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一见东府奢靡犹胜荣国府,竟用上好的蜀锦做帷幔,在心里头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可是作为晚辈,又是荣国府的小辈,对于宁国府的事儿也没什么好说的。
饮罢梅花酒,宝玉忽然觉得有些困乏——不应该啊,今儿虽然没吃解酒药,但是也不至于这么几口甜酒就把自己吃醉了。眼见亭子内大家都是面颊绯红的,宝玉快步撩开帷幔:“憋闷得慌,透透气吧。”
贾母也点头称是:“太暖和了,竟然觉得困顿,还是敞开一会儿子吧。”
黛玉咳嗽两声,贾母连连她问是不是不舒服。
于是黛玉细声细气地说:“虽上好的银霜炭无烟,但是起了炭盆子,玉儿就会咳喘,并无大碍的。”
秦氏有些尴尬,这法子是她想出来的,现在却……
赏玩过了梅花,荣国府女眷们又家去了,贾母对宝玉说:“怎么竟如此脸红?快去躺下解解酒。”
宝玉只说不妨事,多喝些水冲开酒意就好了。
老祖宗摇摇头:“什么歪理!珍珠,扶宝玉去后头歪一下。”
“哪里就需要扶了,方才东府回来不都是好好儿的么。”
贾母瞪眼:“那是坐马车的。你现在要吹冷风回自己院子,我第一个不答应。”
实在是拗不过要发脾气的老太太,遂宝玉与众人告了个罪,先去贾母的厢房歪一会儿。
进了厢房,被褥什么的早就由珍珠铺好了,宝玉躺下之后,凭意念取了解酒药并服下。然而却还是一个劲儿犯困,他将六脉神剑剑气口诀念了数十遍,又引导那丝丝缕缕的剑气在经脉中流转,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是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方一睡着,就开始做梦,竟然是现代社会第一世第二世的自己,仿佛被人按下的快进,将自己那并不算成功的两辈子瞧了一遍,宝玉就知道,这个梦有些说头了。于是点开位面交易平台,取出微冲一把,小步小步往前走,忽听山后有人作歌。
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也不敢掉以轻心,半弓着身子对着歌声的方向开口:“是谁?”许是被唐突惊扰了,歌声未息,山后走出一个人来,是个大美女。
宝玉见是一个美女,更加警觉,须知酒是穿肠□□、色是刮骨利刀,于是保持着警惕的姿势问道:“不知来者是谁,竟花如此功夫引我来这里?”
那女子皱眉一甩袖子,颇为有架势地说:“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游否?”
“谢过仙人青眼,我并无兴趣。就此别过,后会无期。”什么风流孽债、什么缠绵相思,在宝玉眼里都是无病□□,一点儿也不想了解。
“你这呆子,好生无礼!”女子俏脸一寒,似有不快。
宝玉噗嗤一声笑出来了:这句台词我熟悉,以前每年暑假就放的央视版《西游记》里经常出现这句话。不过面前这个神神叨叨自称自己是仙姑的,真不是从西游片场窜戏过来的么?
“你笑什么?”女子声如寒冰。
“抱歉,一时想起别的一些有趣的事儿。仙姑?仙姑是吧,您自便,我睡够了,先走了。”
自称仙姑的美女冷笑:“我月前原欲往北海访友,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恐无人规引入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竖子竟不识好心!实在是可气可恼!”
“月前?”
“是。”
“敢问,是否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宝玉还是看过电视剧的,知道这么个说法。
“然也。”
“那就是仙姑你信息不灵便……”宝玉干笑一声,“我大哥哥年初才考了二甲头名,是为翰林编修,前途远大,何来府中无人继业之说?”
“哦?”这却是怎么回事?仙姑诧异。
说话间,有脚步声踢踏而来。
巧了,熟人。
正是坡足道人与赖头和尚,他俩边走边说:“仙姑太快了,我等竟是赶也赶不上。耶?假石头?正是要同仙姑说,十几日前,有莫名之力破碎虚空,竟然把那神瑛侍者的生魂带走了,如今贾府的这个宝玉却是个假宝玉。”
“此事当真?”仙姑大惊。
“千真万确。”僧道无奈点头,咱们也很想这是假的呀。
“你二人怎不矫正?”一番掐指,仙姑知道二人所言非虚。
“道行不够……”僧道惭愧地说。
“这小子竟如此能耐?”仙姑一指,发现宝玉已经不见了,顿时花容失色,“他什么时候竟然从我布下的幻界中自行脱开了?”
