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字还没说出口,趁他失神的片刻,她趁机抬手一推,想把他推开。
玄司北听了她的最后一句,一双温柔的凤眸变得冷幽幽,忽然撤了力气。她这么用力一推,竟直把他推得后退几小步,踉踉跄跄地撞上了身后的桌子。
重心不稳下,他半掩着眸子,随意瞥了眼桌角,匆忙去扶,可惜没扶稳,反倒是袖子不小心扫落了桌上两副碗筷。随着清脆的瓷碗破裂声,他摔落在地,有些狼狈的用手撑着地,就算地上的碎片将他的手心割出鲜血,也依然一脸麻木,一言不发,仿若没有知觉。
宋悦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被他手中缓缓流下的血迹吓得心下一震,抬眸看过去,不由起身,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在她看过去的时候,玄司北垂下的眼帘也缓缓掀开,那双原本透着诡异的幽暗的凤目,此时已变得干净澄澈,放在那张精致得过分的无害面容上,就像即将被抛弃的可怜小动物。
知道她在看他,他反倒冲她露出了一个安抚般的柔和笑容,一面把渗着鲜血的手掌往身后藏去,笑容中带着些苦涩:“不想再见到我了吗……对不起,是我刚才唐突了。宋悦,你别生气,我马上就走……”
他垂着眸,根根细密的长睫遮挡住了所有心绪,似乎心情低落到了谷底。一面道歉,一面又想撑着地面爬起身。
宋悦见玄司北无知无觉的往地上的碎瓷片按下去,咬了下唇,又急又气:“这傻孩子……赶紧起来,别碰着碎片了。来,我带你去包扎一下。”
“可你要我走……”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将沾着血迹的手掌心藏在了袖子里,“你要丢下我了么?”
“你就不知道疼的吗?”宋悦连忙上前,把呆愣在原地的他扯到一边,皱了皱眉头,莫名有些心疼自家蠢儿子,“一句气话你也信……脑中被门夹了。”
玄司北面上立刻恢复了纯净无害的笑意,不顾掌心锥刺般的疼痛,整个人抱住了她的手臂:“宋悦,只要你不丢下我,我都听你的。”
“哎?”诱拐儿子怎么简单?“那我要你做我干儿子!”
“……除此之外。”他的笑容僵了一下。
宋悦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这次成功得逞了。见他突然变乖,她心下稍安,对调|教干儿子又充满了信心:“那可是你说的,不管什么事,都要听我的。”
“嗯。”不知道为何她要重复一遍,但看上去,她心情似乎很好。
【噫。宿主你知道吗,现在你的表情……就像是成功拐卖人口的老阿姨。】
宋悦:那我也不管,他既然答应我了,日后就不能反悔的。和蔼的笑容.jpg
当天晚上,宋悦给自己床上铺好被子,刚准备吹熄灯烛,忽然一道白影无声无息地抱着枕头,走了进来。
看着理所当然在自己床铺上放枕头的玄司北,宋悦的笑容有些僵硬:“那个,男孩子想要长大,就要学会一个人睡。”
“一个人,睡不着。”
他静静看着她,一双黑眸平静无波,单纯得不带任何邪念。
“可你好歹再抱一床被子来啊!”上次还抱了被子,为什么这次只有一个枕头?!!
玄司北没有解释,缓缓垂下眸子,看着地板,神色逐渐暗淡下去。
最后,两人背对着背躺在了床上,宋悦裹紧了被子,仍然不放心的警告他:“别乱动,小心被我踢下床。”
“嗯。”他一脸顺从,闭上眼睛,呼吸均匀,完全不见任何邪念,也没有白□□她扑过来的那股野劲儿,甚至让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
他才十几岁,在古代算是成年了,但其实,现在还是孩子心性。或许是青春期到了,突然心血来潮而已。这时候安静下来,还是她的宝贝乖儿子。
宋悦心下无比满意,趁着临睡前闲聊,装作不经意问道:“小北,你觉得燕国怎么样?”
