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宝玉进了御书房,看到理国公如是模样, 便打算暂时先退一退, 十六对柳彪说:“行了, 事已至此,你跪死也是枉然,还不如早早弄清楚纰漏出在哪里。”又对宝玉说:“你也听听。”
初一最后一个退出屋内, 并在门外牢牢把守不让闲杂人等接近。
柳彪汗颜, 虽然要在陛下之外的人面前承认自己的疏漏确实很没面子, 但是面子和性命比起来, 也就不值一提了, 遂他抬手擦了擦面上的汗水和泪水,站起来将他所知的事情详尽地说了一遍。
……
柳岫是他二弟的儿子, 自小聪慧, 不论是文采还是武艺都是不错的, 初时,柳彪是真的觉得这个侄儿很不错, 所以哪怕是因为早年被先帝“委以重任”成为暗卫之后, 为了尽量减少府中人口,免得出了纰漏, 所以老父过世之后, 柳彪兄弟几个便早早分了家,多年走动只是平平,他也愿意和二弟提上一句让他把孩子放到国公府里来一起上学,以受到更好的名师指点。
他二弟不是个会钻营的, 分家之后也无甚前途,嫡亲兄长的话正是说到他心坎里,又怎么会不应?该是恨不得马上把亲儿子打包塞进理国公府才是。塞进去的前夕还与儿子说了又说——国公府内哪儿有一颗歪脖子树,是你爹我和你大伯小时候总爬上去玩耍的;哪儿有一池红鲤,你祖父当年最是欢喜,你大伯却带着人捞鱼烤着吃然后被狠揍了一顿;哪儿有一颗枣树,枣子清甜香脆,你祖父还带着我去打过几次枣……
柳岫将父亲话语中对理国公府内一花一木的怀念都听得明明白白,并且,不只是听进耳朵里。
入了府之后,柳岫才真正明白自家宅子和国公府的区别到底有多大,他比他三位堂兄都年纪小,也三堂兄柳岩会带着他一起玩。
后来柳岩入了禁卫军,仕途十分之顺利,也渐渐成为将领,在禁卫军招新人的时候,虽没有徇私舞弊,但是柳岫能够成功考入并且遂顺地在熬了两年多的资历之后被分到乾清宫,也确实脱不开柳岩的面子。
但是谁知道,这小子居然是一头白眼狼的呢?
亏得柳彪平日还对自己夫人说,要多多帮侄儿留心着妻子人选,这才使得柳岫的名声在荣国府二夫人林氏面前被人提起好几回。最终成功成为荣国府中意的五姑爷。
这对于柳岫家来说,应当算是天上掉馅饼儿的大好事了。
是故从贾大人口中得了准信之后,柳岩一心想要早点叫堂弟知道这个好消息,他没忍住等到散值,就想让堂弟开心开心,听别的禁卫军说柳岫去茶水间轮休,便直接去寻他,推门的瞬间看到堂弟有些忙乱地以手握拳。
及至柳岩给他说婚讯的好消息,柳岫也是十分欢喜中参了三分假——毕竟年纪摆在那里,差点露出马脚,总是心神尚未平复的。这便叫柳岩觉得堂弟有些不对劲,出于谨慎,他旁敲侧击查了柳岫进来轮值的记录,又亲自盯了柳岫两天(隐隐约约的两分怀疑并不适合劳师动众叫人监视),但是他毕竟非专业盯梢的,自然也没能发现什么。
柳岩虽然并无所获,但是柳彪听小儿子无意间说起这事儿,因为职业病并且十分擅长干这事儿,便顺手一查的柳彪却查到一些了不得的事情。
譬如说,查到柳岫多次出现在暗卫丁部用以打听京中消息的茶楼附近,并且每一次出现的时机都是在暗卫给皇宫中传递消息之后。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但是三次五次却不是巧合可以解释的了。
【柳岫,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柳彪悚然一惊——毕竟,他平时往据点跑的次数也不算少!这柳岫到底有没有看到并且注意到自己呢?对于暗卫的事,他又到底知道多少呢?
