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也仅限于记住那些名字了,要她记住那些诗歌词赋,是绝无可能的。什么“狼烟漫漫不破关,黑云欲穿明山亭”,江父时常挂在嘴边,可江月心就是记不住。
从关城到城外的明山亭,打马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到明山山腰时,天色已完全漆黑一片了,天地里只余两处光。一处是天上明月,将满又缺;又一处是山顶亭中,一点明灭灯笼火,如纷纷扰的三千乾坤所凝。
“王延——你在不在?”她下了马,牵着马沿着蜿蜒山道,向着山顶行去。
亭中有一道人影,闻言似是愣了一下。江月心见了,很是欢喜,几步朝着亭中跑去。
“小郎将?”王延正坐在亭中,借着灯笼光独自对棋,“何事如此匆忙?”
待江月心近了,王延才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她身子晃晃悠悠,面泛酒后微醺的薄红,笑得飒爽英气。她生的明艳大气,平日里总刻意露出一副武将的利落样子,少有这样不设防的时候。
江月心倚着亭柱,纳闷问道:“王延,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对棋罢了。”王延答道。
“这棋……”江月心瞅一眼,如坠云雾,“你研究了一整日?”
“倒没有那么夸张,至多半日。”
江月心醉了酒,往前一探身子,险些摔了过去。王延伸手扶她时,袖子扫过棋上黑白子,竟将满盘棋局尽数扫乱。江月心见了,很是可惜,道:“你研究了一下午的棋局,就这样给打乱了?”
“无妨。”王延道,“只不过是以子为人,借棋虑事罢了。乱了就乱了。”
他扶了江月心,又提起灯笼盏,低声道:“小郎将,我送你回家罢。”
“等——等等。”江月心的酒劲又泛上来,头脑微微混沌。她抬眼,瞧着王延灯火映照下的侧颜,竟然笑嘻嘻地说起胡话来。
“王延,我和阿镜一样,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面熟。”她眯了眼,竟想伸手去摸他面颊。只是手到了中道,就无力地垂下了,“觉着你像一个人,但你又绝不是那个人。”
——因为,那家伙已死了很多年了。
“夜里风大,小郎将,回家吧。”王延将灯笼抬得愈高了些。
“王延!”
江月心借着酒劲,胆子陡然大了起来。她想到褚蓉对自己的谆谆教诲,立刻决定把握住这次绝佳的大好机会,先抢过来再说。
“本郎将要你……要你……”江月心竖着手指,意识有些模糊,“要你!做我的随从!跟班!跑腿的!”
这话一说出口,江月心就觉得口中苦涩。
她要说的明明不是这句呀,而是“本郎将想嫁人”,怎么一出口就变成这样了?
让王延这样的厉害人物给自己做跑腿的,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但酒劲太大,她已有些神智不清了,只能迷迷蒙蒙地盯着王延瞧。光盯着还不够,竟还把佩剑举了起来,一副威逼利诱的样子。
其实她觉得这副画面有些熟悉。幼时的她是个小霸王,就曾这样逼迫过青梅竹马的玩伴做自己的跟班。
但面前这人,是王延,不是其他人。
她的视线晃了晃,朝外瞥去,只见得松间明月如洗,满山风烟俱静;万籁浮华,皆作无声。
许久后,江月心听见他温柔一笑,轻声答:“好,我答应你。条件是小郎将先乖乖回家去,免得着凉。”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当跟班好像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呢
第8章 小郎将(三)
江月心次日醒来时,头疼欲裂,知晓这是自己宿醉的恶果。
门外有嘻嘻哈哈的吵闹声,是周大嫂子的孙子在丢石子玩。没一会儿,就听到周嫂子的喝声:“小点儿声,别吵到小姐休息!”
江月心揉着额头草草起身,推门一看高高日头,知晓自己必然是迟到了。想到霍大将军的脾性,她顿时倒吸一口冷气,结结巴巴道:“嫂子,马、马喂了吗?我这就去将军那儿了!”
