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屋内又只剩下父子二人,宝玉还在咕哝:“爹,不不不,不能叫爹,老爷说这没规矩,得喊老爷。老爷快抓紧我,别掉下去了。别怕、别怕,我把玉给老爷了,爹一定没事的。”
贾政在床前呆呆地站着,他想到十五年前,珠哥儿病危的那次,小小的宝玉一身鲜血被自己抱在怀里,虚弱而乖巧地对着自己笑,并且喊自己爹爹的样子。
一如现在。
眉眼都没有变,神情也没有变。
初升的阳光透过窗户纸,洒在宝玉的脸庞上,贾政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我以为,宝玉是后悔了将玉给我用,原来,他是因为担心老祖宗的日后……才面露遗憾的。】
那种面上火辣辣的感觉,大约就是……羞愧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本来想九点睡一会儿,十点起来码字,但是醒来就已经早上六点了……简直可怕!
所以么,这是昨晚的更新。
第310章
宝玉在道观住了十天。
因为, 自那一夜之后,也不知道是黄河河神听闻了众人的祷告, 还是老天终于抽出空把天河的窟窿给补上了。
潼关附近河段于停止了降雨,它的下游部分便不必再受到上游来的水流压力了, 各个县府只专心分流、排水、泄洪便是。
那一晚,兰考县河段的水位也在慢慢下降,守在河堤上的禁卫军天明的时候等来了换班的当地驻军和衙役——当然, 后两者是哆嗦着腿来的,在听闻昨夜河堤惊险境况、目睹东坝头下山谷成泽国之后, 生怕今个儿就交代在河堤上了。
当然, 事实证明他们是白担心了一场,后来他们也就开始放宽心了。
因为到了第三天左右,兰考河段的水位就下降了不少, 预警基本可以解除。
李文渊是个呆不住的,又操心着兰考之后的河段到底如何、先前分出去的两部中人是否尽职等等问题,便带着人手继续往东巡视去了——哦,在此之前, 通许县令临阵脱逃的事情也传过来了, 于是李文渊还抽空差人去押解通许县令进京问罪。
宝玉倒是依旧挣扎着想要起来随行,被众人以他身体尚未痊愈为由给劝住了。
众人劝说的时候,贾政站在一旁, 注意,这个‘一旁’,并没有站在李文渊身后, 而是宝玉的床边。
其实这就代表了一种立场和态度——不知不觉间,贾政现在对他自己身份的认知,更侧重于是宝玉的父亲而非巡查黄河队伍中的一官员。
这又和刚出京的时候不同了,那时候的贾政虽然也想着父子纲常,但是更希望的,是用父亲这个身份,在队伍中建立权威,叫巡查队伍中的人提起他的时候,不要总是加上‘贾总兵父亲’这个前提。现在,他则是真真正正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开始心疼病弱的儿子。
李文渊的这个提议,唯一会反对的人都没有搬出一堆堂而皇之的大道理来反对,那么自然也就这么定下了:李文渊带着众人先走一步,吴钰暂代贾总兵之职随行护送,在兰考县留下一二三四更照顾贾总兵、另一禁卫军以照顾小王,等到贾总兵痊愈之后再赶去与大队人马汇合。
托总兵大人的福,小王这次养伤可以多休息几天。
贾政这个无伤无病的烧水泥专业技术人才,自然也是要随李文渊一起走的。
临走前,自有父子独处时间。
前两天,宝玉一直在发烧半昏迷,观主说他这是体力透支过大了,一时间放松心神,风邪入体,所谓病区如抽丝,着急不来,只能慢慢调养。
贾政一方面是真的担心,另一方面也怕宝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胡话,故而守了宝玉两天——虽然喂药喂饭擦身都是一更二更干的,贾政的守只是单纯看着而已,但是叫一更二更看来,这已经是老爷对咱们爷态度最好的时候了。
便是因此,贾政听了满耳朵儿子对自己的孺慕之情,现在对着宝玉,整个人的心态都不一样了,再没有暗暗嫉妒儿子比自己能干——【嘿!总归再能干,还是自己儿子!亲儿子!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是为了想要得到我这个做亲爹的认可的呢!嘿嘿嘿!】
分别之际,贾政破天荒地伸手轻轻拍了拍宝玉的肩头,对着他提了提嘴角:“好好养身子。”
宝玉的眼神一下子就亮起来了。
这样的神情叫贾政心里头甜甜的、得意极了,嘴巴上还叨叨:“二十多岁的人了,别像小孩子一样爱撒娇。知道不?药再苦,也得喝,才能好得快……”
宝玉一直傻笑着点头。
到后来,贾政自己都被自己肉麻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见儿子还在一直如梦似幻地咧嘴傻笑,而一更二更等人则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贾政尴尬地干咳了一声,觉得自己实在是不擅长说这些温情脉脉的话,于是吧嗒了一下嘴,最后说:“行啦,我先走啦。一更,你们几个,照顾好你们爷,要是宝玉少了一根头发,仔细你们的皮。”