…………………………
“是臣失察失职。”柳彪觉得很愧疚,身为暗卫丁部首领,负责监听朝廷内外,但是却灯下黑地在自家侄子面前露了馅,此时的他确实是有一种打雁人被大雁琢了眼的惨痛之感。
“朕今天既然还宣你过来,就是用人不疑,再者说,柳岫察觉暗卫的存在也不一定是你那边先出的纰漏……”十六说了句公道话——因为原本乾清宫禁卫军队正都是先皇心腹,比如说吴涛的大儿子吴钧,亦是暗卫乙部中人,所以甲乙丙丁四部门回禀事宜,自有其调度皇宫和乾清宫的人手,免得暗卫们在人前显形。可是如今——如今暗卫只有老了、退了的,近二十年时光过去,最后招收的暗卫也已人至中年,又因为十六不愿意有才能的人被圈在京城,所以很多暗卫虽然还身负解不开的蛊,但是身份却不再是遮遮掩掩的,而是去外任职了。
竟不知何时,叫年纪轻轻却心细如尘的柳岫发现了暗卫存在。
更甚者,柳岫的性子其实一直有一股潜藏着的左——在他看来,小时候被带进国公府一起念书并不是什么荣耀,他也不想领柳彪这一支的恩情,反而觉得自己入了国公府就像是一个小书童般的存在,虽然吃的用的和三位堂兄一样,但是真当事关前途的时候,他还是比不过区区柳岩,更不要提大堂兄沉迷书画,千金买孤本也是常有的事。他觉得十分不公,他的父亲同样是老国公爷嫡亲的儿子,就因为年岁小了几岁,便失去了继承理国公府的机会,这实在是叫人觉得不甘心。
这份不甘心原本只敢深埋心底,却因为荣国公府奉陛下圣旨废了大房爵位改由二房继承,并且那贾政还被擢升一等又成为荣国公之后,开始破土发芽。
柳彪原是不知道侄儿的心中居然有这样的念头的,不过是在柳岩无意中念叨了几句之后为了保险起见,查了一查柳岫——毕竟柳岫日常负责乾清宫安全,每逢乾清宫禁卫军编制有空缺需要补充人手进去的时候都需要把当事人祖宗八辈儿查个一清二楚,并且当事人本人必须根正苗红忠君爱国,吃喝嫖赌任一都是万万不可沾染的。柳彪原对柳岫还挺放心——结果一查,人家半点都不缺钱花,虽花街柳巷是不去的,但是每一旬和禁卫军中的上级、同僚、手下们吃茶喝酒,他付钱的次数并不算少。
当初理国公府分家的时候,柳彪也觉得对不住下头唯一的亲弟弟,于是分给他的资产比惯例要厚几分,但是柳彪也了解自己弟弟,最是宁可攥着钱也不铺张的性子,柳岫小时候穿的衣服都是洗得发白的;又有二弟对着自己很宽慰地说他儿子自从当差之后每个月都上交一半多的俸禄——虽然陛下提倡高薪养廉,不过柳彪把柳岫这半年多的开支情况一统计,就发现他花出去的钱,可是比他这半年的俸银还要多一些。
既有来路不明的银钱,又偷偷摸摸多次出现在暗卫丁部据点附近……
柳彪咬咬牙叫手下最细心能干的潜入亲二弟府中,也亏得柳岫身为乾清宫禁卫军,一旬才能回家一次;更亏得柳岫自负聪明觉得他的小心思世上无人可知,所以暗卫丁部的人才能从他的房中找到确凿的证据——一册记录了暗卫丁部据点茶楼出现过的熟面孔的画册,上册之人全部都是暗卫丁部中人,其中,柳彪赫然在列。
而这本册子,前几页有被撕扯的痕迹,同册子放在一起的还有面值千两的银票数十张。
这……是柳岫把暗卫中人的画像卖给了别人所获的金银?那么买家又是谁?
