小伙计也不因两个老人土哈哈而看低一眼,还是很热情地给带路:“您二老要找的人,那是沈大夫的病人哩,方才正在施针,我带你们去外头候着。”
等了没一会儿,就见到一位肤白貌美的中年男人臭着脸出来,武家阿奶嘀咕:怪好看的,就是脸黑的,白瞎了皮囊。
武家阿爷拿胳膊肘捅了捅老婆子:“看哈呢,找儿子去。”一把年纪还老不正经的。
武家阿奶撇撇嘴:德行。于是她不甘地走了,方看过美中年,一掀帘子又看到一个观音座下金童一般的小娃娃,那鼻子那眼睛那嘴巴,绝了!好看!
随后她才瞧见自己家五大三粗的儿子。
【唉,我生出来的怎么就是这样儿的呢?】武家阿奶默默感慨。
这里说的金童自然就是贾宝玉。
他昨个儿就与贾母悄悄说了详细,贾母思索了半天,倒是想起来原先好似听薛家说过,碰到那起子黑心烂肚肠的庸医,倒是打上人家的门去了,复而又与贾、史、王三家在金陵的人说了,一概不许请那姓沈的大夫出诊——贾母记得族人来信的时候说了一嘴。当时只记得又不是叫贾家人去砸人家的铺子,倒不是什么大事,便抛在脑后了。没想到啊,可真是应了那几句老话,莫欺少年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今儿宝玉能带了家丁五六七八出门,也是不容易——一大早,他给贾母展示了不亚于能够胸口碎大石的能力,把贾母都吓到了,耳听是虚的,眼见才知道多有震撼:难怪去年李嬷嬷那老货与柳枝两人夺剪刀都夺不过宝玉!
老祖宗,您想错了,那时候贾宝玉只是爆发力,现在磕了药已经变成了持久力了。
这七年多的相处让宝玉足够了解贾母了:如果说她心里第一位的是荣国府,那么排在第二位的就是自己了,没的说。
单看大哥哥提了一嘴那僧道之后,老祖宗就发起了愁,说要去寺庙拜拜,然后又改口讲应该去拜拜三清。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贾母又要舍出去一大笔香油钱。
出门一趟,经历颇多的宝玉决定不再那么畏首畏尾,既然崔昊能从区区县令成为一朝阁臣,自己身为官二代,起点不低,为什么要做缩头乌龟?
反正见过通灵宝玉的人都会认为这么大的玩意儿,绝对不可能从婴儿嘴里吐出来……身为落魄的国公府后人,什么异相的,也没啥好顾虑的吧。
自上而下的叫改/革,自下而上的叫革/命,荣国府日后既然是落败的局面,那么此时就该思变,而不是干等着出结果了才想着到底要不要出家——不能因为知道自己死不了就抱着鸵鸟的心态。
自己是死不了,那老祖宗呢?大哥哥呢?琏二哥呢?青松苍柏呢?家丁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呢?
一番带着童稚的密谈,贾母终于答应宝玉午后要出门的要求,又吩咐鸳鸯:“叫二老爷来我院子里。”
宝玉连忙添上一句:“叫大哥哥也过来,就说我要问他一些书本子上的事儿。”
…………………………
今日贾政休沐呢,方泡了一壶香茗,准备细细品一副新得的拓本,就被老娘唤去了。
贾政此前还是略松了一口气的:妹妹在宝玉等人到达扬州之前就病逝了,也免去了叫人难以抉择之苦。现在老太太的传唤,倒是叫他觉得“终于来了”的感觉。毕竟之前因为忧心宝玉等人,老太太丧女之痛还没发出来呢——贾政以为贾母还是为了私事儿。
贾珠则是一听宝玉的话,就如释重负,拿上一本《春秋》,想了想,又加上一本《论语》,赶在与贾政前后脚到了。
还没进屋子的两父子打了个照面,贾政一瞄大儿子手头上的那本书:“宝玉开始学论语了?”
“宝玉说族学还在教《声律启蒙》,那些他尽会了,叫我给他讲点别的。”
“哼,骄傲自满。你也别顾着贪玩,后年会试可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