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在杨火找到自己之前,就关注上了此人,不仅仅是因为那一日,他是第一个脱了衣服坦荡荡去体检的人,还因为他是一百一十八军户中很特殊的一个存在——一百一十八军户考出武童生,其中裴副将手底下九十人,蓝副将手底下二十七人,董副将处零人,习副将处一人。这个一,就是杨火。
按照习副将原本的计划:像老董那样,把人全部按下去未免太假了,不如放出一两个自己人,若是贾瑛未达成二十人,自己手下有考过的也算不太失面子;若是贾瑛达成二十人的军令状,那么自己手下这些人则另有用处!就好比那几个得了花柳病的老兵油子一样有用处——虽然令人遗憾的是那七人甚至都未能入住备考院子都被赶回来了。
不过习副将相信,只要有恒心,机会还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像是现在虽然那几个得了花柳病的老兵油子没能祸祸了黑省北的待考考生。不过,杨火,自己地十八房小妾的弟弟,这不就考出了武童生么?
【第二计划,可以实施!】
只是习副将没想到的是,杨火自小就是有主意的人,被他半是威逼半是利诱之后,杨火反而更加坚定了不能跟着习副将混下去的决心。
遂他在成绩出来的第一时间就请求隐秘地拜见贾将军,并且奉上投名状:乃是他姐姐从习副将那里听到的习副将酒后说的自己干的贪赃枉法的那些事儿,其中最严重的一桩,该是偷运盐铁往朵颜三卫和鞑靼去。
杨火不只有证言,还有证物,说是她姐姐偷出习副将的信件,他临摹之后,又让姐姐将仿信放回原处,现在呈到宝玉手里的,是习副将和鞑靼那边通信的原件。
“那人叫我攀咬黑省北的备考军户,说亲眼见对方做小抄等等,但是小人实在无法昧着良心做这样的事,故而辗转反侧之后来告与将军大人,好让大人早做准备,毕竟当初那人应当不只找了小人一个要挟去作伪证的。以上小人所言,全部属实,若有半点欺瞒,则必不得好死。”杨火眼见贾将军面色沉静瞧不出喜怒,于是干脆发誓自证。
宝玉挥挥手说:“你……不必如此,杨火,你能明辨是非、弃暗投明,我很欣慰,我也愿意信你。但是兹事体大,我需要去核实一下,在此期间,你先不要轻举妄动,就假装已经按照习副将的吩咐做了,我与你个人的户籍一封,乃是你考出武童生之后应得的户籍,其中一份现在提早与你,落户地是空白未填,此事一了,一式二分我具给你填上。”
杨火得了这个,心下大安,遂点点头:“小人全听将军大人的吩咐。”
等杨火走了之后,宝玉叫出里间的贾环和贾苒:“你们两个,对这个人怎么看?”
苒哥儿点点头说:“这杨火是条坦坦荡荡的汉子!”就像话本里写的,虽是小人物,却依旧有赤忱之心!
贾环却有些犹豫地说:“我怎么觉得这人,有些不对呢?”
宝玉赞许地看看了贾环一眼:“继续说。”
“按照他的说法,是为了让她姐姐摆脱习副将,日后嫁个好人家,可是她姐姐现在还在习副将的后宅里头,要是这习副将里通外敌的信件抖落出来,他姐姐恐怕凶多吉少……”贾环自己也有就姐姐,而且是一个很护短的姐姐,他年少不懂事的时候经常叫姐姐担心,后来长大了才能体会到探春的苦衷,故而这些年姐弟关系颇为融洽,他出京之前还拜托了探春多下帖子请武氏出府透透气。将心比心,要是自己遇到这事儿,在没有保证三姐姐安危之前,是根本不敢拿出杀手锏(信件)的。
“这人,依我判断,当是野心不小。他姐姐不过一普通军户之女,因为颇具姿色而被习副将纳了,即便听得对方酒后几句话,不知道事情严重的,转头忘了,知道厉害的,也该吓得烂在肚子里,没有人多次撺掇与配合,怎么可能轻易偷到信件?方才他说习副将派他污蔑考生,作伪证,那说明习副将也是十分信任他才会委以重任于他,这事儿非心腹不能做,说明他杨火从前在习副将面前也是个人物,当然,方才他用忍辱负重、虚与委蛇一言带过了,只强调自己不愿同流合污,说话很是有技巧,你看,苒哥儿不就被感动了?”
贾苒的人生观简直受到了冲击:【这和我刚才听到的完全不一样!话本里也不是这么说的啊!】
贾环点点头:“我说呢,总有哪儿觉得不对劲……正是,他应该就是习副将得用的人了。”
“那么他觉得宝二叔你会信他么?”苒哥儿弱弱地问。
“他不需要我信任他,他知道,我需要的是习副将的罪证。而且他说的所求也未必是假,习副将是关外人,此事真了了,杨家在黑省是待不下去了,只有我能够将他们迁走。看,江苏或者西域,杨火不是很了解我任职的经历么?定然是有准备才会来找我的,此人心思缜密,胆大心细,是个人才。”宝玉继续说到。
贾苒很懵:“那宝二叔你说他有野心,又说他是人才,他到底是不是好人啊?”