看看,看看,难怪一更等人要惊吓掉下巴么,老爷居然从那夜呼救开始就一改称呼,不喊爷的表字而改喊乳名了——【这,老爷莫不是掉下河里的时候是脑袋先下去的吧?】
一更等人面面相觑,有些大逆不道地如是想着。
贾政才不知道几个小厮是怎么揣测的,他这几日虽然也担心儿子,但是开心也是真的开心,最后对宝玉由内而外地展示慈父模样,也是非常入戏。
他走了之后,宝玉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好了,三天前在河面上将计就计想的这个法子,要是还不能将便宜爹的性子给拧过来,那可得逼我下狠招了……不过,现在看来,貌似效果还不错?】
…………………………
兰考县令还拍着胸脯、打着包票会着人好好照顾贾总兵的,不过道观观主一脸严肃地建议说,道观清净(百姓都回家了)、用药方便等等,却也极力挽留总兵大人留在道观。
最后,宝玉自己拿的主意,只道,大水退去,县城内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兰考县令近日必定会十分忙碌,自己就不去添乱了。
宝玉才不觉得自己这几天做戏有什么不对呢,从上上辈子起,他就不是小白兔,卖乖卖萌卖惨都是他为了能够得到更多资源的手段,总归又没有祸害人,他干的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再说了,这辈子,小时候的他心理年龄就比贾政打了,还能够面不改色地经常这样对便宜爹发动卖萌攻势的,只是后来搬到前院开始入族学,这招就不能继续用了,不然是弄巧成拙会被便宜爹抽打说没有男子气概。
没想到,成年之后,找了这么一个病弱的机会,倒是比小时候用的更有效果!
当晚,一更二更再给宝玉端来汤药的时候,宝玉正捧着道观观主的手札看得津津有味,听见响动,抬眼,笑了笑说:“之后你随便给我熬一点清热消火的药就是了。”
二更还有些傻不愣登:“爷……”
反而是一更,欢快地应了一声,然后把手里的药往二更手里一塞:“这都不明白?爷这是好了。”
“行了,这药倒了浪费,你喝了吧。”一更对二更说完转头又问宝玉,“爷想吃点啥,我去给您弄来?”
“哈?”二更端着药一脸懵(苦)逼。
…………………………
宝玉翻着观主的手札,上头记录了观主先前炼丹、制药、烧制法器等等的经验,其中不乏早年为了建道观,从秃驴们口中争香火用的一些小把戏,譬如说地里埋个三清祖师相,然后下头撒一把豆芽,天天去浇水、或者烧猪骨灰和炭粉等等制作鬼火……简直可以放到现代当一本《破除封建迷信》小册子。
当初宝玉说闲来无事想要看书(众人眼中的伤病员么,总不能说闲来无事想要打拳练剑吧),然后道观观主便说屋内贾总兵之书具可翻阅。他原想让贾总兵看看高深的道家典籍,最好是来道观寄个名或者给家人点个长明灯什么的,没想到对方一拿就拿到了他夹在旮旯头的作法(行骗)心得体会。
观主略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干脆破罐子破摔,不掩饰自己想要拉香火的真实目的了——反正他也看明白了,人总兵大人绝对不是只会看跌打损伤而已,他自己对自己的伤势情况门儿清呢!又因为前些天从小王嘴里听说了总兵大人是会内家功夫的,观主眼咕噜一转,心中猜测却已经接近真相了。
老观主和贾宝玉相互玩着‘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的把戏,但是因为宝玉身份地位更高而且更无所求,所以观主终究占下风。
但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宝玉逐渐‘好转’起来,眼见在山上不会呆太久了,观主着急起来——总兵大人一看就是个有主意的,想要忽悠他信道教,是真的办不到了。但是自己是真的好奇那在夜空中咻啪咻啪的焰火到底是怎么制成的。
更确切地说,在禁卫军点燃报信过之后,观主凭借空气中燃烧物产生的气味,分辨出了硫磺、木炭、硝石等等,甚至这几天已经开始混合这些东西的粉末悄悄去后山试过的,可是总不能制出如禁卫军使用的焰火那般色彩分明的成品。
【这要是能学会,往后真人圣诞节,弄几次,也不需多,每年三次,想来上咱们山头的百姓就会多了许多吧?】内陆并且少关隘的兰考县城中普通一道士自然不知道这焰火目前还是全军保密生产制作的,不然也不能打它的主意。
于是当观主期期艾艾地问起焰火的时候,宝玉才知道,原来这老道士打的是这个主意呢!
