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宝玉示意萌哥儿坐到椅子上去,以平等的姿态面对自己。
书房的椅子对萌哥儿来说有些高了,但是他身手敏捷,在二更欲抱他上去之前一下子爬上了椅子坐好,小短腿努力想要够地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宝玉添了一句:“让他自己来,你们先出去吧。”
于是一更二更就先离开了书房,出门后,一更小声对二更说:“爷这是要锻炼萌哥儿呢,你瞎伸什么手!这点眼力劲都没有?”
二更缩了缩脖子:【天哪,一更哥成亲大半年了越来越有威严了,一月姐你快给一更哥生个儿子吧,别再让一更哥把我训的像孙子一样了。哦,生个孩子得十个月,或者更快一点的,三更四更你们快从黑省东回来啊,我一个人承受不来一更哥的特别关爱啊!!!!!!】
书房内。
“萌哥儿,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宝玉开口。
“好。”萌哥儿乖巧地点点头,虽然他年纪小,但是该有的礼节和气度都不缺,至少比很多成年人都强得多了,有些人,也许听闻宝玉这么说,第一反应就是:正事不说,扯什么有的没的,还讲故事?(贾政在千里之外打了几个喷嚏)
“我大明除士、农、工、商四民以及军籍之外,另有一种被称贱民的阶层,包括官贱民、私贱民和罪民。官贱民又分为官奴婢、官户、杂户、工乐等;私贱民又分为私奴婢、部曲、客女、随身等;罪民,是贱民中的最低等,是罪犯本人及其后代的统称。此三类人,不能拥有私产、不能和四民通婚、不能行商、更不能参加科举。”宝玉的声音有些低沉,听得萌哥儿不自觉地正襟危坐。
“在此,爹爹要告诉你,贱民这种称呼,极具有侮辱性,爹爹是为了给你解释清楚才这么说的,平素,你万万不可心生轻贱之心,将之挂在嘴边。不然爹爹身边的一更等人,你娘身边的紫鹃等人,都会伤心的。”
萌哥儿点点头,然后又轻声问:“所以……爹爹,一更和紫鹃都是?大发呢?大发也是?”因为宝玉强调的话,萌哥儿就连现在都无法把贱民两个字说出口。
“我大明朝立国五十年,先皇登基之初,依旧有不少前朝节度使割据作乱,先皇花了十几年的时间,一一平乱,将那些人的部下贬为罪民发配关外,故其子孙无寸土,惟船于家,男作船户,女多流娼,只能从事从事捕捞、撑船、背纤等种种苦活,而官家有事还要应召服役。大发家,就是其中的一户。”
“所以,大发不能看书识字?”萌哥儿呆呆地问。
“不是不能,而是他目前最迫切的,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
“锻炼身体,强健体魄,早日投军。”投军,就从贱籍变成了军籍。
第375章
宝玉的一席话,几乎将他大儿子从出生到现在的人生观都打碎了重组一遍,到现在萌哥儿还有些木木的:“投军吗……”
“当然,这也要看大发家里愿不愿意。毕竟投军之后成了军户,说不好,就是要上战场的。”而上战场,是要死人的。
又过了一刻钟,萌哥儿眼睛亮亮地说:“爹爹,我懂了,我不能替大发做决定,大发现在还小,也没有办法替自己做决定。所以我要问他,等他长大了,想要做什么,然后再去帮助他。”
萌哥儿所思考的,比宝玉预计得要更深入一些。
宝玉身为亲爹,感觉很欣慰:“是了,不过现在,咱们该去吃午饭了,吃过午饭,萌哥儿先好好睡一觉,不然晚上对着咱们的客人打哈欠,可就失礼了。”
“嗯。”萌哥儿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又从椅子上爬了下来,对着宝玉行礼,“那么爹爹,我先出去了?”
“去吧。”
…………………………
等到未时过半,便陆陆续续有客上门了。
来得最早的是吴钧一家子,吴钧的长子和次子都留在京城念书,吴夫人带着年仅两个四五岁、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来了。
萌哥儿落落大方地站在爹爹身边,同上门来的伯伯、伯母打了招呼,还像模像样地吩咐赤儿照顾好两位小妹妹——至于他本人?男子汉还要陪着爹爹招呼别的客人呢!