“傻孩子,有时候,看一个人,不是简简单单的好或者坏可以形容的。你出来这一趟,一定要多看多学才是。本来按照我设想的,你年纪还小,再压三年,下届直接考个武进士出来,不过……”不过你娘,我大嫂嫂怕是等不住。
贾环知道这一趟带苒哥儿出来,大嫂嫂那边给二哥哥的压力有多大,遂笑着说:“这样不是也好?三年前我和苒哥儿叔侄一同考虑武童生,今年再一同考武举人!还可以冲击一下武进士!”
第366章
贾环的话只是他和贾苒的美好希冀, 也是为了活跃气氛才这么说的,毕竟武科举也不是荣国府开的,怎么可能说中就中。
不过他两人知道有杨火的投诚之后, 对自家二哥/二叔在这场舆论战中的成算又多了几分信心, 只是暗暗忖度着接下来的日子一定要好好努力,争取秋天考武举人的时候给二哥哥/宝二叔长脸。
剩下的话, 不用宝玉嘱咐,他们也知道, 今日所见所闻必须深深烂在肚子里, 于是两人做了一个紧闭嘴巴的动作, 悄悄退下了。
而宝玉这边,他原本就已经掌握了董、习副将部分罪证,现在再加上杨火给的信件, 刚好可以作为最有力的佐证。
【拔去一个眼中钉肉中刺?不不不,这并非是我的私人恩怨,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应该是一口气把黑省的两个毒瘤都拔出了才是。】宝玉稳稳当当地坐在包间里喝茶, 不多时,又进来一人,赫然是从前荣国府中的另一武教习、后来又自己开了镖局的伍毅。
当年, 伍毅被老皇帝送给十六,也算是过了明路,不知道有多少暗卫羡慕他,而他也没有辜负十六对他的这一份信任, 纵使娶了跃然茶楼(乃是肃亲王妃即原太子妃秦氏的嫁妆铺子)掌柜的女儿,也依旧尽忠职守。后来肃亲王坏了事儿,丢了太子之位,肃亲王妃便把跃然茶楼给捐出去了,日常所得皆送往育婴堂,也算是为了弥补从前肃亲王造的孽。跃然茶楼的掌柜也告老了,倒是伍毅,原先怎么对他婆娘,后来也一样——毕竟她对个中内情毫不知情。不知情也是一种幸福吧,总比她那告老之后没多久就中风的爹要幸运多了。
当然,伍毅永远都会记得,自己的孩子能够有爹有娘地长大,还是多亏了今上——刚刚被册封为太子的时候为自己婆娘说情。
所以他心甘情愿为今上奉献自己的全部忠诚,与蛊无关。
对于贾瑛,伍毅是羡慕并且佩服的,只要贾瑛所做的一切乃是对今上别无二心,伍毅愿意给予其最大程度上的配合。现在看来、至少现在看来,贾瑛确实是今上不可或缺的臂膀,也是一心为大明好的肱股之臣。
就比如,长在关外黑省的两颗毒瘤,若不是贾瑛发现及时,恐怕日后会酿成祸患。
“伍总镖头辛苦了。”宝玉拱手,以茶代酒。
“哪里话,接下来就看宝二爷的了。”伍毅举杯,内心还是很佩服这些当官人的脑子的,居然能够因为些许小事而看得这么深,重点是,还真的找到了蛛丝马迹,和扳倒对方的机会。
两人相识一笑,倒是有几分默契。
…………………………
当武科有舞弊的传言愈演愈烈之后,王巡抚忍不住去找了杜按察使:“老杜,你看这事儿?”
杜按察使也没个主意,他在黑省这么多年了,和摆设差不多,从来不主动找事——没想到临了,再熬一年也许就能挪位置了,还遇到这么大的事儿!
科考舞弊啊。
哪怕是武科并不如文科那般被人重视,但是科考都是为朝廷选拔人才的程序,一旦有舞弊嫌疑,只要开始彻查,哪一次不是腥风血雨的?就说先皇时候好了,也不是没发生过——那一回,前前后后多少人掉了脑袋?!
杜按察使当了大半辈子的鹌鹑,现在也慌了神:“咋办?还是请朝廷派御史来查吧?”
王巡抚一看杜按察使的样子就知道这人不想担责任,遂暗啐了一口心说:【自己这是什么狗记性,居然来找老杜讨主意,还不如直接去找贾瑛呢。】
不过王巡抚也就是想想而已,他精明得很,哪里看不出这些谣言的来源呢?既然是黑省驻军内斗,作为主管民生的自己还是不要去插手比较好,这节骨眼,纵然自己从贾瑛那里间接得了不少好处,也不足以让自己这就和他站到一条船上去。
再不几日,黑省武科有舞弊之嫌的消息已经传入京城了,好像自来不好的流言总比喜讯传播得要快。
十六早就收到宝玉和伍毅的秘折,知道这一次能挖出两个大蛀虫,起初的时候,他看到两封折子所说,是真的要气炸了肺,只觉得这些利欲熏心的人胆子未免也太大了,真是觉得天高皇帝远了么?是觉得管辖一地驻扎一地便可以圈地攫利了么?