僧道二人摇头表示亦是不知。
“当当当……”远处绵长的钟声响起,仙姑精神一震,“北海无极钟响了,无极秘境马上就要开启,我先行一步,你二人速速找寻神瑛侍者的下落,与此子换回来,好修补此间众女子的命运轨迹。”
得了命令的僧道面面相觑:怎么弄?
【仙姑自顾自去北海三千年一开的无极秘境了,没数十年不会出来,十年后,便是人间三千年六百多年,那假石头早不知投胎多少次了,还矫正个啥?】道人传音。
僧人点头:【正是正是,此子也是非凡面相,命格奇特,贸然毁人运道也是造孽(重点是咱们还没那个道行办这事儿),不如我们结起封印,叫这个世界自行发展便是了,再另开三千小世界中的一个,寻了神瑛侍者,将他带去那里……日后仙姑问起,也有了交代。】
就这么,干了!
…………………………
宝玉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的种种,只觉得莫名其妙的,最后听耳边有传音入密:“我二人在此世界结了封印,仙姑不会再来这里了。从此之后,星途变轨,你好自为之。”是道人的声音。
【这才说变轨?从自己来此的第一天起,这个世界就便了。】宝玉明白,这不过是僧道安慰他们自己的话罢了,蝴蝶的翅膀早就煽动起了飓风,那些本想指手画脚的方外之人发现无能为力了,便说出这样不落面子的话罢了。
一觉睡醒,宝玉发觉自己背后有清浅的呼吸,他连忙将手中的微冲收回位面交易平台储物间,然后动了动身子睁眼。
珍珠伸出的手顿在原地,又笑笑:“宝二爷竟然踢被子呢。”
宝玉面色淡淡地点头:“行了,你去打点热水来。”
幻界一事便这么过去了,要问宝玉怕不怕?一开始被引入的时候还有点忐忑,后来发现凝神静气,放了点儿血,位面交易平台就把自己带出来了。那自称是仙姑的人竟然都没察觉——感觉,也没啥好怕的?
…………………………
又不几日,宝玉正急匆匆地从花田庄子赶回来,忽见侧门有人拉拉扯扯,他正奇怪,整顿风气之后,荣国府的门子已经老实很多了,怎么还在为难人么?便叫一更去问问怎么回事。
对方是一老一小,冬日里穿着也单薄,方一见一更,好似主人家身边得用的小厮过来了,连忙亮明身分,说自家姑爷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如今快年底了,带了些土仪来走亲戚,托门子去寻周大爷,来给太太请安。
一时之间,门子也想不起来哪一个周大爷,又哪里敢随随便便放人进去找太太——这年头,上门来的穷亲戚也不是一两回了,要是回回都见太太,太太的体面在哪里?
一更过来的时候,刘姥姥正和门子说呢:“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周大爷。”
那门子见到一更来了,顿时扬起笑脸:“一更哥哥哪里回来?跟着宝二爷整日奔走,哥哥也是辛苦了呀,什么时候得空了在寻我吃酒?”
一更笑笑:“你这小子……当差的时候万万不可喝酒耍钱,晓得不?这位妈妈寻周瑞叔?”
门子点头:“是呢,说是咱们太太同宗的亲戚,上门来问安。”
一更听到对方能够说出周瑞名字,又见来人一老一小的瞧着穿着干净整洁,倒是信了几分,抬眼看看宝二爷,见宝二爷点了点头,于是对门子说:“行了,你们也别为难她,一把年纪怪不容易的哩,叫人送去请瑞叔认一认,没错就带进去吧。”
门子苦着脸:“瑞叔一早就出门办事去了,我哪晓得什么时候回来?”
“周家婶子总在吧?笨!得了得了,也不用去找人喊周家婶子了,我带这老太太过去,你们伺候好宝二爷的长风。”长风就是宝玉的坐骑,通体雪白的骏马。
既然是一更开口,那必然是得了宝二爷的准的,于是门子放心了,叫小子牵好长风,务必喂清水和豆粕。
刘姥姥感天谢地,就要给一更作揖,一更连忙扶住她:“这可使不得,姥姥这么大岁数要折煞我呢。是我们宝二爷瞧见您的,叫我上来问问,您要谢,就谢我们宝二爷吧。”
刘姥姥刚才就看到这个从那高头大马上一跃而下的俊俏少年,嘴里啧啧:“可不知是府里哪位爷?”