因为云谷子前辈的关系,宝玉对这个道号云中子的观主还有一两分爱屋及乌的好感,不过这也不能叫宝玉被老道士的绿豆眼给迷昏了头,他严正说了,焰火是军中机密。
云中子挺失望的:【好吃好喝好药伺候这么多人、这么多天,约摸……这买卖是赔了。】
第311章
云中子一脸血赔难回本的表情把宝玉乐得不行, 虽然不能够将焰火的配比告诉对方,但是一些后世便于生活的简单化学小常识还是可以讲给对方听的, 毕竟,对方虽然有炼丹的习惯, 但是和宁国府那边已经吃丹药求长生要飞升,结果把自己玩欢脱的贾敬不同,对方的丹药主要是用于治疗啥皮肤病啊、关节炎啊、伤口消毒啊或者是密封保存物品啊等等的。
于是两人倒是一老一少很投缘, 后续几天都相谈甚欢。
云中子见总兵大人不仅不鄙视自己年轻时候坑蒙拐骗的伎俩,还给出一些更加好玩的指点, 譬如热气球(这个玩意早两年京城就在元宵灯会上开始流行了, 虽然理论上是可以运用于军事方面勘察敌情,但是对工艺要求极其高,倒是不禁、也没办法禁民间制造, 毕竟技术含量要求低。只是兰考距离京城千里万里的,又是个小县城而已,尚未见过这新鲜事物)、又譬如金银铜铁之间置换的先后顺序之类,顿时引对方为知己。
【天哪, 总兵大人这天赋, 不来咱们正一教,可真是咱们的一大损失啊!!!这条路子搭得好,务必不能叫他觉得我是个贪财小人才是!!!】
于是云中子喝着他们道观自酿的果子酒, 嗷嗷叫:“那时候我也是没办法,我师父不好俗物,我师兄一心就想娶媳妇, 哦,咱们正一派和全真派不一样,咱们是可以娶媳妇儿的。”云中子又添上一句解释。
宝玉点点头表示知道:【我看你演。】
“指望不上他们啦,要不是我用这些小把戏,那些秃驴可就把整个兰考的香火都抢走啦!!!”云中子打了一个嗝,接着说,“哎,可惜了,焰火不能外传;水泥又肯定是要官营的,总兵大人,你说,咱们相识一场,老道我这个人还算可以吧?”
宝玉憋着笑点点头:【是可以的,不拘小节不迂腐但是还算有底线……不过,请继续你的表演。】
“不是我吹,现在的医术,可都是老道我自学成才的,就是、就是现在石脂水能治病的方子,我也捂得严严实实的……不然我怕那些小老百姓,不管有病没病都去吃两口!那可不是人人都能吃得的!唔,等我、等我再琢磨琢磨,看看石脂水除了能治小儿惊风之外还能怎么入药,等我成了说不得我也能成为什么中原神医兰考神医!一定能成的!那黑石头里的石脂水,好处多着呢!”云中子还在嘀嘀咕咕,一脸意/淫的模样,明显是想起了原先‘江南有神医,名为沈千针’这桩话头来。
宝玉侧头看了看对方,这长着一双绿豆小眼的老家伙立刻摆出一副‘哎呀一个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怎么办好焦急’的样子。
“石脂水?嗯?”论起演技,宝玉到这个世界之后就还没遇到过对手呢,尤其是才完成了堪比SSS级演技挑战的关卡,现如今对方这么拙劣的钓鱼戏码……真心没办法吃对方这一套,他只是把玩着白瓷酒杯,看这人老成精的云中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云中子等了半天,没等到预料中的反应,于是丧气地说:“总兵大人不愧是总兵大人,年纪轻轻定力忒好。”
云中子试图搞愿者上钩的戏码,可是宝玉根本不按照他的路子走,见到对方还想卖弄玄虚,宝玉笑笑说:“关于这石脂水,我倒是也知道一点。”
绿豆眼眨巴眨巴,似乎不太相信宝玉的话。
宝玉放下杯子,慢条斯理地说:“我曾途经延寿县(现今甘肃酒泉一带)县南有山,石出泉水,大如莒,注池为沟,其水有肥,如煮肉洎,永永,如不凝膏,燃之极明,不可食,县人谓之石漆”
“又曾至西北大山中,有如膏者流出成川,行数里入地,如,甚臭,服之,发齿已落者,能令更生,病人服之皆愈……”
“及至前些年刊发的《西域西游志》删减版上尝抄录,玉门一带,有石脂水在县南有苔,如肥肉,燃之极明,以草取之,可作烛用。”
宝玉闭着眼,呱呱呱就说了三段,再睁眼,眼见云中子的绿豆小眼瞪得有黄豆那么大:“总兵大人您竟然知道!”
然后云中子半点底牌被掀开、垂头丧气的样子都没有,也不装醉了,转而精神奕奕地说:“您既然知道此物,想必也知道此物的用途?老道最近在琢磨这石脂水除了药用还能干嘛!不想正好遇到了大人,瞬间解我疑惑!岂不是上苍对老道的褒奖么!来来来,总兵大人,咱们再说说这个石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