周嫂子在裙角上擦了擦手,纳闷道:“不吃点?饿着可不成。”
“不吃了不吃了。”江月心摆摆手,胡乱把头发扎成一束,急匆匆往外头走去。江父听见她脚步声,从房里出来,喝道,“以后少喝点儿,还劳动王先生把你送回来!姑娘家,像什么样子……”
江月心敷衍地应了,立马就出了家门。
江父见她背影渐远,一时心情复杂。
今早上,谢宁又来了,恰好听到他与周嫂子在说着月心宿醉之事,当时谢宁的脸色就沉了下去,乌黑得像块石头。待江父来接待他,谢宁只硬邦邦说:“若要她嫁入谢家,日后不可再饮酒。”
江家的人酒瘾可不小,江父也爱喝酒。一听到“日后不可再饮酒”,江父便觉得心里一痛。
也许是因为江月心爱喝酒的事儿惹恼了这位重礼教的公子哥,今日谢宁的脾气也没那么好了,说是要江家早做决策。至多七日,谢家母子就要动身返京,在那之前,江月心得打点好行装。
江父一听,连声应了好。
送走了谢宁,江月心也去霍将军面前了,江父开始犯起了难。
江月心的脾气这么倔,说了不嫁,那就是铁了心不肯嫁。
谢公子这样的人中龙凤,她怎么就瞧不上呢?嫁了谢宁,那可真是鲤鱼跃龙门了,日后也不用守着江家这个小破院子,只用做个阔少奶奶便行了。
月心自幼无母,跟着父兄过久了苦日子。要是能做个少夫人,半生无忧,那该多好啊。
思来想去,江父有了个主意。他叫来在家里做帮工的周大富,要他送封信去长子江亭风那儿。他对周大富叮嘱道:“你要仔细和亭风交代清楚了,说此乃他妹子的婚姻大事,要他务必好好劝劝他妹子。”
“是是是。”周大富笑得憨实,“老爷子放心,我一定带到。”
江父心道:亭风的话,可比自己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管用多了。
江亭风被霍天正派去城外驻守,日日夜夜对着关外的鹤望原。也不知道那片光秃秃的古战场有什么好看的,江亭风逢年过节都不回家,留在鹤望原上,信里只说是忙得很。
可妹妹都要嫁不出去了,他怎么也得抽个空回来吧?
最好,江亭风能把褚蓉带回来,顺道把婚事也给办了。
***
江月心到了城外营房,直直步入霍天正的军帐之中,满面愧色。
她已做好了被训斥、被责罚的准备,可待她踏进了军帐,却发现军帐中的氛围一片古怪。赵祥、顾镜、王延都在,另有两个门督、军司也在,俱是一脸古怪地望着江月心。
江月心眼皮一跳,暗道不妙。
——定然是自己迟到,惹了霍天正大怒,这群人正等着看自己好戏。
“霍大将军,月心来迟,恳请将军降责……”江月心说得诚恳。
霍大将军威风十足地坐在主位,可表情也有几分古怪。他耷着眉,欲言又止。好半晌后,他才道:“小郎将,从今日起,王先生便是你麾下军司了。他不擅武,你要多多照顾。”
江月心:?
王延怎么就调到她手下来了?
若是她没记错,这位王先生可是霍大将军“三顾茅庐”请来的厉害人,霍将军怎么舍得放手丢给她?
她抬眼瞄一下王延,却见他神色如常地立在霍天正身侧,一身文秀清净。见江月心瞧他,他便微弯了笑眸,也看她一眼。
“王先生说,你昨夜一力要求他做你的副官,本将军只好成人之美。”霍天正的面色愈发古怪,“日后,你要多多照顾王先生。”
霍天正一说完这句话,江月心陡然想起来,昨夜都发生了什么糊涂事。明山亭的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如同几道惊雷,将她劈得渣都不剩。
难怪众人都用这种诡谲目光瞧她!竟敢和霍天正抢人,这可真是活腻歪了!
瞧瞧周边的同僚,有的人目光里竟还带着一分敬佩……!!!
霍天正说罢,咳了咳,赶紧讲了别的正事:“诸位也知道,近来大燕国人异动频频。鹤望原附近的几个驻营点,俱是被大燕国给偷了去。”他说着,满面肃色,声音也沉了下来,“依照本将军推测,这关城内定已混入了探子。”
军帐内,登时一片沉寂。
提起大燕国,谁也开心不起来。
大燕国与天恭国积怨已久,陆陆续续交战了百来年。闹得最轰轰烈烈的,便是二十年前的那场仗。
彼时,天恭国乃是宣帝李律在位。李律不似前代君王,并无勃勃野心,只醉心音律歌舞。他在位十年,竟放任大燕国养得兵强马壮。二十年前,大燕国自认时机已到,便南下攻打天恭国。
这场仗,一打就是五年。天恭国纸醉金迷近十年,毫无还手之力,竟让大燕破了京城长驱直入。更为耻辱的是,泰半天恭国的皇族皆被大燕人掳走,挟入大燕境内。
其中,便有宣帝李律与他的两位皇子。太子李竞棠于北上后病亡,二皇子李延棠更是行踪不明,直到数年后才被寻回。
此事发生在庆义年间,天恭国人皆称之为“庆义之难”。
可天恭国到底气运未绝,其后不久,不破关便横空出世了一个霍天正。其人精通兵道,勇略双全,堪称是天纵奇才。不仅夺还失地,更在数年后带兵踏破大燕国,雪洗庆义旧耻。
因有庆义旧耻在前,不破关的守将提起大燕国,便觉得不甚愉快。
霍天正扣了扣桌子,道:“小郎将,你与顾镜多多留心城中动静。你是女子,不易打草惊蛇。”
江月心大气也不敢喘,行云流水地领了命。诸位又议了会儿事,她才撩帐出了军营。外头的日光明晃晃的,几列士兵正在操练着,流了满背的汗水。
顾镜站在树荫底下等她,脸上是一副冷冷清清的表情,眼里似含了道锋芒般瞧着她。
“小郎将,你既有了王先生做副手,那定然也不缺我一个。”顾镜闲闲地捡起了地上一枚叶片,放在指尖转悠着,“听闻鹤望原缺人,要不然我去向霍将军毛遂自荐?”