【若不是铁证如山,我是真不知,视若己出的侄儿居然这么痛恨自己一家子。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只是隐约猜到陛下有这么一个暗中的人手,并不知道暗卫丁部具体是做什么的。】
柳彪吃了这么一个闷亏,便是发誓一定要找出和那白眼狼侄儿勾/搭/成/奸的奸人。
却在即将拨云见日之际断了线索——柳岫死了。
是的,柳岫确实不是酒后失足跌落护城河淹死的,但是也不是柳彪手下的暗卫奉旨弄死的,所以唯一剩下的一种可能就是原本想要同柳岫合作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柳岫给弄死了。
当柳彪得知自己那个傻儿子居然还悄悄给柳岫验尸的时候,真真是火冒三丈!虽然随后立即得此事并无外人知道,而是他那胆大的小儿子自己亲自上手办,但是怒火之下,理国公还是亲自动手将奔赴不惑之年的三儿子胖揍一顿。
柳彪请罪的此刻,柳岩还躺着养伤——屁股开花之重伤。
……
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柳彪先是没有察觉乾清宫禁卫军队正心怀不轨这是第一宗罪;再是没有发现暗卫据点暴露,是第二宗罪;没有及时找出柳岫同党是第三宗罪;没有保管好柳岫尸体,叫不该参合进来的柳岩也发现不对劲是第四宗罪。
宝玉旁观,听完一切,只能感慨一句:理国公倒霉。
真是倒霉。
但凡乾清宫禁卫军队正换一个人选,理国公身为暗卫丁部之首都不会放松对其监视的。
但是这个‘但凡’也正说明了暗卫们的能力如今已经不复当年。
这是十六有意弱化暗卫力量的结果,也是从登基第一年他下定这个决心起,宝玉就给小伙伴分析过的各种坏影响之一。
到今次这样的事情,十六虽然有怒,但是并无惊。
至于宝玉,只觉得自家妹妹的婚嫁之运稍微有点儿欠缺——不过俗话说否极泰来,妍春的婚事一波三折也未必就是坏事,总有更好的在前方等着呢。
第470章
宝玉回府之后,果然即刻便被王氏捉住, 听她念叨了一通“你妹妹可怎么办才好”, 所幸王氏还有基本的理智, 知道把妍春支开了同宝玉说这些,免得叫妍春更伤心——虽然在宝玉看来,亲妈这样的小心机根本就瞒不住妹妹, 那个更字也完全没有必要……
然则宝玉该怎么和亲妈解释呢, 毕竟柳岫的死乃非意外, 并且之后还会引起朝中大震荡。不过这些痛王氏并没有什么关系, 宝玉想了半天, 还是建议说:“过一阵子自有别的耸人听闻的消息出来,夺取京中人的注意力, 便没有人会记得五妹妹的事儿了。要么等开了春您带妹妹去庄子上散散心?”
宝玉越说越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一旁被支开端茶送水的妍春也两眼亮晶晶地盯着王氏看。
王氏一开始并不想离开京城, 但是抵不住宝玉说的方方面面都十分要有道理,再加上她也确实疼妍春, 舍不得女儿这副可怜巴拉的样子, 遂应下这事儿。
也幸亏今年荣国府的男女主人都还在守母孝,没那些人情往来, 王氏只做鸵鸟心态, 反正那些议论妍春婚事的话没有传到她耳朵里,她就当做没听见好了。
回头宝玉和便宜爹说起元宵之后让母亲带着妹妹去京郊住几天的提议,贾政也十分之赞同,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鉴于堂堂有为青年、乾清宫禁卫军队正、理国公亲侄儿、荣国府国公爷未来女婿暴毙这件事的男女方家庭都对此事采取‘不接话’的态度, 倒是叫想要看荣国府笑话的人有些失望。失望之后便是嘀咕——“定是柳家人怕了荣国府,所以连喊人家五姑娘来给她短命的夫君上柱香的底气都没有。”
柳彪的二弟媳听了之后,倒是泪眼汪汪地去找她丈夫了,当晚,对儿子死因毫不知情的柳须唯唯诺诺地问他亲大哥:“荣国府这时候都没什么表示,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妥当?”柳须胆子不大,连说对方傲气都不敢,怕气着大哥,便只用不太妥当这个词。
柳彪一下子听懂了,却只觉得太阳穴疼:“荣国府不是第一时间就差人来道恼了?”