紧跟在吴钧之后的是韩聪一家子,这一家子可就比较声势浩大了,韩聪身边跟着一对双生子,瞧着也就十一二岁,长得就是一副机灵模样,另外,吴夫人身边的奶嬷嬷手里还抱着一对两三岁的小娃娃,瞧着打扮是小姑娘。
倒是叫才见到韩夫人的吴夫人在心中啧啧称奇:【这韩夫人也实在是太好福气了,居然两胎生了一对双生子、一对双生女!】
随后到的是裴副将和蓝副将。
裴副将到了将军府门口就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新来的两位也太殷勤了吧,不行,可不能让贾将军被他们的虚头巴脑的假象给蒙蔽了,我一定要好好表现,让将军大人知道,我老裴才是整个黑省最得用的人,最听他话的人,最爱戴他的人!!!】
蓝副将前半段想法和裴副将一致,后半段直接跑偏:【啊,不知道今个儿将军府的晚宴上有什么好吃的?去年腊月尾牙一顿佛跳墙,叫老蓝我惦记了大半年啊……那美味,简直永生难忘!吸……】
……
不管怎么说,新来的两位副将赶在裴副将和蓝副将之前到达,都是表达出了新来的该有的意思。裴副将和蓝副将也就是腹诽了一下子而已,要是吴钧和韩聪真的来得比他们二人还晚,那才难办了——说明来的是刺头啊。
于是乎,新来的态度谦逊端正,老人们也不好太过骄矜,一路从将军府前院走过,到了正堂的时候,气氛已经和谐多了。
相比较前头大老爷们之间还要相互试探等等等的过程,后院的女眷们就直接多了,尤其是有韩夫人这个‘好女色’的人在,她盯着黛玉就开始吃吃地笑:“今儿见林夫人,比昨个儿更美三分,这口脂的色号是花想容新出的吧?我托人怎么买都没买到,现在看看,就算买到了,也不适合我,这嫩如春花的颜色我还真衬不起!来来来,大妹二妹,多看看这位漂亮婶婶,争取日后长得也这么好看!”说着就要把自己一对女儿往前凑。
话虽然糙,但是是不是真心说的黛玉还是能分出来,再加上韩夫人这个‘看谁长大像谁’的概念倒是叫黛玉想起了宝玉和她说的,早年陛下和皇后娘娘总是挂在嘴边的玩笑话,让大皇子多看宝玉好长得俊,于是黛玉抿嘴笑了笑,并未因为韩夫人说话不够文雅而生气。
如是,韩夫人还误打误撞合了裴夫人和蓝夫人的性子。
剩下的吴夫人言情书网出身的,一开始被关外的鲁作风给吓了一跳,好在她人也温婉,虽然不太习惯但是也并不会看不起韩夫人的做派,只在一旁凑趣儿笑笑,也很和谐。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为着第二天当差考虑,众人都克制着没有喝多,等到各自散去归家的时候,各家的老爷们都还是清醒的。
韩副将回到府里,还没梳洗,就问他夫人:“我晚间听你在屏风那边笑得可欢了……你你你没有原形毕露吧?”
“老爷怎么说话的,我又不是妖精,还现出原形?”韩夫人哈哈一笑,被她老爷的话给逗乐了。
“别和我打马虎眼,你知道我说的啥,你没喝多了对将军夫人非礼吧?”韩副将着急啊!
“几杯葡萄酒我哪能醉了?放心,克制着呢。”韩夫人嘀咕了一句,然后又说,“裴夫人也是个妙人,虽然年华逝去,但是行事利落,大气得很;蓝夫人就更逗了,整个席面上吃得最多的人就是她了,偏还叫人生不出厌恶之心,觉得和她一起吃饭胃口都变好了呢。”
(韩副将在一旁默默说了一句:这么巧,蓝副将也是……真是一家人才进一家门啊。)
韩夫人继续说:“要是早十年,吴夫人也是顶个顶的大美人。可惜了,我看她今天还带着庶女一起来,可惜了一个美人生生被规矩困成了贤惠人,那庶女和她的嫡女就差半岁呢……哎!”
“你,你,你,人家的家事,你可惜个什么劲儿!”
“所以我管英姿阅/女/无/数,目前最心悦的还是林夫人!冰肌玉骨、一派风流……啊!老爷你掐我干嘛。”
【掐你让你回神,让你擦擦哈喇子。】韩副将简直要无语了,他真该庆幸今夜两桌吃饭还隔着屏风,不然自己夫人瞧着林夫人的样子要是被贾将军给看见了,也许自家女眷就再也没有登将军府大门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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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宝玉就带着萌哥儿出发了,韩副将在城门外候着,即便见到了贾将军带着六岁稚儿,也没有任何不妥的表情——殊不知,现在韩副将对着贾将军有一种莫名的愧疚感呢,大约是因为自家夫人实在是太‘好色’了些,他有些担心贾将军和自己去黑省东办交接,万一自家夫人去将军府小坐的时候克制不住上手摸人家林夫人了该怎么办……
韩副将抛开脑洞比天际还要大这一点小瑕疵之外,确实是个人才,因为在洪总兵手下多年,性子以及和各方协调的能力好得是没话说,宝玉冷眼看着,韩聪行事确实比吴钧行事要老辣得多,黑省东交给他,目前看来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自己都已经给继任的副将规划好大致方向了,只要不是来了个自作聪明的,想来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宝玉如是想着,因为他还需要忙正事,便在中午吃饭的时候问萌哥儿是要等着自己,还是先去找大发。
萌哥儿一直都知道爹爹很忙的,哪怕现在爹爹忙完了,回头又有许多别的事情还等着爹爹处理呢,于是他拍着小胸脯说:“爹爹放心,萌哥儿都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去找大发就是。”
宝玉也真的是放心的,就嘱咐了一句:“听一更的话,不要去危险的地方,知道了没有?”
