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说,谷贱伤农。
如今琼州岛的军户们虽然不必担心这个,但是等到早禾的种子分发开之后,那些原本庆幸于能够近水楼台种植早禾的南边的百姓怕是没能体会到丰收的喜悦,就要被骤降的粮价给深深伤害了。
这样的问题,既然已经可以预见,就要在出现之前尽可能地掐灭。宝玉相信,远在京城的十六是很乐意因为这样的事儿和朝臣们斗法的。
…………………………
先说回京里,寿昌十四年的冬天依旧是很冷的。
武家阿奶带着媳妇儿孙氏守在孙媳妇儿陈氏的产房外,因武平的媳妇儿陈喜提早了小半个月发动,所以产房这边干净虽是打扫干净了,可是炕却是临时才烧的。
孙氏在侧厢房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便想着婆母这一把年纪了,要是因小辈生产冻着累着了,怕是更叫人担忧,便开口劝道:“眼见平哥儿媳妇才发动,恐怕还得好一阵子,娘不如先回去您那边屋子等,一有信儿,我定差丫鬟报与娘。”
武家阿奶摇了摇手:“行了,这妇人生孩子,都是在鬼门关走一遭的,阿喜给咱们家生了两个胖小子了,也不能大意了去,你当时生猫儿也是第三胎……哎呦呸呸呸,我这是老糊涂了,这时候叨叨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平哥儿那儿使人去通知了么?”
孙氏知道婆母的脾气,既然劝一回劝不动,那就是没有用的,便应:“娘别急,产婆也说平哥儿媳妇是瓜熟蒂落,早十来天也是正常的。平哥儿那儿我方才已经让门上的小厮去了,不过他最近忙得很,也不知道能不能按点回家。”
说起这个,武家阿奶也知道一些,毕竟现在整个京城的人都在议论南边那个能够一年三熟的早禾,大孙子在户部虽虽只是个员外郎但是依旧忙得脚不沾地的。
所幸,陈氏虽然早产,但是依旧母女平安。
这也是巧了,当年孙氏也是先生了武平、武安,最后才生了一个入住如宝的武猫儿。
于此,武家阿奶对孙媳妇陈喜的疼爱又多加了几分,有儿有女,在腊月里凑成好字,可不是再吉利不过了?
武平果然没能够按时归家,虽然吃中饭的时候,他就从小厮嘴里得知了家中的消息,但是政务当前,就连尚书和两位侍郎大人都是热汤就着馍馍打发了做饭食的,他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员外郎,怎么好告假。
待他回府之后,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女儿,顿时有些发愁:啊,女儿日后到了年纪该被挑着去选秀了怎么办……
武家阿奶和孙氏还以为武平是白日里的差事磨人,武家阿奶拍了拍大孙子的肩膀,小老太太的个子不高,伸手还怪费力的:“平哥儿啊,莫不是大人们拟的税赋太高了?哎呀,奶奶同你说啊,哪怕是尚书大人亲提,你也别赞同啊,这事儿可是坏良心的啊,最多咱就不吭声么。”
孙氏有些无奈地拉了拉婆母:“娘,不好妄议朝政呢。”
武家阿奶才不怕:“当今圣上好着呢,哪次有政令不是张贴出来叫读书人站在旁边念给咱们老百姓听的?就连茶楼说书的每天清早都得先说一回‘新闻联播’,这早禾的事儿,搁早年一定是祥瑞,咱们万岁爷却没搞这些虚头巴脑的,直接夸这是宝二爷慧眼如炬呢!”
孙氏算是看明白了,在自己婆母看来,夸宝二爷的人一定是好人,所以陛下就是大好人……
武平听闻奶奶这样说,顿时觉得有些羞愧,自己方才居然在想那些有的没的,还不如阿奶的见识。
于是次日朝会之后,在钱尚书气哄哄地问大家伙儿农税比之如今多收二倍如何的时候,旁的郎中、员外郎都直呼大人英明,而武平却有些不合群地没吭声。
第434章
不过武平只一区区员外郎而已,在户部实在是排不上号, 所以站在角落的他到底是个什么表情也并不引人注意。
等到钱尚书听完大家的‘同仇敌忾’之后, 才满意地挥挥手让手下头的人都去做事去了, 然后他踱着步子回到自己的那间办公的屋子里去,琢磨着怎么样让国库充盈起来,即将入京的早禾种子该如何分派等等问题。
不多时, 武平捧着一堆案卷去找自己的顶头上司, 他的直属上官张郎中是个无甚背景, 干了多年, 熬到户部郎中这个位置准备混吃等死的小老头儿。
张郎中见到武平这副架势, 便知不是寻常事,顿时又是欢喜又是发愁的。
欢喜的是, 手下这个年轻人吃苦能干又灵光, 进入户部以来接手大大小小的事物之后都能够圆满完成任务, 给自己挣了不少面子(当然,下属立功身为上官的自己也最起码有个知人善任的功劳的哈);发愁的是, 昨个儿夜里, 武平就借阅了两广地区前后六十多年的税赋存档卷宗,而方才尚书大人说话的时候, 武平站在自己身边一声不吭的样子, 可不像是对尚书大人的话十分赞同的样子!