宝玉笑着摇摇头:“姥姥别听一更胡咧咧,我家太太正是姓王,就是姥姥要寻的那一位。论起来,咱们还有亲了,可当不得您一声爷。”
“呀,这可真是凑了巧了!”刘姥姥一路叽叽喳喳,讨喜的话是成串成串的来,一更在前头都听得闷笑不已。
贾宝玉听得也觉得这个老太太怪有趣的,但是有趣背后也是心酸吧,一把年纪了,对着一个小辈如此不着痕迹的谄媚。
宝玉想起自己从前,为了拿下酒店洗菜切配的工作,对大厨和经理也是要怎样的卖乖,做一个对方喜欢并觉得可怜的小男孩,又看看刘姥姥虽然干净未打补丁,可是折痕明显,一看就是不常穿的衣服,以及那四五岁的小男娃娃一身别别扭扭的样子,就知道,对方家境并不宽裕——挑在这个时候上门所谓何事也是不难猜了。
宝玉到了绮散斋,叫一更带刘姥姥去找周瑞家的。
周瑞家听说宝二爷身边的一更带着人来寻他,还道是宝二爷有什么事儿要找自己,忙迎了出来问:“一更那?是宝二爷有什么吩咐?”
“没呢,是恰好在门口碰见了刘姥姥,宝二爷叫我领她来找你的。”一更道。
此时,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
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请家里来坐罢。”
一更完成任务,则是挥挥手走人了,刘姥姥没口子地称赞宝二爷好,一更也好。
周瑞家的听得心里摸不着底儿,寒暄了几句便问:“姥姥这回来是有什么事儿?”
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总归今儿见到了太太生的仙童一般的宝二爷,也算是没走空。”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一则这刘姥姥在宝二爷面前露了脸,倒是不好糊弄;二则也要显弄自己在主子们面前的体面。听如此说,便笑说道:“姥姥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呢。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就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几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珠大奶奶和琏二奶奶在管家了。珠大奶奶是我们太太的长子媳妇儿,国子监祭酒李大人的掌珠,最是文雅和气;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也是能干得紧。”
刘姥姥点头:“怪道呢,太太这个年纪,有懂事的儿媳妇、侄媳妇,是该享享清福了。”
“那咱们先去拜见了二位奶奶?”
“很是,很是。”
…………………………
那一厢,李纨并王熙凤刚刚对好了昨日的账单子,还没喝上茶,就听得小丫头报周家婶子来了。
这可是二太太身边的得意人,等闲怎么会往这里来?
等见到周瑞家的和她身后的刘姥姥祖孙,王熙凤眼珠子不转就知道是这老货想要显摆自己能耐呢,于是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周瑞家的寒暄了几句。
刘姥姥这一路走来都看花眼了,亭台楼阁、红墙绿瓦、假山流水、满园贵气。等到通传的小丫鬟打起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
【神仙住的地方也不过如此了吧?】刘姥姥心想。
及至周瑞家的和两位奶奶介绍起自己,刘姥姥才回过神来,先是将各处所见夸了一遍,然后又将宝玉狠狠夸了一遍,最后开始夸坐上炕上的两尊菩萨,从相貌开始,但凡适合女子的美好品格,都被刘姥姥按在了李纨和王熙凤身上。
叫惯来清淡的李纨听得都不好意思了,王熙凤倒是咯咯咯地笑个没完。她越是笑,刘姥姥就夸得越是起劲儿。
间或还按着乡下风俗给心疼女儿体弱的王熙凤乞巧节生的女儿取了个小名,叫巧姐儿。
放完套路之后,老人家又开始说如今家里生计有些艰难,中间穿插了想叫外孙板儿卖惨加以佐证的,不过板儿许是也被荣国府飞华丽惊呆的,一句话也不吭。
王熙凤自刘姥姥祖孙一进来,上下一打量就知道对方来的目的是什么了,不过干坐了半天累了,想听点有趣儿的,才逗着刘姥姥说话,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又问周瑞家的:“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