“那来的是管事,我岫哥儿到现在都没看清过他媳妇儿长啥样呢。”柳须小小声说。
“你可住嘴吧,咱不是私下已经把亲事给解除了?人家姑娘家现在是清清白白的,可别来蹚浑水了。”不是夸张,柳彪的嘴里都长了一排的燎泡,能耐着性子和亲二弟说话而不是直接动手,还得多亏了一旁拉着他的小儿子。
柳岩作为半个知情人,也帮着父亲劝说二叔,终于把耳根子软的二叔给劝走了。
“总这样瞒着二叔也不是个事儿吧?”柳岩小声道。
柳彪斜眼瞧小儿子一眼:“别想来套我的话,这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不止要瞒着你二叔,也不会告诉你,死心吧。”
被亲爹识破了小心思,柳岩也无所谓,摸了摸鼻子继续劝说:“您总得让我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才好在接下来重新任命乾清宫禁卫军队正的时候不会行差踏错呀。”
“你啊,是没被打怕了?你就什么都别管,陛下自有圣裁!”
“那爹……您到底把自己摘出来没有?”柳岩小心翼翼地问了最后一句。
没等到亲爹的回答,等到一只亲爹的臭鞋帮子:“去去去,叫你别打听,想再挨一顿揍?这是你能打听的事儿?”
……
望着小儿子一瘸一拐地跑离书房,柳彪摸着心口,喘了口气缓缓坐下:【老子当然是把自己摘出来了,要是没摘出来,咱们府里就该办丧事,你个小兔崽子这时候就该给老子我披麻戴孝了。也亏得如今的陛下是如今的陛下……】
柳彪敢用做了暗卫丁部三十年的经历担保(知道太多天家私事,包括了解当年每一位先皇皇子的脾性),不论是先皇还是当初的那位太子登基,今日自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说破天都避不过一个以死谢罪。
【幸亏是陛下登基,也亏得贾大人不计较外头的风言风语,献计献策,我老柳原先从没想过能安然嫡出公从丁部首领之位上退下来,现在看来,是真的‘致仕’有望了。】
…………………………
大年初二,元春回娘家来,已经做好了安慰并且给母亲讲道理的准备,没想到一番准备都没用上,就看着母亲使唤着屋里的丫鬟们收拾这个收拾那个,精神十分亢奋,一问之下,原来是要带着五妹妹去庄子小住。
王氏还把丫鬟们打发出去,语重心长地同元春说:“咱们妇人家,出门的机会本就不多,我可算想明白了,好不容易熬成了老夫人,谁也管不着了,出去庄子松散一下又怎么了?再说,还是宝玉提醒我的,我原给你五妹妹准备了两个京郊的庄子,也教过她怎么看账了,却独独没考虑到,这把年纪的小姑娘,懂什么田间事?要是不亲自带她去瞧一瞧看一看,恐怕她以后要被下面人糊弄。哦,你也别说娘偏心,当年不好明面儿上给你的嫁妆,后来这些年你大弟弟和二弟弟都叫我补给你了,你听娘的话置庄子了没有?哦,买了呀?管庄子的人可靠不?你要是不方便……唉,桢哥儿这又不在京里,你要是不方便,回头叫芽哥儿和蓬哥儿替你瞧一瞧。我这次出行也带他们去,宝玉说了,蓬哥儿专精农事,芽哥儿喜欢改良农具,有他俩在,我和你五妹妹定然不会被人糊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