【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小子,还是太年轻啊。】但是张郎中也不是那种为了升官发财就欺上瞒下的人,武平所想所愁, 他老张身为一个同样从农门跃龙门的农家子,多少也能猜到一点。
遂张郎中皱着眉说:“这时候可不是去寻尚书大人说这话的好时机,要么缓缓,明天再说吧?”
武平摇摇头:“张大人,早禾的稻种已经快抵京了,现在是腊月,开了春之后……此事宜早不宜迟啊……”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还微微叹了一口气,当然,未尽之意里头也饱含了对张郎中肯劝说自己的感激。
张郎中想着自己也不是武平的爹,言尽于此也便罢了,年轻人就是有冲劲自己是拦不住的,实则他心里也想着:【万一,人家就把南墙给撞开了呢?万一尚书大人就真的肯听进去武平的数据分析了呢?不是都说武平和贾将军关系不错么,尚书大人原先可是在咱们部里头不止一次感叹贾将军是他的知己呢。许那贾将军的面子就能管用呢?】
钱尚书在心里将贾瑛贾将军引为知己,这件事在户部并不是什么秘密,甚至六部之中,绝大多数的人都知道的,当然,也有不少文官觉得这位户部尚书是自甘堕落,于心中多有讥讽,但是也没人敢在钱尚书本人面前逼逼,毕竟人家管着整个朝廷的钱袋子呢!
当武平抱着卷宗,由张郎中带着进屋之后,钱尚书便停下正在奋笔疾书的势头,准备听听这个颇有前途的小子打算说点啥。
出乎意料,这个姓武的小子是来给自己泼冷水的。
钱尚书愿意看在贾瑛的面子上,让这小子在自己屋里呆满半刻钟再滚蛋。
但是,有理走遍天下这句话不单单是说说而已,除非是碰到实在蛮不讲理的上官,不然武平这样摆事实举例子结合前朝末年隐田众多豪强割据以及本朝改土归流之后不懈努力地将隐田收归国有之后增加的税赋等等做比较……当然,最重要的是不着痕迹低拍了拍钱尚书的马屁:“豪强、乡绅、地主皆重私利,纵有良田千万倾,也要榨干佃农身上的油水,又何能与陛下、大人相比?陛下与大人等殚精竭虑筹谋农税,固然是为国为民,但是下头如何体会却是一桩难事,若其人只知皮毛,便以倍数增收农税,不考虑天时、地利等等因素,一味地以为交上来的税收越多便越是能干,怕是曲解了陛下和大人的本意。”
钱尚书顿了顿:这,还真是……不好说啊。
武平的话说的委婉,但是却让先前只顾着欢喜国库要充盈起来的钱尚书多了几分冷静:【是了,难怪陛下这两天一直说此事‘再议’,我单想着陛下是体恤百姓,却不曾想,差点叫老卫他们等人拿来做了出头鸟!】
卫阁老是什么人?是先皇时期的不倒翁阁老,泥巴糊的哪儿哪儿都不得罪;等到今上登基之后,趁势因为陈阁老自掘坟墓,靠着资历成为三位阁老之首,也渐渐将卫氏一族从原本京中的二流世家抬举为接近一流的大家族了。直隶一地,卫氏一族的大田庄就有好几十个!
钱尚书想到卫阁老,卫阁老也正在看远在蒙省的嫡次子送回来的家书。
蒙省巡抚卫若愚在家书之中再三劝说父亲万万莫要再答应族中人借用他的名头去买田地一事了,又说自己前些日子拒绝了舅舅那边的亲戚要求在蒙省购买土地的要求等等,希望能让大哥去帮着自己从中与舅舅说说好话。
卫阁老书信还没看完,便听闻下人通传:“大爷来了。”
来人却是他的长子卫若慜,卫若慜年过四旬相貌清瘦,面色隐隐带青,口唇微微发紫,许是因为走来得急了,喘息还有些不平。
“有什么事这么着急?你总得记得大夫的话,忌急忌躁。”
卫若慜脸色不好地说:“爹,弟弟这些年人都在外头,怕是和咱们离心了,我那妻弟不过是想要买一块无主的草场,他都推三阻四地,还说公开招标他无法插手……”
卫阁老一听此事,便有些不虞:“这事是你错怪你弟弟了。咱们卫家尚且在蒙省还要避嫌,便是你们的亲舅舅也不便在蒙省买地,更不要说胡家小子想要玩把良田改为草场的把戏,你有时间帮着你妻族‘讨要公道’不如差人去把咱们府里的田庄都捋一遍,毕竟年前早禾的种子可是要入国库的。”
卫若慜这才看到父亲手里的书信,透过信纸背面看到一行“父亲大人在上……”不得不暗啐一口:【老二这个狡猾的,远在千里之外书信倒是来得快。恶人先告状一回,倒是显得我这个做哥哥的尽给他添麻烦了!哼,谁不知道,因为我身体不好,父亲便只能帮扶他了,若是我身子争气,哪里还轮得到他卫若愚什么事?便是些许买田买地的小事,也不必看他的脸色了!】
当着卫阁老的面,卫若慜自然不会在争辩,但是心里头因为长年被府中人看轻,明明是阁老嫡长子却只能任意散官的愤懑之情又多了几分,见父亲没有站在自己这边,便匆匆告辞了。
看着大儿子离去,卫阁老的心中不是第一次涌出这样的念头了:老大这样到处买地,置在他媳妇名下,是不是太过了?