气愤过之后,十六便是深深的无力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文官武将都不贪财、不怕死呢?】
回到后宫之后,他听闻大儿子亮亮磕磕巴巴地背着《礼运大同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是谓大同。
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是谓小康。”
十六听了几遍,反复咀嚼,终于还是变回了那个豁达的十六:【要想有改变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可促成,至少现在宝玉就帮自己整治了黑省的军务,不是么?黑省一地,汉人与蛮夷混居,又有女真、鞑靼环伺,若是兵无常勇,器无恒尖,恐怕不出百十年,关外江山易主也未可知。所以现在一点一点的改变也很好,至少关外的路畅通了,京城与关外的联系增多,也加强了对关外的控制力。以前我总是不明白治大国如烹小鲜这句话,这么多年下来,感觉自己可以做一名出色的厨子了,还是擅长烹小鲜的那种。】
冷静下来之后的十六召集了三位阁老商议此事,对于黑省武科童试到底有没有舞弊一事,除了林如海坚决地站了宝玉之外,蔡阁老都有些犹豫(毕竟这一届的武科成绩好得不像话),更不要替基本上已经和林阁老撕破脸皮的卫阁老——他现在是彻彻底底的倒林倒贾派,义正言辞地说科举事关整个朝廷人才选拔,一定不能有任何纰漏,不可放过任何钻空子的人,以免寒了别的考生的心。
嗯,卫阁老只差没有指着林如海的鼻子说:“你女婿一定是帮助手下的兵作弊了。”
对此,林如海自然不会默不吭声就这么认下的,须知道,在朝廷上打嘴皮子仗有时候也是一种讲究,输人不输阵么——何况根据林如海对女婿的了解,宝玉六七岁时就是那么足智多谋,不可能在立下军令状,众人都关注武科童试的时候出这种昏招,他更倾向于宝玉是在去了黑省之后就有了布局,军令状不过是顺势而为,他一定是有把握在今年的武科上让手下的士兵们斩获不匪成绩的——譬如说猜题?
咳咳,不能怪林如海,他也只是个文人而已,真的没亲自下场去考过武科。
两位阁老吵架,倒是比朝堂上唧唧呱呱一群人要有水平得多,这两人吵了一刻钟左右便瞅着陛下的脸色,暂停了,然后异口同声要求陛下明鉴。
【明鉴你个大头鬼。】十六现在看卫阁老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太小家子气了,难道以前被压制得狠的人,一朝得势,都会忘记自己从前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做人、为官的么?】
一番紧急商谈之后,十六遂点了限制级人形兵器——御史李晏(字文渊)出京彻查此事。随李御史一同出京的还有京郊北大营参将孔武及二千兵丁,一行人即刻出京,不得有误。
一时间,众人都在猜测,这贾瑛是不是真的要坏事儿了,不然陛下怎么点了铁面无私李御史,还直接带兵去了呢?莫不是要把他押解回来吧?再不济也许是就地免职?
可是却有少许知道内情的人才晓得,当年李御史南下巡黄河河堤,欠了贾瑛一条命!
也只有远在江苏的吴涛和登基以后的十六才知道,孔武是和贾瑛同一批受到暗卫考核成为乙册暗卫的人,并且当初易了容的两人交情还不浅。
而这一切,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却是陛下由于卫阁老一系的压力和蔡阁老一系的袖手旁观,要调查贾瑛了,一时间,原本蒸蒸日上的荣国府突然“门前冷落鞍马稀”起来。
王氏又不出人意料地慌起来,拉着大儿子就想讨主意,被贾母一顿训斥:“老二家的,你怎么年纪上来了,反而更加不稳重了?陛下的旨意是差御史去查证,又不是去问宝玉的罪,你慌什么?”
而同老祖宗想得一样,贾珠这一次也是半点不担心,甚至还没去年四月那次紧张呢,毕竟去年宝玉可算得上是挑战现有文科科举制度,一个不慎,被人抓住把柄,就算是陛下也未必能保宝玉全身而退——事实上也是如此,军户能够参加文科,是牺牲了宝玉在一部分文人中的名声和背着军令状的风险换来的。而今年这一次沸沸扬扬的黑省武科舞弊,在贾珠看来就像是一场笑话,因为他了解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弟弟,对于他的能力和人品具是深信不疑。
【宝玉不可能舞弊,既然他都不可能干,我担心什么?是非自有天明鉴!】贾珠如是想着。
…………………………
李御史等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因天气好、路况好,日夜兼程,不到七天就赶到了黑省。
此时的冰城陷入一种诡异的境况之中,众人竟好似都默认了贾将军真的要倒大霉了,街头巷尾痛斥莽夫误国的也有,但是更有人在奔走着,那是黑省南北二部的军户,在扫盲班呆了不少时间的工程兵等人,在修路铺桥接下造房舍等工程的时候,顺便日日宣扬贾将军是好人是大好人这个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