“……”被打扰到睡眠的玄司北,眉头拧了一下,却不说话。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若提起它的人不是宋悦……他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我这些年,周游列国,却总觉得自己漂泊无根,只有现在到了燕国,才觉得安定了下来。”宋悦以一个妇人的口吻,带着些忧愁,“你也看到了,现在的天下,不是很太平。燕国攻打楚国,也动用了不少兵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难得你竟然知道这么多。”玄司北冷笑了一声,“不错,燕国如今已经空虚了不少,若不是齐、魏两国牵制着赵国,估计赵国早就攻打过来了。”
到底是周游各国经商的,就算现在落魄了,见过的世面也比一般的妇人多,能见微知著。光凭一些现象,便推断出了燕国只是表面繁荣。
毕竟是他看上的女人。
“如今天下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说不准,燕国会在什么时候突然被别国吞吃掉。我越是在燕都生活,就越是担心……”宋悦忽然转过身来,一脸认真,“自从夫君已经死在了战火中,我就害怕起了战争,为今,只希望燕国不要出什么乱子,给我们这些小民一些活路……姬无朝就算再怎么昏庸,至少他在,燕国就不会乱,若睿王名不正言不顺的上位了……才会让那些野心勃勃的人有了可趁之机……”
她就这么自言自语了一会儿,也不像是要让玄司北听进去的样子,眨巴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亮,轻轻叹了口气。
玄司北却全都听进了心底。
这就是……燕国人的心声么?
“你也看到了吧?若是战争发起,苦的还不是我们……颠沛流离还好说,若是在途中一不小心被杀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宋悦想要从思想上转变玄司北危险的念头,把他培养成一个和平的人,“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希望天下间不再有战争,希望燕国能稳固长存。”
玄司北不知不觉已经转过了身,慢慢靠近她的怀里,安静的凤眸一瞬不眨地看着她,借着黑暗,她并未发觉。
贴着她温暖而柔软的身体,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那天和姬无朝在浴池之中的事了。
姬无朝本人,似乎并非外面传得那样不堪,甚至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看上去或许有些好色,但似乎装模作样的成分多一些,就算扑上来撕他的衣服,也没任何反应。
若不是装模作样,难道……就和外界传言的那样,姬无朝不举?
该死,怎么又想起他了。
玄司北暗自奇怪,又往宋悦怀里窝了过去,蹭了蹭,找了个安心舒适的位置,缓缓闭上了眼睛:“姬无朝么……他应该不会死得那么早。朝堂上的事,还是少操心。”
以前他只想复仇,但现在站在她的角度,看待燕国灭楚,又是另一番心情。尽管心绪波澜起伏,却并不想让她知道。
今夜,或许能好眠。
……
玄司北觉得自己还在睡梦中,脚步有些轻飘飘的。
他手上贴着一柄匕首,身上穿的是大燕的朝服。燕国皇宫的每个角落,于他而言,似乎都无比熟悉。他似乎……变成了姬无朝最宠幸的臣子。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下意识的,没有怀疑这一切。
所有的事情都按照他的计划,一步步发展,算无遗漏。他在燕国的一步步棋,都将燕国保皇派压制得死死的,如今,是他报仇的时候。
他踏上九重金阶,朝臣皆数让步,退至两旁,露出金色龙椅上最尊贵的那个人——他的仇人,也是大燕的皇帝,姬无朝。
此时,姬无朝身上的□□已经发作,他有些不悦,因为发作时间比他想象中的要早,让她不能完全见证燕国的覆灭。他走近了她,轻轻凑到了姬无朝的耳边,一面将匕首拿了出来,抵上她的心脏。
这才看清,无力躺倒在龙椅上的,是个倔强却无助的女人。
她身穿一袭金色的龙袍,张扬耀眼,细长的柳叶眉却轻轻蹙起,唇瓣透着一股不正常的苍白,胸口急剧起伏着,咬着牙,死死盯着他,眼眸中,有绝望,有不可思议,嘴角却艰难扯出一抹冷笑,笑容锋利得如同刀尖一样,锥入他的心脏。
看清了她的面目,他脑中“嗡”地一声,捏着匕首的手轻轻一抖,在她左胸心口留下一点血迹,便再也抓不住手里的东西,让那蝉翼般的白刃“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不……不是姬无朝……
是……宋悦。
……
玄司北猛然从梦中惊醒,睁开双眼时,额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还好……还好是个梦。
他依然安睡在温暖而又柔软的怀抱里,宋悦睡着时就喜欢抱着东西,甚至还把他往怀里搂了搂,让他很容易就能呼吸到她身上的幽香气息。
尽管如此,或许是梦给他带来的画面感太强烈,他仍然不安心。梦境中看到的那个气息奄奄的宋悦,给人的感觉……太真实了,直到现在,他也心有余悸。
那绝不是真的,或许是因为他的计划,和她昨晚诉说的那些愿望之间存在冲突,他潜意识里不自觉的想了很久,这才梦见他的计划实现……亲眼见到她歪倒在龙椅上,哪怕是梦里,也让他从心底惊惶、失措,那种无能为力的浓重哀伤,绝不会有人想经历第二次。
玄司北忽然意识到,宋悦在他心里的地位,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高。他似乎不知不觉的……离不开她了。
是喜欢吗?所以才会梦见她,才会担心她?