“嗯,好的爹爹。”
韩副将围观全程,不得不表示:【贾将军也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啊……】
一更行事周全,带了数十护卫,策马去了渔村,接近村子的时候,便放慢了速度。
村头有人瞧见来人,便凑过来围着马儿打转——都是些光着屁股蛋的小娃娃,家里大人都干活去了,就任由小的在村里野。小娃娃们还记得白胖的年画娃娃,虽然年画娃娃现在黑了点,但是还是比他们要白,更重要的是,年画娃娃的口袋里能变出好吃的。
一更下马之后,把萌哥儿抱下来,那群光屁股的小娃娃们就开始盯着萌哥儿,然后不自觉地吮手指,当萌哥儿掏出奶糖的时候,好多人咽口水的声音都变大了。
不过再怎么馋,他们也不敢上前去抢,因为年画娃娃身边跟着骑着高头大马的人腰上都挂着刀呢!
才过去四个月,纵使是四五岁、五六岁的孩子,也都还记得曾经看管他们村子的兵丁是如何凶神恶煞的。
自有人知道将军大人家的公子是来找大发的,于是不一会儿,原本在沙滩边捡贝壳的大发就小跑来了:“萌哥儿!”
“大发!”萌哥儿加快了分奶糖的动作——主要是这些小娃娃特别怕大人,要是把奶糖交给一更,他们就不敢上前拿了,所以萌哥儿一边分一边说,“大发你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嗯哪。”大发点点头。
等到萌哥儿分完奶糖之后,有几个小娃娃才开心地走了没几步,便被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稍大一些的孩子给劫道了,哇哇的哭声响起。
萌哥儿楞了一下:【这是从前从未出现的情况啊,该怎么办呢?去把大孩子给抓回来?】
大发看了看不远处,皱着眉说:“没用的,他们抢走之后马上就把奶糖嚼碎吃掉了。”
一更带来的护卫的职责只是保护萌哥儿,所以他们对面前发生的事情也无动于衷;倒是一更见此,眼神一动,心下盘算回去得和爷说这个事儿。
没想到还没等一更回去禀报宝玉,大发就小声地开口了:“萌哥儿,你,你以后还是别来找我了。”
“为什么呀?”萌哥儿不明白,先前几次自己来找大发,他不是都很高兴的吗?“是不是你不喜欢奶糖?我知道啦,我这次来,就是想问问你,你(以后)想要(做)什么的。”
大发涨红了脸,他肤色黝黑,要不是脖子红了,恐怕还真不好发现:“不不不,我什么都不要,你就别来找我就是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呀?!”萌哥儿也急了。
“我们身份不一样,你不应该来找我玩儿的,你应该穿的干干净净的,去找那些小公子玩,而不是来帮我这个罪民之后在沙滩上捡贝壳、抓虾爬子、挖洞找螃蟹……”大发越说越小声,他想过了,爹娘说的对,萌哥儿和自己就是天与地、白云与泥土那么大的差别;再说了,萌哥儿来村里次数多了,村里人都在说闲话,说自己家要发达了,还有二叔、二婶昨天居然来找爹,说要把堂妹送给萌哥儿当丫鬟……
大发不知道什么叫做发达,也不知道做丫鬟有什么好的,更加不想以后见了萌哥儿就讨好地笑(二叔和二婶叫自己这么干),所以他干脆狠狠心,今个儿对小伙伴说:“反正,你不要就再来找我了。”
萌哥儿眼眶红了,他被小伙伴连着拒绝了三次,也伤心了,于是转头对一更说:“抱。”
一更也是看着萌哥儿长大的,现在小主子受了委屈,纵使目前的情形和自己原本的打算是一样的,他也很心疼,于是他抱起萌哥儿上马,一行人又扬鞭走了。
当晚,大发家在吃晚饭,隔壁的二叔二婶又上门了:“大发,大发!”
二叔二婶进门之后就开始呱呱呱:“我怎么听说今个儿将军公子来了一会儿就走了?你不陪他玩?”
大发赌气地说:“我叫萌哥儿以后都不要来了。”
“大发你是不是傻?”二婶伸手就吧唧一个大巴掌拍了大发后脑勺上。
大发的爹妈在一旁看得皱起了眉。
“大哥大嫂,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傻?将军府的公子,找他玩,他居然把人赶走了?”二婶呱呱完大发又对着大发爹妈呱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