江月心十分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道:“鹤望原附近地形复杂,就连我兄长都是花费数年才摸索透了地形。相较鹤望原,你还是更熟悉关城这一带,不如留下来帮我。”
顾镜:……
他自嘲地笑了声,道:“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不客气。”
江月心不太懂顾镜在说什么,但她觉得顾镜又在夸自己了,于是笑笑道:“别客气别客气,不用夸我的。”
顾镜:……
霍将军给的任务,是揪出关城里的探子。可关城那么大,找起来也很难。江月心卷了地图,就带着顾镜朝自己营房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将关城划成九片,分头巡逻……”
到了营房里头,却见到王延已经在了。
他坐在太师椅上,手握成拳,晃悠悠地摇着什么。仔细一看,原是个木盅子,里头的骰子咕噜噜地滚着,发出闷闷的响声。
见江月心来了,王延便笑道:“小郎将有什么吩咐?”模样似是个很虔诚的跟班。
江月心愣了下,吞口唾沫,道,“正好要写封信去,叫另几个军司多留份心眼。你是文人,比我会写信,就由你来操笔吧。”
这可不是谦虚,江月心虽识字,那也仅仅是会认字的水平。叫她写信,那写出来的东西可是极为惨不忍睹的。因此,平常但凡有书信往来,皆是顾镜替她代笔。
顾镜是武人,水平也不怎么样,但是至少比江月心的水准高;字也算不得好看,但比江月心的狗爬大字还是要清秀上几分。
王延闻言,撩了袖口,慢慢磨起案上一块青墨。半晌后,他悬腕抬肘,问道:“小郎将要写些什么?”
“就是……告诉那姓刘的军司,最近城里有探子,让他多留心一下……城东边那几个勾栏场所,鱼龙混杂的,早点清一清。碰上段家人也不要急,就说是‘势态非常’……再不行,就偷偷摸摸地搜。”
江月心托着下巴,一句一句往外蹦。
王延点点头,笔锋如行云流水一般动了起来,字迹在纸上一一铺开。
——军司英鉴,时绥近安。辱蒙将军垂询,知城中有……
顾镜一直立在门口。没一会儿,他便扬起下巴,微傲道:“王先生若是做不顺手,可以交给我。平日小郎将的书信皆是由我代笔。”
王延停了笔,露出微悟神情。旋即,他朝顾镜虚递了笔,道:“既然如此,顾将军,请。”
顾镜挑眉,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自王延手中接了笔,不客气地在江月心的位置上坐下了。
可待他目光一落到书信上,身子便僵住了——
王延的字,劲瘦如勾,铁画银刀,分分皆是入木。虽成书不过两三列,却已如一副名家大作,叫人叹为观止。若是自己续写下去,便如狗尾续貂,只会招来笑话。且王延的用词颇为雅致周到,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如何用这种口吻继续书写。
手腕悬了半天后,顾镜咬咬牙,将笔僵硬地交还到了王延手中,冷声道:“还是王先生来吧。”
王延无声地笑了,道:“在下承命。”
作者有话要说: 无声的争宠.jpg
毫无察觉的心心:你们在干什么??【挠头
第9章 小郎将(四)
关道上远远行来一骑,扬起纷纷烟尘。
待此人近了城门,守城的兵士纷纷退开,行礼道:“是左军将军回城了!”
此人正是得了江父家书后,从鹤望原匆匆赶回不破关城的江亭风。他二十又八,生得人高马大、身材结实,英武的面孔透着古战场的遒劲砥砺。一路行来,皆抿着唇,神色肃杀,不见有分毫的松动。姑娘家见了,都被他的浑身凶悍给吓跑了。