但是又想着,这是自己的嫡长子,却因为身体不好不能入仕,日后等自己百年,卫府分了家,便是若愚顾念兄弟之情,但是若愚之后的子孙呢?思及此,卫阁老又觉得,大儿子对于钱财方面有一些执念也是可以理解的——再说了,他也没有去欺男霸女,只是喜欢多买点土地田庄罢了,不妨事的……吧?
…………………………
钱尚书是个聪明的,被武平一席话点清醒之后,便在下午又进宫面圣去了,因为无外人在场,别人也不知道这个死要钱和陛下到底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陛下还留了他吃饭!
朝中都在猜测,大约是户部拿出了一个让陛下满意的方案了吧。
等到两广押送着木箱麻袋若干的队伍进京之后,原本都矜持着的朝臣们这可是忍不住了,恨不得天天围着十六打转,中心思想就仨字:
要种子!
但是出乎众人意料,这匹早禾的稻种,最后谁也没落得,全部都被收归皇庄去了。
因为陛下说,早禾乃是南边的稻种,古人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谁也不知道早禾栽种到北边之后到底是何情况,贸然叫百姓改种,万一欠收,则损害了百姓利益,不若现在皇庄试种一年,以观后效。
啊,陛下说的这么有道理,又有三位阁老之中的两位都点头赞同,纵使其余的人再怎么心急,也是没用的了。
倒是另一样随早禾种子一起入京的东西,一开始并不引人注意,却在不久之后被广为人知。
…………………………
京城的冬天多下雪,下雪之后,出门便格外麻烦,尤其走了几步,雪水渗到鞋底鞋面里头去,纵使是千层底,也抵不了几步路。
这日,学士们讲课完毕之后,大皇子喊住萌哥儿:“贾将军有包裹给你呢,父皇叫我同你说一声,先别急着走。”
萌哥儿楞了一下,继而很快想明白:爹爹要给我的包裹定然是什么不一般的东西,所以才要在陛下面前过一过的。
等他从大皇子身边的贴身侍官手里接过一个包袱之后,觉得这手感有些熟悉啊——怎么像是先前环三叔给爹爹寄来的胶球呢?
第435章
萌哥儿抱着包袱,出殿门之后还有点懵, 一旁的小太监很有眼色地弓着身子伸手来接这位小爷手里的东西——哪能让这位直接抱着这么大一个包袱走到宫门口呢, 自己要真这么傻呵呵地做个‘引路并且只会引路’的内侍, 明儿就能被初一爷爷撸了差事!
贾萌行至宫门口,禁卫军们早得了信儿这小太监帮贾家小公子捧着的东西是陛下那儿赏的,便走个形式查看了一下就放行了。
一更数年如一日地准时准点在宫墙之外候着——每天, 天不亮他就陪着萌哥儿一起出府, 然后回府去处理日常事务, 三不五时巡视一下铺面, 中午小眯一会儿, 看着日头差不多就来宫门口候着,再把萌哥儿安全带回。
今日见萌哥儿身边的小太监抱着东西, 他也不吃惊——咱们萌哥儿得陛下和娘娘的欢喜, 三不五时有赏赐也是正常的。遂他伸手接了, 还顺手给小太监塞了几个银锞子,叫这小太监十分欢喜, 哪怕刚才一路走来冷风吹得冻手也觉十分值得。
萌哥儿上了马车, 一更倒是不用赶车的,遂也坐在车厢里头, 笑眯眯地问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主子:“是陛下还是娘娘的赏赐?”
“是爹爹寄来的!”萌哥儿笑着摇摇头, “只是不知道爹爹为何没让车队的人带来。”
“许是什么十分要紧的东西吧?”一更如是猜测。
“或者是……什么新奇的、需要‘上行下效’的东西。”萌哥儿隔着包袱再捏了捏里头的东西,“打开看看!”
一更也没矫情,在他眼里,首要是要听爷的话, 其次自己被留在京城不就是让萌哥儿差遣起来更为方便的吗?至于什么从陛下手里转交给萌哥儿的这个包袱到底是爷在南边弄来的什么好东西——这还用问么,一定是爷给他亲儿子置办的好东西啊,不然怎么会点名是送给萌哥儿的呢?
打开之后,却发现,是一叠一叠捆好的鞋垫——不不不,看那中间低四周一圈带着边的样式,应当说是鞋底才对。只不过这鞋底既不是木头的也不是千层底糊的,而是一体成型的灰黄色胶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