他看着她的睡颜,轻轻舒了一口气,不忍打扰她,照例用被子顶替她臂弯中的自己,从她怀中安静离开。走时,还时不时想起昨晚的梦。
她想要的是一个安稳的生活,百姓想要的是和平而非战乱。是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姬无朝确实不能死得太早。
昨天她的话,提醒了他。
若是姬无朝死了,睿王没能成功上位,那燕国便会陷入混乱,便宜了邻边的赵国;若睿王成功上位——这个野心勃勃的人,比姬无朝难对付百倍,他弄垮燕国的计划,只会更加受阻。
昨晚的那个梦,也给了他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宋悦不想要战争,那好,他可以让燕国就此长存下去。
只是,燕国的皇族,流淌的必须是他的血脉。
他要逐步渗入朝廷,慢慢布局,在不引起国家动荡的前提下,名正言顺的把姬无朝逼下位。当然,也不能让睿王得逞,最后坐上皇位的,必须是他。等到十年之后,他若是做了皇帝,必封宋悦为后。
待他龙袍加身,便不是今日这般光景,能给她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她……应该就不会再拒绝他了吧?
……
玄司北心思沉沉,潜入皇宫,宛若飞鸿踏雪,落在了甘泉殿的琉璃瓦上。此时天还未全亮,无人发现上空飞速闪过的白影。
他无声无息的回到了殿中,重新打扮了一番,决定忍辱负重,先借姬无朝身侧的位置,摸清大燕朝堂。
至少,他现在要保证姬无朝不能倒台,或许慢慢将他的权利架空,让他做个傀儡皇帝,也不错。
换上一身妖冶桃红的玄司北,站在铜镜前,缓缓掠起一抹冷冷的笑容。美人计……什么时候他竟然需要用这种把戏了?
不过,姬无朝此人甚是特殊,别的东西放在他这儿,反而不好使。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看着镜中雌雄莫辩的美人儿,轻轻垂眸掩去勃勃野心,缓缓转过身去。
还未走出甘泉宫外,刚穿过曲折的回廊,面前便多了一道碍眼的身影。借着刚亮的天色,玄司北淡淡打量着眼前之人,只见柳怀义穿着一袭用银丝绣线的华贵白衣,神情倨傲,轻轻昂首,蔑视般的瞥了他一眼,挡住了他的去路。
是专程来找他的。
早在宫中生存多年,只凭此人的一个举动,玄司北便已能猜到其中大概,更别说还有那日在浴池边的一出闹剧。虽然那时候他心不在焉,但对于柳君的嘴脸,他谈不上半分好感,甚至那时候还同情起了姬无朝。
或许是他王族出身,最看不惯柳君这种人吧。自命不凡,摆出一副“天下人负我”的模样,一面冷嘲着姬无朝,摆出一副不屑荣华富贵的模样,一面理所当然的享受着皇权给他的优待。在他眼里,甚至姬无朝都比柳怀义看着顺眼得多。
人都主动找上门来了,他当然不能怠慢。更别说,他现在是要抢去柳君的位置,在姬无朝身边做一个安静听政的祸国妖妃。既然是敌人,那便不用太客气。
“柳君?”玄司北嘴角轻轻一勾,精致的面容透着丝丝诡异,装作一副疑惑的无辜模样,环顾四周古色古香的回廊和周围各宫的殿顶,“我看得没错吧,这里应当是皇上的后宫……怎会有男子进入,这可是要杀头的重罪!”
柳怀义心头一震,还真差点被这话吓住了,他对宫中许多规矩都是不知的,只是,念在皇上无论如何都不会惩罚他,他便又来了胆子,重新挺直了脊背,冷睨着眼前的桃美人:“别给我装傻,浴池的事,你都看到了,那你应该也知道我在皇上心中的位置。我在宫中,随意走动,有谁敢问?倒是你,不用刻意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皇上不会来的。”
玄司北瞥了一眼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太监,心中冷笑。
或许柳怀义是来之前就遣人调查过甘泉宫,更甚者,他已经把宫外的守卫都遣散了,此时庭院里外,除了他的人,不会再有闲杂人等靠近,这是宫中几乎已经默认的低劣手段,但对付实力远远不及自己的人,最简单有效。
他刚入宫,得了姬无朝的关注,又没什么势力,柳君想要对他做些什么,在这样偏僻的角落,神不知鬼不觉,就算大声喊叫,都不见得有人听到——况且在宫中,人人自危,就算听到了,多半也会装聋作哑。
早就看过后宫争斗,对此的厌烦甚至转移到了女人身上,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见到一个攀附着皇权的男人,像勾心斗角的宫妃一样,不择手段的打压自己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